孫英韶短短三月打下沙市,算是功績一件,他正打算回去給琳瑯獻寶,結果自家的副官一再強調“班師回朝”的陣勢,不但是為了他本人的造勢,同時也是不死軍的第一次回歸亮相,怎么也得慎重對待。</br> 也就是說,他們要籌備到萬無一失才能動身啟程。</br> 他撇了撇嘴,磨了幾天后忍不住了,扔了一封信,率先返回上海。</br> 撲了一個空的副官看著信條上“已遁勿念”四個大字,氣得想以下犯上,弄死這個不著調的統帥。</br> 孫英韶乘著火車回到上海,天色早已經暗了下來,他在熱鬧的街邊買了一頂黑色爵士帽,歪歪扣在腦門上,稍稍遮住了濃眉。</br> 一個賣花的小姑娘俏生生地說,“先生,買一枝玫瑰給女朋友吧,天冷了,玫瑰的熱情會讓你女朋友高興的。”</br> 孫英韶陡然看見那顏色,其實都有陰影了。</br> 因為他人生第一次鼓起勇氣送的玫瑰被毫不留情拒絕了。</br> 從此以后,他看紅色的花,總是會想到那天晚上。她的拒絕,她的絕望,都讓他有一種深沉而喘不過氣的恐慌。</br> 不過小姑娘的關于“女朋友”討喜話讓他很受用。</br> 在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注視之下,孫英韶大手筆買了整個花籃的玫瑰,他從中細細挑選了盛開得最美的一枝,其余則是分贈給了路人。</br> 孫英韶伸腿邁進了百樂門。</br> 他身上套了一件淺灰色馬甲,腳蹬馬靴,著裝干凈又利落,接待的人雖然看不清他的眉目,觀周身氣度也不像是普通人,一路點頭哈腰,極盡周全。</br> “先生,要來點什么?”</br> 孫英韶心不在焉掃過舞臺,上面是新捧的角兒,模樣稍顯稚嫩,猶如一朵嬌嬌嫩嫩的小雛菊,造成的聲勢顯然不如琳瑯的登臺。</br> 傳聞百樂門有一美人,勝如西子妖繞,更比太真澹濘,標格無雙,不少人慕名而來,想要目睹此女是何等的風華絕代。</br> 侍者小心翼翼地說,“先生可是要找施小姐?不巧,施小姐有客人來了。”</br> 孫英韶聞言,微微捏緊手中的玫瑰花,“帶我去。”</br> 侍者幾乎是被孫英韶脅迫著帶路。</br> 孫英韶一眼就看到了沙發上的琳瑯。</br> 她被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壓著。</br> 他想都沒想,頭一個念頭就是要掀飛這個男人。</br> 豈料他下一刻卻見人主動伸出手,摟住了男人的脖子,流露著女兒家的嬌態,“大少就不能網開一面,給琳瑯一個大少奶奶過過威風么?”</br> 孫英韶的手僵在了半空。</br> “啪——”</br> 他為心上人興沖沖準備的玫瑰也隨之掉落在地上。</br> 似有所覺,那男人扭過頭來,赫然是一張與他輪廓有幾分相似的臉,他的親生哥哥,孫大少。</br> 孫大少張了張嘴,“英韶,不是你想的這樣……”</br> 可是攤在面前的,是兩人的親密接觸,抵賴不了。</br> 他這一扭頭,琳瑯也被顯露出來。她黑黢黢的發辮略微散亂,兩粒纖巧光潤的珍珠墜在頰邊,襯得唇色嫣然如桃夭。</br> 她靜靜看著人,沒有絲毫解釋。</br> 孫英韶捏了捏拳頭,渾身的暴躁仿佛就要壓制不住。</br> 但到最后,他仍舊一言不發,扒開人群飛快跑了。</br> 任憑孫大少怎么叫喚也不回頭。</br> 他揉了揉額角,口吻有些自責,“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br> 沒了他的壓制,琳瑯也慢悠悠坐直了身體,她抓著辮子把玩,輕笑出聲,“事情會變成這樣,難道不是正中大少的心意嗎?”</br> 孫大少動作一頓。</br> 他面無表情看向身邊這個比他嬌小一倍的女孩子,那脖頸纖細若柳,輕易就能折斷。</br> 琳瑯點到為止,微微一笑,不再火上澆油了。</br> 孫大少不甘心自己成為弟弟的墊腳石,他既然明白琳瑯是孫英韶牽系一身的人,自然也打算從她這邊著手。</br> 今晚是個意外,孫大少沒想到孫英韶會突然回來。他原本的計劃是先摧毀女方這邊對孫英韶的好感,讓兩人生出嫌隙。門戶之見始終是橫在戀人前面的千古難題,多少對鴛鴦因此被拆散也就可見其威力了。</br> 雖然是意外,發生得措手不及,但對人的打擊往往也是巨大的。</br> 孫大少見琳瑯漫不經心的模樣,不禁問了,“你就不擔心嗎?”</br> “擔心什么?”琳瑯反問。</br> 她指頭纏繞著一縷檀發,姿態慵懶,嘴里咕噥著,“大少真小氣,一個大少奶奶也不愿意給琳瑯當當。”</br> 他一愣,對上那人顧盼生輝,有些狼狽回避了視線。</br> 這一晚過后,孫英韶整個人愈發陰沉了。</br> 之前他起碼還有點扮豬吃老虎的意思,待人接物不說是禮數周全,但也叫人挑不出錯處,而現在,他就像一柄即將出鞘的絕世兇劍,壓得人無處可逃。</br> 在小兒子的高壓下,孫元帥硬是熬了好幾天,頭發愁白了幾根,最后一腳將人踹出了家門。</br> 孫英韶拍了拍屁股上的鞋印,對手下吩咐,“直接去王家吧。”</br> 王家從商,比不上榮先生的滔天財力,但也不容小覷。</br> 孫家與王家交好,雙方家長交往甚密,隱隱流露出聯姻的意向,軍權與財權的結合一向令人眼熱。王家嫡系有一位少爺與小姐,小姐的年紀與孫英韶相當,長輩們樂見其成兩人結成鴛侶。</br> 可惜的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br> 他們當孫英韶年紀太小,對男女□□不太上心,并不介意孫英韶對王家小姐的冷漠態度。</br> 現在王家的大少爺十八成人禮,邀請了不少賓客前來觀禮,孫家當然是重點對象,因此孫英韶一進別墅便被門人熱情招待。</br> 這位主兒風頭正勁,極有可能接掌孫家,還是未來的姑爺,他們怎么能夠輕慢半分?要是小姐知道了,估計他們都要喝上一壺了!</br> 孫英韶不耐煩打發了一波又一波的女人,獨自喝著悶酒。</br> 直到他看見人群中那一道彤云般姿影。</br> 琳瑯顯然也注意到了人,不同于對方那死死盯人的架勢,她瞥了一眼就掃過了,并不在意。</br> 孫英韶眼神黯淡下來。</br> 琳瑯這次是作為女伴,陪一個客人前來王家赴宴。</br> 不只是她,邵清和也在其中,他的運數絲毫不比琳瑯差,一朝得勢,龍騰虎躍,短短時間入了榮先生的法眼,成為他身邊的大紅人,頗得倚重,甚至代表榮氏家族出席王家公子的成人禮。</br> 同她的客人一樣,邵清和也從百樂門帶了莉莉出來,當他的女伴。</br> 莉莉明面是舞女,暗地里卻為榮先生收集情報,不過當琳瑯被看重,并展現非凡的能力之后,她的地位就稍顯尷尬了。</br> 琳瑯略帶玩味,視線在莉莉與邵清和身上轉了一圈。</br> 男女主終于發生了第一次實質接觸。</br> 在琳瑯這個變數面前,劇情其實已經提前不少了。</br> 男主與女主的情感歷程是從默契搭檔進化到戀人,雙方彼此試探,又彼此欣賞,在一次次救與被救,庇護與被庇護之中,兩人在漫天烽火中確定了心意,攜手共進,創造一段傳世佳話。</br> 故事的后段中,榮先生也愛上了擁有百變魅力的女主,與邵清和展開了爭奪,并憑借著先天之勢囚禁了莉莉。而那時候男主的氣候已成,聯合孫家與陳家,一舉擊潰榮先生,風光贏回了他的女人,并以榮家做基石,建立了邵氏的百年盛威。</br> 至于施琳瑯這個前女友,她被邵清和當做禮物送給了榮先生,因她的美色淪落為禁臠,榮先生的確也寵愛過她一段時間,花了很多的力氣阻止她尋死,甚至以邵清和的性命相挾。</br> 施琳瑯既是痛恨邵清和的翻臉無情,心里又難以割舍這份炙熱的愛戀,她忍辱接受了榮先生,過得渾渾噩噩,宛如行尸走肉一般。榮先生不喜歡木頭美人,時間一長也就放棄了她。</br> 那一天,邵清和帶著人馬闖進了榮家宅子,威風凜凜,沖冠一怒為紅顏,要榮家上下為他奄奄一息的愛人陪葬。</br> 施琳瑯在數年間早已熬干了心血,面對殺氣沖天的軍隊,她不像其他女人哭哭啼啼的,洗凈了胭脂,穿上了素裳,吞金自殺,用最痛苦的死法結束了自己可笑又荒唐的一生。</br> 琳瑯嘴角隱約浮現一縷笑意。</br> “怎么了?”</br> 客人轉頭看過來,對她極為關注,哪怕是中止當前對他十分有用的談話。</br> “沒什么,想到一件好玩的事兒。”琳瑯歪了歪頭,大部分時間她扮演的是顛倒眾生的絕色佳麗,八面玲瓏,處事滴水不漏。偶爾她也會玩性大起,流露像眼前這般無邪少女的模樣,反而勾得人心肝蠢蠢欲動。</br> 客人笑了,“什么好玩的事兒,我能參加嗎?”</br> “噓,不可以,我要一個人玩,不帶你了。”她指腹抵著嘴唇,一襲茜色旗袍恰如池畔盛綻的紅蓮,任誰看了都想要摘上一摘。</br> 客人掠過她干干凈凈的白玉耳垂,心想,王家新進了一批珍貴的海水珍珠,給她討一些來做耳飾倒是不錯。</br> 琳瑯隨著客人在王家宴會中周旋,旁人落在她身上,免不了有幾分占有的**,只是她的客人來頭也不小,他有意為琳瑯庇護,他人也不敢隨便動手。</br> 琳瑯一直待到了晚上。</br> 夜晚才是家族聚會的重頭戲。</br> 客人與王家有密切的利益聯系,因此他也有資格入席王家的家宴,孫英韶原本是想走的,看見琳瑯后又硬生生拐了回去,黑了一張臉坐到她的對面。</br> 王家暗自揣度這未來姑爺的意思,莫非他對小姐也有幾分念想?</br> 出于某種意圖,王小姐被安排在了孫英韶的身邊入座,少女容貌俏麗,惹來不少的關注,只是大家也知道,小姐集萬千寵愛于一身,脾氣驕縱,眼高于頂,要不是孫英韶這個未來姑爺展示了他的潛力,王小姐還不樂意坐在時常諷刺自己的毒舌身邊。</br> 王小姐想著大人的囑咐,率先開腔,“孫……英韶,你打仗好玩嗎?”</br> 少年看琳瑯同客人風趣談笑,花枝亂顫。他放在膝上的拳頭握緊,笑容難免有些陰森森的,露出一口鋒利的白牙,“好玩,好玩極了,嘣的一聲,腦袋開花,白花花的腦漿混著血,像新鮮出爐的豆腐,趁熱吃最好。”</br> 眾人因為他那貼切的形容露出了怪異的神色,有些年少的干嘔起來。</br> 然而琳瑯還是沒有理他。</br> 孫英韶心氣不順,用力敲了敲桌面。</br> 這一招果然把對面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br> 不止琳瑯,幾乎一桌人都看過去了。</br> 而孫英韶猶如一頭餓狼,發光的綠眼緊緊盯著琳瑯,語調低沉,“施小姐覺得呢?這樣一槍爆頭的死法是不是太便宜她了?”</br> 眾人心想,這百樂門的第一美人什么時候惹著孫家的刺頭了?m.</br> 客人有心為琳瑯解圍,然而被孫英韶的眼風一掃,猶豫之后不說話了。眼下孫家風頭正盛,與一位前途可觀的少年將帥交惡并不值得,畢竟他也得為身后的家族著想。</br> 琳瑯抬手撥了撥耳邊的碎發,玉腕套了一支白玉鐲子,通透的瑩白中絞了一縷縷紅絲,像是雪地里的紅梅,如主人一般美得令人心折。</br> “那依孫少爺所見,又當如何呢?”</br> “自然是……”</br> 未完的話咽在了喉嚨里。</br> 緊接著,少年身上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紅。</br> “嗯?”</br> 琳瑯一手支著香腮,似是無辜的模樣等著他的答案。</br> 鋪著綺麗錦緞的桌布之下,玉筍般的小腳攀上了少年□□的腳踝,狡猾似撩撥著。</br> 于是,雄赳赳氣昂昂的孫二少瞬間成了甕中之鱉。</br> 不僅活捉生擒,還被燉成了一只紅彤彤的軟腳蝦。</br> 孫英韶紅紅的耳根藏在短發里,低下了頭不敢看她含笑的眼睛。</br> 某只敏敏暗自腹誹:</br> 姐姐又在使壞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