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在悶熱的蟬鳴聲中過去了。</br> 八月份,高三的學生提早一個月回校,全力沖刺最后的高考。</br> 琳瑯悠哉了一段時間,總算適應(yīng)了學生的身份,高二下學期厚積薄發(fā),從年級五十名闖進了前十名的地盤,成績單通過短信發(fā)送給家長。曹家爸媽雖然沒說什么,心里還是挺美的,出門不自覺挺直了腰桿,又不經(jīng)意跟別人提提,收獲一圈羨慕的眼光。</br> 陳涼波的高分一如既往,孤傲掛在冠首,沒人敢動搖他的寶座。</br> 琳瑯的強勢崛起讓老師們看到了雙神話的希望,更加用心培養(yǎng)她,這從給琳瑯開小灶的頻率就能看得出來。</br> 影響最明顯的是談雨嘉,她是老師們鐘愛的學生,平時也頗為關(guān)照,現(xiàn)在有了琳瑯,老師們的關(guān)注被搶走了一半。往往是她捧著試卷到辦公室,五次中有三次看到琳瑯的存在,談雨嘉又是郁悶又是失落。</br> 稍稍能緩解她悶氣的,是高三的分班名單。</br> 一班進了幾個普通班的學生,其中一個就是唐銳。</br> 這份名單新鮮出爐的時候,大家都不敢相信:一個成天逃課打架的壞小子也能進尖子班?這得交多少贊助費?</br> 唐銳的期末成績是年級四十三名。</br> 有人懷疑他作弊,匿名檢舉到了校長信箱,給予的回應(yīng)是沒有作弊。</br> 沒多少人愿意相信。</br> 一班的人更是這樣,大家從心里鄙視走捷徑的唐銳。</br> 在別人眼里,他們是天之驕子沒錯,但也更懂得腳踏實地的重要性,沒有一些汗水,哪里能換來碩果累累的收獲?他們表面上是風輕云淡的,說學習如何如何輕松簡單,實際上熄了燈還拿著手電筒在被窩里抓緊背書的不在少數(shù)。</br> 憑什么他們辛苦掙來的名額,別人靠錢就能享受?</br> 開學的前天,唐銳知道自己分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尖子班,興奮得整夜睡不著覺,烙餡餅一樣翻來覆去,床單也被弄得皺巴巴的。</br> 這種努力得到回報的感覺太好,比逞兇斗勇的打架還要酣暢淋漓,仿佛大熱天里吃了一根美味的綠豆冰棍,整個身心都舒爽通透了。</br> 眾人不知的是,在高一下學期,唐銳已經(jīng)重新拿起書來。</br> 唐銳跟琳瑯說努力學習,并不是單純想哄她回來。他是真的想要變好,做一個正直、值得她喜歡的人。</br> 翻開的課本是簇新的,除了開學寫上的名字就是無聊時的隨手涂鴉了。陌生的公式猶如天書,他沒看一會就瞇成蚊香眼了,越看越難懂,又無從下手,煩躁到不行。</br> 時間是公平的,你荒廢了多少,他日會成倍還你:一個空空的腦袋、一具塞滿肥腸的身體、一斗了無生機等待湮滅的寂寞靈魂。</br> 曾經(jīng)徹夜不眠的狂歡與派對,舞池里有男女搖晃曖昧,嗆鼻的煙味,迷離的酒氣,女孩子妖艷的面容,在亢奮的神經(jīng)下作用成了一種甜蜜甘美的癮。</br> 慶幸的是,唐銳被琳瑯罵醒了,后悔與自我厭棄如潮水般涌來,在黑夜里見縫插針,決不讓他好過。</br> 而不知疲倦地念書,仿佛成了他新的救贖。</br> 他總想著,只要他再努力一點,就能離她更近一點了。</br> 于是不知不覺的,唐銳的成績飛速上漲,在高二下學期來了個大爆發(fā),跌破了眾人的眼鏡。</br> 夜已深了,唐銳在床上轉(zhuǎn)了好幾圈,依然難以入眠,想了想,伸手摸出了柜子里的手機,有一個號碼他熟稔于心,閉著眼都能念出來,但他從來不敢撥出去。</br> 唐銳糾結(jié)了半個鐘頭,心一橫,干脆一骨碌翻起身,像個乖孩子盤腿坐好,表情認真,一根手指逐個逐個敲著字。</br> ——琳瑯,明天我們就是同班同學了,請多指教。</br> 他又覺得這句話太官方化了,冷冰冰的,刪了重打。</br> ——琳瑯,要跟你同班了,我很開心。</br> 這個好像太自說自話了?</br> 唐銳咬著拇指指甲,刪刪改改,沒一句能讓自己滿意的。折騰到了神經(jīng)錯亂,他小心翼翼才鼓足了勇氣,按下了發(fā)送鍵。</br> ——明天見。</br> 明天我們會在哪里遇見?</br> 在家門前那個墻壁織了密密爬山虎的路口?</br> 在塞滿了新校服氣味的公交車上?</br> 在架著鐵網(wǎng)、籃球高高越過湛藍天際的嘈雜操場?</br> 還是在明亮寬敞的教室里,你捧著新書,抬起頭微微詫異看我?</br> 唐銳設(shè)想了很多場景,緊張感揮之不去,等到床頭的鬧鐘一響,他猛地激靈,就跟僵尸般,直挺挺半坐起來。</br> 清晨的光朦朧散在了陽臺,他一邊用衣叉收著衣服,裝作不經(jīng)意看旁邊的陽臺。</br> “唰——”</br> 他聽見窗簾被拉開的聲音,心臟噗噗跳動得很快。</br> 九月的風并不急促,掠過衣角時很輕,那纖細的身影慢慢伸了個懶腰,烏黑的發(fā)尾繾綣蕩漾在腰際。</br> 主人似乎發(fā)現(xiàn)有人的注視,轉(zhuǎn)頭扭了過來。</br> 唐銳身體靈活,立馬閃回了房間里,臉色漲得通紅,心情久久不能平復。</br> 他覺得自己就像個死變態(tài)一樣偷窺著別人,可是又沒有勇氣跟她大大方方搭話。</br> 等他扭捏完,對方早就出門了,還是跟那個陳涼波一起的。</br> 這倆人基本上天天都形影不離的。</br> 唐銳抓了抓頭發(fā),對那個面癱臉的家伙是恨得咬牙切齒,只能無奈搭下一班的公交。公交上大部分是穿著校服的女孩子,連嘰嘰喳喳的討論都透著青春美好的氣息。</br> 女生們之間的話題除了學習,不外乎是追星、看劇、化妝、減肥、八卦、旅游等,還有對異性的好奇與渴望。</br> 比如眼前的唐銳,他早就換下了那個非主流的發(fā)型,黑色的短發(fā)顯得俊美清爽,他的長相是很招女孩子喜歡的,高高瘦瘦,單手拉著掛環(huán),心里裝著事的他表現(xiàn)得比較散漫,好像什么都提不起勁來。</br> 一個女生在同伴的攛掇下,小聲問他要聯(lián)系方式。</br> 唐銳反應(yīng)冷淡,這不但沒有擊退那個女孩子,反而自己向別人打聽到了唐銳的班級,天天趕過去獻殷勤。</br> 第一天的上學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好。</br> 唐銳不是傻子,班上若有似無的排斥,他察覺到了。要是換做以往,他一個不爽就暴起揍人,不服打到你服為止。</br> 他轉(zhuǎn)頭看琳瑯,對方的位置靠近窗邊,正拿了一本高考必考詩集在看,她的手很漂亮,指節(jié)修長,猶如藝術(shù)品。</br> 少年最終咽了那口惡氣。</br> 在這狹窄近乎密封的水泥盒子里,自己就像是一只宰割的刺猬,主人哄著他,一根一根拔出他身上賴以生存的刺,使暴躁的刺猬變得如馴鹿般柔軟、溫順。</br> 他沒有拒絕,是因為心存幻想。</br> 也許哪天,她看到這樣乖巧而沒有絲毫攻擊性的自己,會生出接觸的想法,再次伸手摸一摸他溫軟柔嫩的肚皮。</br> 而這一次,他絕不會傷她。</br> 唐銳強迫自己融入格格不入的世界。</br> 但無可避免的,他變得孤僻起來。</br> 高三的氣氛彌漫著大戰(zhàn)前的緊張,不是背書,就是做卷子,連課余時間都在爭分奪秒記東西。</br> 唐銳在這種類似封閉空間的狀態(tài)下愈發(fā)急躁。</br> 他的適應(yīng)顯然不怎么良好,以前松散慣了,為了讓琳瑯刮目相看,拼著一股勁兒往死里學,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績。可是等他真正進了這個優(yōu)秀到刺眼的圈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微不足道。</br> 他跟一路完美過來的人不一樣,缺乏底蘊與耐心。</br> 第一次月考,唐銳靠著熬到夜里兩點的功勞前進了五名。</br> 第二次月考,四十三名,跌回原點。</br> 第三次月考,一百三十七名。</br> 成績大幅度下滑,慘不忍睹。</br> 他這邊折戟沉沙,琳瑯卻高歌猛進,與神話陳涼波的距離在逐步縮小,她第三次月考擠走了第二名,在高分榜上穩(wěn)穩(wěn)扎根下來。</br> 一個天,一個地。</br> 他突然有一種感覺,琳瑯太過出色,他快要抓不住這個人了。</br> 唐銳咬了咬牙,還是不甘心。</br> 他明明都走到了這里,靠著自己的努力有了靠近她的資格,怎么能輕易認輸?</br> 唐銳調(diào)了鬧鐘,一天只睡三個小時。</br> 大量的試卷堆在手邊,做到他雙眼發(fā)黑,胃里直泛酸水,好幾次撐不住了,跑到男廁所里嘔吐個半天。</br> 每次他看到鏡子里那張慘白像鬼的臉,仿佛在嘲笑著自己。</br> 唐銳,就你這樣的小混混,還想出息?</br> 他扶著光滑的石臺,吐得昏天暗地,連膽汁都吐出來了。感覺稍微好受一點,他才哆哆嗦嗦摸著墻,緩緩走回教室。</br> 這節(jié)是一周一次的體育課,他回來的時候課室空蕩蕩的。</br> 唐銳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迷迷糊糊被一個男生搖醒的,他的臉色不太樂意,“唐銳,你坐我這里干什么?”</br> 他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坐錯了位置,立馬跳了起來,小聲說了一句“對不起”。</br> 男生沒再說話。</br> 當天的晚自習鬧出了一件事。</br> 班上一個男生的名貴手表不見了,從體育課回來就找不著了。</br> 唐銳成了重點懷疑對象。</br> 他前科罪孽深重,是個打架斗毆的不良少年,這一出事,大家首先就想到他,有句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br> 老師跟同學懷疑的眼神落在唐銳身上,羞恥得他耳朵腫紅發(fā)燙。</br> 從小到大,唐銳沒有受過這樣冤枉跟委屈,那是一種被全世界丟棄的滋味,就像孤零零走在黑暗逼仄的道路上,只剩下他一個人,無論他怎樣叫喊,四下是死一般的寂靜。</br> 孤獨得令人恐懼。</br> “不是我干的!”少年梗著脖子倔強地說。</br> 教室里炸開一片嗡嗡的響動,唐銳隱約聽見什么“狗改不了吃屎”的話。那一刻,少年的臉龐在燈光的映照下過分的蒼白,像是糊墻的劣質(zhì)石灰。</br> 他終于明白自己在別人眼里是個怎樣的爛渣滓。</br> 再怎么努力,也是沒用的。</br> 沒用的。</br> 什么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哄小孩呢。</br> 到頭來,他還是活成了一個笑話。</br> 唐銳眼里的光漸漸熄滅了。</br> 他不再看老師那失望的眼神,扭頭看窗外的黑暗,幽深的,吞噬了一切的污穢。一班的教室在四樓,窗的下面是一片厚厚的灌木叢。</br> 唐銳臉色麻木,挪了下腳。</br> “我相信他。”</br> 雜亂之中,那道熟悉的聲音清晰響起。</br> 擲地有聲。</br> 鎮(zhèn)住了全場的騷動。</br> 唐銳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br> 對方輕輕折過腰,側(cè)顏輪廓美得近乎虛幻。</br> “我相信他。”她聲音低了,溫柔得像是夢中的錯覺,“盡管以前他是個混蛋,可是他現(xiàn)在在努力變好。所以,我相信他。”</br> 少年愣愣看著人。</br> 他眼眶漸漸紅了。</br> 哭了。</br> 他想,還是活著吧,其實沒那么糟糕。</br> 想要,明天見到你。</br> 想要更努力,想要變得更好。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