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瑯的新婚過得很滋潤,跟蜜里調油似的。</br> 她嫁進國公府也有五個多月了,六月份到十一月份,府里的下人從一開始的漫不經心到如今的畢恭畢敬。主母處事周道，恩威并施,把人心收攏得整整齊齊的，不敢出半分差錯。</br> 現在國公府內外之事由琳瑯一手掌管，解決不了的就去找燕國公商量。女人可以能干，但不能表現的太聰明了，偶爾看時機崇拜一下男人，讓他們知道自己在家庭中扮演著怎樣重要的角色。</br> 男人一旦上心，就很難放得開了。</br> “夫人，下雪了，咱們回去吧,免得著涼。”一個伺候的丫頭說。</br> 琳瑯攏了攏書卷，望向涼亭外邊，細小的雪屑紛紛揚揚而下。m.</br> “那就回吧。”</br> 她站了起來，立即有人為她披上厚實的斗篷,又遞過來一個熱乎乎的暖爐,讓琳瑯摟著走。</br> 途徑一處曲折回廊時，琳瑯遇見了同樣避雪回來的燕昭烈。</br> 可謂是冤家路窄。</br> 兩方人馬相遇,下人們面面相覷，不知該先讓誰。</br> 這五個多月的“地獄集訓”成果出來了,燕昭烈撩了撩眼皮,有凌冽的冷光閃過,但他克制住了，沖著手下的人說，“愣著做什么？還不快避開？”</br> 聽從吩咐的隨從們立馬排成了一列。</br> “母親先行吧，外面風冷，別受涼了。”燕昭烈不冷不熱地說。</br> 琳瑯不去揣測他話里有多少的虛情假意，點了點頭，就帶人走了。</br> 經過身旁的時候，燕昭烈眼珠往旁邊瞥了一下。</br> 夫人腰身纖細，盈盈不足一握，在斗篷里若隱若現。</br> 又過了幾天，李氏上門拜訪。</br> 還帶來一個令琳瑯很玩味的消息。</br> 女主動手了。</br> 琳瑯一直知道李朝云的野心，她跟原先的李琳瑯目標一致，都是沖著皇后之位去的，只不過李朝云藏得更好更深，落在旁人的眼里，就是淡薄名利、不慕榮華、視金錢如糞土。</br> 這次她干的是一件震驚朝野的大事。</br> 李朝云想要大赦天下。</br> 一般而言，赦免天下的權力通常掌握在君王的手上，以施恩為名，赦免犯人。皇帝登基、更換年號、立皇后、立儲君等都有可能會大赦天下，特殊的情況是遭遇難得一見的天災，為了安撫浮躁的民心，同樣會有赦令傳下。</br> 從這里就可以看出女主光環的可怕了，在這個女子不可議政的大慶朝，李朝云以女子之身成功推動了大赦，贏得了無數的贊譽與感激，為她仁德的皇后之路鍍上一層閃閃發亮的金光。</br> 不過李氏沒有想得這么深，她對庶女的驚天舉動只有一個念頭——</br> 她瘋了！</br> “她真的是瘋了！我管家以來，既沒短過她的衣裳，也沒虧過她的鮑魚燕窩，難道她心這么大，還想要嫡女的待遇嗎？李家跟她什么仇什么怨？她要這樣禍害你爹的仕途？”李氏憤怒不已，桌子被她的玉鐲子拍得啪啪響。</br> 連小鸚鵡都察覺到這位雍容夫人的怒火，縮著腦袋不敢出聲。</br> “娘別急，喝口茶，慢慢說。”琳瑯神情閑適。</br> 李氏在女兒的勸慰之下總算冷靜了些，“娘也不想急的，可她，狼心狗肺的，將你爹推到了風口浪尖！你爹回來說，那些同僚天天盯著他，想逮他的錯處，還好有大人在，不然你爹都要被那些吃人的家伙扒一層血皮下來！”</br> 琳瑯聽李氏斷斷續續說了整件事，稍稍整理了一下。</br> 大意就是女主李朝云有一日清早出門，看見路邊死了人，大雪掩埋了半截尸身，她很憤怒，覺得天道不公，回去就寫了一篇“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驚世詩詞出來，在茶館酒樓里瘋狂傳閱，籠絡了一大批寒門學子。</br>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之下，事情發酵得越來越厲害，有一些官員走在路上莫名其妙的被扔臭雞蛋臭菜葉，對方扔完就溜，也找不到人。</br> 官員們只好將這筆債算在了李父的身上。</br> 琳瑯記得，這事發展到最后，李朝云成了民間窮苦百姓的代表，她寫出的詩句文章上達天聽，以巾幗不讓須眉的氣度獲得了敬文帝的欣賞與愛慕，不顧朝臣的阻攔，直接下聘為后，同時大赦天下，李朝云從此開啟傳奇皇后的一生。</br> “娘放心，這事我會跟大人提的，爹不會有事的。”</br> 琳瑯安撫再三，李氏惴惴不安回去了。</br> “等大人回來，讓他來我這里一趟。”琳瑯對丫環吩咐道。</br> 燕國公是在深夜回來的，本想去書房，又聽丫環說夫人有事，他的腳步很自然就拐了個彎。</br> “怎么還不睡？”</br> 他邁腳進去。</br> “沒有夫君，琳瑯睡不著。”</br> 妻子的臉龐在燭光下愈發美麗。</br> 燕國公似笑非笑，“夫人難道不是想要一個溫手溫腳的暖爐么？”</br> 琳瑯瞪他，“夫君不知道什么叫看破不說破么？”</br> “是是是，為夫下次注意。”</br> 他上前捏了捏妻子的手心，正想說話，聽見琳瑯開口，“夫君今日怎么回來的這么晚？”</br> “路上有事耽擱了。”燕國公避重就輕。</br> “是因為我那庶妹一事？”</br> 燕國公黑眸望向她。</br> “看來夫君很欣賞她。”</br> 琳瑯不緊不慢地攏了下滑落的錦繡披帛。</br> 燕國公微微皺起眉，妻子的話語里帶著幾分冷意。</br> 年輕的妻子拿起一把細長的剪子撥弄燭光，姿態嫻雅而沉靜。</br> “夫人何出此言？”燕國公問道。</br> “若不是欣賞她，以夫君在朝廷的聲望與地位，哪里會讓此事拖至今日而遲遲無法解決？別說夫君是怕了那一群酸儒、一個依附世家門庭生存的女子？”無用的燭芯被女主人輕輕剪斷了，室內因此明亮了幾分。“夫君的雷霆手段，妾身嫁過來后也有所耳聞，近日何故猶豫不決？”</br> 她的身子是稍稍側著的，地上映出的剪影纖薄婉秀。</br> “夫人——”</br> “噓。”</br> 輕羅小扇溫柔掩住了燕國公的嘴唇，她輕輕地說，“夫君，你知道的，妾身最不愛聽解釋了，有些善后，只會讓真相變得更加不堪。”</br> 琳瑯放下剪子，腕間的翡翠鐲子折射出幽綠的光澤，她偏頭看燕國公，“夫君是妾身的天，是妾身的地，是妾身唯一的棲息之所。可妾身不知道，妾身是不是夫君的春閨夢中人。”</br> 她又笑了笑，“這些話夫君愿聽便聽，不愿聽，就當是妾身燒糊涂了，多發了幾句牢騷，夫君不必往心里去。今夜的雪不知什么時辰才停，夫君處理公文記得多添幾件衣裳，妾身困乏，就先睡了。”</br> 說完，便欠了欠身，撩開紗帳去了內室。</br> 燕國公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神色晦澀。</br> “夫人不必多想。”</br> 琳瑯聽見了，并沒有回話。</br> 隔天她讓人備了馬車，去了佛門的第一圣地，白馬寺。</br> 燕國公聽見沈管家的匯報，龍蛇游走的筆跡微微一頓。</br> 琳瑯戴著冪蘺，支開了下人后，裊裊娜娜往一處院落走。</br> “沙沙沙——”</br> 披著黑色斗笠的年輕僧人在院內掃雪。他聽見不遠處有雪泥陷落的聲響，于是抬頭來看，這一下，愣在當場。</br> “大師，琳瑯有禮了。”</br> 女聲柔緩，如同春水般漫過耳際。</br> 眉間點綴著紅砂的僧人恢復了沉穩之色，朝著人行了個佛禮，便拿著掃帚進屋了，自始自終，一句話也沒有跟她說。</br> 冷淡得如同這寒冬臘月里的冰凌，骨子里化開的全是雪水。</br> 作為白馬寺最為年輕的譯經大德，鏡澄的俊秀無雙是經過萬千信徒點頭公認，尤為難得的是，他年少成名，身上卻沒有任何浮躁的毛病，一如既往的平和溫潤，春風化雨般普渡眾生。</br> 同時，這位年輕大德也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令入了幾十年佛門的老和尚都自嘆弗如。</br> 誰也沒見過鏡澄冷漠的一面。</br> 如果有，眾信徒想，那肯定是看錯了。</br> 琳瑯確定自己沒有看錯。</br> 這個俊俏的和尚對她的態度冷得不像話，仿佛之前被她非禮的害羞靦腆是她記憶中的錯覺。</br> “大師為何對琳瑯這般冷漠？”</br> 琳瑯問了，楚楚可憐的，還拽著他的衣角。</br> 鏡澄伸腿要邁上階梯，被她這一扯，腳步不自然就頓了下。他并沒有回頭，目光直視著屋里供養的落了漆、年頭久遠的金身小佛陀。</br> “施主既已嫁為人婦，望謹言慎行。貧僧是出家之人，不經紅塵，若是言行有所疏離不當，施主多多擔待些。”</br> 他語氣里沒有一絲波動，平靜得可怕。</br> “所以大師打算，將那一日的事，全忘了？”</br> 鏡澄面色淡然，“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昔日種種，貧僧早忘了，施主也不必過于牽懷。”</br> “可如果，有人忘不掉呢？”</br> 銀紅色的鳳尾裙逶迤在雪中，她輕抬起手，纖細的腕骨上套了一只刻著蓮花紋的銀鐲子。這蓮花開在佛前時，是不染纖塵的皎然。然而當它落進人間煙火，與女子柔軟的肌膚相觸，便沾上了似水的情愫。</br> 仿佛一道即將說破的禪機。</br> 鏡澄閉了閉眼。</br> 心下漸漸涌起了絕望。</br> 他告訴自己，不能淪陷。</br> 否則等著他的——</br> 是萬劫不復。</br> 是灰飛煙滅。</br> “大師可知，那個喧嘩的晚上，琳瑯坐在婚房里，想的是什么嗎？”女子細膩的指尖掠過年輕大德的臉頰，最終溫柔地、輕緩地摩挲他的眉間朱砂。</br> “我在想啊，大師若是一襲翩翩紅衣而來，必是風韻高朗，舉世無雙。”</br> 她的眼波宛如一張細密的網，織著白雪，織著寒風，卻也織著柔軟溫暖的情意。</br> 琳瑯又慢慢收回了手，往后退了半步。</br> 保持了一個克制到令人心冷的距離。</br> “大師，今日打擾了。”</br> “琳瑯也不會再來了。”</br> 她沒有撐傘，立在碎瓊亂玉中，纖弱的似蓮花盛開。她雙手合十，做了一個最規整、最禮貌的佛禮，裙裾微揚，身子朝前緩緩傾斜。</br> “愿大師早日到達彼岸，度眾生苦厄——”</br> 尾音沒有消散在冰冷的空氣里，而是人為的，吞噬在熾熱的雙唇中。</br> 琳瑯瞪大了眼。</br> 最溫文爾雅、最規矩守禮、又最剛直不阿的佛門高僧，破了他最不能破的色戒。</br> 琳瑯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他摁在懷里瘋狂索吻，一切就像天旋地轉，神魂顛倒。吮吸著，纏綿著，讓她根本喘不過氣兒來。</br> 甜美的腥味浸染了純凈無暇的佛身。</br> 啪的一聲，驚醒了沉浸在吻里的琳瑯。</br> 不知何時，她被人扯到了屋里，剛才那一聲，正是被一雙大掌關上的木門。而她，一具清瘦有力的身體以絕對強勢的姿態，緊緊抵著腰身，對方的長腿更是擠進了她的膝頭中間，逃無可逃，背部是沾了霜雪的木板。</br> 后面是冷的，前面卻熱得如同巖漿迸發。</br> “阿秀。”</br> 那凌亂到靡靡的喘息中，響起了一個很清晰、很溫和的聲音。</br> “什么？”</br> “喚我阿秀。”</br> 他法名是釋鏡澄，除了他師父，沒人知道他出家前，有一個阿秀的小名。</br> 待他年歲漸長、名動四方之后，師父從偶爾的，到就不再叫他的俗名了。</br> 他以為，有生之年，這個名字會被鎖進那無上的浮屠里，慢慢落滿灰塵，直到最后，他都忘了自己原本叫什么。</br> “阿秀，喚我阿秀。”鏡澄低低地說，莫名有哀求的意味。</br> “阿秀——”</br> 這一聲之后，猛獸徹底出匣。</br> 琳瑯被他揉得渾身發顫，猶如一株隨風搖擺的幼嫩新桃。</br> 鏡澄舔了舔唇珠的血，眉間的紅痣不再是那淺淺的痕跡，反而是艷得妖異，艷得詭譎。</br> 此刻，他不再是德高望重、在梵鈴中受眾生膜拜的佛陀之子。</br> 而是受了蠱惑，墮落孽障深淵的俊美妖僧。</br> 閉口禪已破。</br> 不壞身已毀。</br> 那就……</br> 讓這滔天的紅蓮業火，焚燒得更徹底些吧。</br> 琳瑯被他挾持著細腰，在屋子里一路挪騰，先是撞到了桌子，又挨到了椅子，最后她身子一軟，折在了窗臺邊。</br> “嘭——”</br> 一盆養得極好的曇花從窗邊跌落。</br> “阿秀……”</br> 她還沒說話，雙唇再度被重重封緘了，酥麻得厲害。</br> 鏡澄張嘴，牙齒咬下了她肩頭的衣裳，深吻蜿蜒而下。</br> 琳瑯半邊身子探在外邊，鬢間的步搖瓊花搖搖晃晃的，仿佛要掉不掉的樣子。</br> 風情慵倦而妖冶。</br> 她目光迷離，頰染桃粉，視線隨著鏡澄的動作晃動著，隨意滑落在某處，才發現，院子里竟然多了一不速之客。</br> 對方長身玉立，系了件黑貂襯紅里的斗篷，黑發束著玉冠，疏朗清峻，一雙狹長而凌厲的眼睛正冷冷看著她。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