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出征,龍城旌旗獵獵。</br> “陛下,就送到這吧。”</br> 將軍一身寒光鐵甲,銀槍隨身,聲音一如既往的爽朗豪邁。</br> “您都一把老骨頭,難道還想跟臣上場打仗嗎?”</br> 這天底下,也就只有趙承罡這樣混不吝的痞子將軍敢跟九五之尊這樣說話了。</br> 周圍的人見怪不怪。</br> 這種君臣日常他們見得多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br> 要不是兩人的相貌天差地別,估計大家都以為趙承罡是老皇帝養在外頭的傻兒子。</br> 老皇帝露出了無奈又寵溺的笑。</br> “阿罡,你這張嘴啊,真是,不討喜。換一個人來,你得挨上幾百下板子嘍!”</br> “那陛下可要長命百歲,臣這次就取了楚國王君的人頭,恭賀陛下的七十大壽!”</br> 老皇帝的臉龐涌上一抹紅潤,慷慨大笑,豪氣沖天,“好好好!還是寡人的阿罡有志氣有本事啊!寡人就在這里,擺酒設宴,等著阿罡得勝歸來!”</br> “到時候還要宰一百只大肥鵝!”趙承罡見縫插針補充道。</br> 平日君臣閑聊,趙承罡偶爾對著老皇帝大倒苦水,說他的夫人又罰他不許吃肉不許喝酒了,他肚子上的一圈肥膘都減得七七八八了,結果那府上那頭大肥鵝就跟吹氣似的,胖成了一個滾滾的圓球,走都走不動道。</br> 簡直就是人比人氣死人,他竟然還活得不如一只鵝!</br> 老皇帝心疼他,私底下偷偷給他做了一桌蔬菜味的酒肉宴,趙承罡吃的是爽快了,這可把御廚們給愁壞了,天天想著招兒掩蓋肉味跟酒味。</br> 老皇帝鬢發斑白,像個干瘦的小老頭兒,沖著他小心翼翼招了招手,好像這樣一來誰都不能看見他的小動作似的。</br> 趙承罡附耳過去。</br> 老皇帝笑得賊兮兮的,“等你回來,寡人就親自去你府上,給你燉了那只不聽話的肥東西!”</br> “那陛下可不能讓夫人知道!她會打死我的!”</br> “哎呀,寡人辦事,你放心!”</br> “陛下你又不要臉夸自己了,上回您給我做的菜,差點兒就露餡了!還好臣的腦筋好使,給瞞過去了!”</br> “哎呀,人有失腳,龍有失爪的嘛,一時疏忽,一時疏忽!”</br> “那您這次可不能再失爪了……”</br> 君臣倆人嘀嘀咕咕了好一陣兒,倒是把旁邊的人忘得干干凈凈。</br> 老太監適時咳嗽一聲。</br> “陛下,時辰到了,別誤了將軍的行程。”</br> 老皇帝這才回過神來,恢復正經的帝王儀態,“拿酒來!”</br> 沒有人攙扶的時候,老皇帝頗為吃力捧起了重重的碗,遞給了愛將。</br> 趙承罡一把接過,正要飲盡。</br> “等等——”</br> 他詫異看著老皇帝蹲下了身體,捻了一把黃土,又巍巍顫顫站起。老人揚起了干枯的手,讓泥土灑進了酒碗里。</br> “陛下,您這是?”</br> 趙承罡有點兒蒙。</br> 以往軍隊祭旗并沒有這個儀式。</br> “黃土有靈,你是大周朝的子民,大周朝的土地會永遠保護你,指引你歸來之路。”</br> 老皇帝布滿皺褶的臉舒展開來了,頗為慈愛。</br> 趙承罡哈哈大笑,“陛下你可真是,還信這些!我趙承罡想回去的路,閉著眼都能找到,還用旁的東西來指引嗎?就算是閻王爺,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攔!”</br> 老皇帝瞪他,“少說廢話,趕緊給寡人喝光!”</br> “咕嚕咕嚕——”</br> 男人仰頭喝盡,酒液順著嘴角漫溢下來,浸得盔甲凜冽生輝。</br> “嘭!”</br> 厚碗往地面一擲,宛如驚雷乍響,四分五裂。</br> “陛下,臣,就先行一步了!”</br> 他手背隨意擦過嘴唇,翻身上馬,猩紅披風遮天蔽日般龐然。</br> 老皇帝忍不住道,“阿罡,有時候別逞能,記得跟副官商量——”</br> 這個傻小子,天生一股兒沖勁,腦筋兒要是轉不過彎來,就會蠻干。</br> “陛下,臣省得!”</br> 將軍拽起韁繩,打算夾起馬肚啟程,又被君王叫住了。</br> “陛下,您到底想說什么?”</br> 將軍很抓狂。</br> “你、你一定,要平安歸來。”</br> 老人嘴唇蠕動,最終化成了四個字。</br> “那是自然!陛下就等著臣的捷報吧!駕——”</br> 大軍即時開撥。</br> 銀色鎧甲如潮水般涌動。</br> 在大軍之后,文武群臣執禮送行,衣袂翩飛,遙遙目送著鏗鏘的兒郎們。</br> 所到之處,人群自動讓開了一條寬闊的路。</br> 層疊的樓閣上,女子紅袖招搖著,血一般的鮮紅,時不時傳來幾聲低泣。</br> 周軍背負著萬千殷切,出了城門,漸行漸遠。</br> “昌德,你帶著人馬先走。”</br> 將軍忽然說了一句。</br> 他的視線從右下方的士兵掃過。</br> “老大,怎么了?”作為隨行副軍之一的楊昌德故作不知,“難道發現了什么異常?”</br> 他本想逗弄一下老大,豈料這家伙就是一根筋,壓根沒聽出他捉弄的意思,反而咬牙切齒地說,“她真是反了天了,膽子真不小!這女人,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br> 楊昌德嘴角抽搐。</br> 老大,你這角色是弄反了吧?</br>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貨色在嫂子前面硬生生從一條大蟲慫成小貓兒!</br> “快點,你帶人走!”</br> 那個不靠譜的貨色又在催促了。</br> 得了,見色忘友!</br> 楊昌德翻了個白眼,接過了他手里的旗子,全軍跟著他繼續前進。</br> 而將軍則是彎下腰,迅速撈起了那一只藏匿在人群中的小兵,在眾人紛紛的猜測中,將軍胯/下的黑色駿馬直接拐向了旁邊茂密的小樹林。</br> “將軍!將軍你做什么?”</br> 小兵壓粗了聲線,驚慌失措地喊。</br> “哼,你這娘們,就這點伎倆還想騙老子!省省吧!”他蒲扇般的大掌輕易掀開了小兵的頭盔,許是他力氣太大,連裹發的頭巾也被扯起了,霎時三千青絲披散下來。</br> “哎呀,疼!”</br> 被扯得頭皮生疼的琳瑯用手肘狠狠擊著男人的胸膛。</br> 對方皮糙肉厚,就跟沒事人似的,反而聽見琳瑯的痛呼,連忙問,“疼?哪兒疼了?給你揉揉?”</br> “哪哪都疼!要不將軍先給妾身揉揉心口?”</br> 琳瑯一句話成功堵住了他所有的詞兒。</br> 將軍瞬間臉紅到脖子,結結巴巴,“胡、胡鬧!大敵當前,不許美色引誘!”</br> 夫人回頭瞪他。</br> “引誘又怎么了?你堂堂大將軍,還沒有點兒過人的意志力?”</br> 傻大個撓了撓頭,認認真真思考她的問題,又老老實實回答了,“以前是有的,后來有了夫人,就、就好像,不管用了。”</br> 琳瑯眼珠一轉,“既然這樣,那把頭盔還我。”</br> 面對某種原則性的問題,男人的腦袋轉得賊快,“不行,這給你了,你就要造反了。你以為打仗是好玩的嗎?是要出人命的!你這么一小坨,還不夠別人塞牙縫呢!”</br> “妾身的話將軍不愿聽了,是嗎?”</br> “其他的我都可以順著你,就這個不行,絕對不行!”見軟話說不通,男人沉下了一張臉,“你是不是覺得老子很好欺負,隨便就爬到頭上來撒——”</br> “哎喲喂,疼疼疼,住手,錯了!”</br> “誰錯了?”</br> “老子,老子我錯了!”</br> “誰好欺負了?”</br> “老子好欺負,天下第一好欺負,夫人求你別擰了!”</br> 夫人大發慈悲松手了。</br> 將軍捂著通紅的耳朵,只能委委屈屈在心里畫個小圈圈詛咒她。</br> 夫人最近越來越暴力了。</br> 也就他皮厚,耐操。</br> 換一個弱雞來,豈不是沒幾下就嗝屁了?</br> 這么一想,他又美滋滋了。</br> 他跟夫人,果然是天生一對兒。</br> 不是有句話這樣說,什么樣的鍋兒配什么樣的蓋兒!</br> 哎,不是他夸自己,有了一個知識淵博的夫人,他都感覺自己每時每地都散發著讀書人的氣息!</br> “那將軍……準不準家眷隨行?”</br> 她垂著脖頸,難得流露出細膩的一面。</br> 趙承罡舔了舔唇,小心翼翼將手擱在她的腰腹上,緩緩收緊。</br> 這人的腰兒太纖細,他怕一碰就碎了。</br> 自從夫妻坦誠之后,感情突飛猛進,這籌備軍餉的短短一個月內,他順利完成了拉小手到摟腰的歷史性重大變革,滿足到不能再滿足了。</br> 夫人的頭發是香香的,皮膚也軟軟的,念起那些繞口的文章來,聲音也好聽得要命,他總算沒打瞌睡,雖然是光顧著盯人去了。</br> “……不準。”</br> “嗯?你又想挨打了?”</br> “咳,不是,夫人,你聽我說。”將軍趕緊挽救自己的小命,“你想想啊,你要是跟我去了邊疆,將軍府誰來打理呢?還有,那只大肥鵝肉肉誰來照顧呢?好不容易把它養得這么白白胖胖的,萬一它因為思念夫人,傷心過度,瘦了怎么辦?那么好的伙食供著它,又不長肉,將軍府豈不是虧大了?”</br> “左右不就是一只鵝,你至于嗎你?沒出息。”</br> 說到“沒出息”的時候,夫人細長的手指習慣性戳著將軍的腦門。</br> 男人笑得傻兮兮的,“嘿嘿。”</br> 他趙承罡才不是沒出息的。</br> 那頭肥鵝吃了他將軍府那么多食糧,也該為他的終身幸福貢獻自己的鵝生了。</br> 他是從三兒那邊聽來的,說人們成親需要什么鵝禮,以鵝為贄,這其中的意思太深奧了,他不懂,不過將軍唯一清楚的是,只要他手上有一只鵝,他就可以跟夫人做真正的夫妻了!</br> 就是那個什么小船,什么來著?</br> 哦,對!</br> 就是百年同坐一條小船兒、千年在一張席子睡覺的夫妻!</br> 只要,等他回來。</br> 風風光光的回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