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與楚國的交界處,是一片人跡罕見、飛沙走石的荒莽草原。</br> 兩國敵視已久，戰(zhàn)火蔓延數(shù)年。</br> 周帝登基之后，推崇文治武功，是民心所向,楚國的“正義之師”名號開始受到了質(zhì)疑。</br> 隨著周朝蒸蒸日盛,逐漸凝聚萬國來朝的氣象,楚國卻從昔日赫赫大國淪為作陪襯托，年輕的國君心有不甘,一面倒向了朝中主戰(zhàn)陣營,不惜一切想要突破周國的防線,向京師進(jìn)軍,直搗黃龍。</br>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br> 政治博弈的血雨腥風(fēng)不僅牽連到邊境兩國的居民，延綿十里的城鎮(zhèn)同樣飽受戰(zhàn)火的摧殘。軍隊大量的物資供給榨干了百姓的心血,四下流離失所,生無可棲。</br> 楚軍用力過猛,民心不穩(wěn),周軍用了七天的時間，順利突破楚國邊境的第一道關(guān)卡。</br> “噠噠噠——”</br> 巷子里傳來幾道沉穩(wěn)的腳步聲。</br> 為首的是一個青衣方巾的男子,身形高大，打扮得極為簡樸。</br> 蜷縮在角落里的流民畏畏縮縮偷看這一隊人,見男人腰間掛著水囊,不由自主吞咽了幾下。</br> 這座彌漫了千年風(fēng)沙的城鎮(zhèn)被它的君王遺棄,楚軍撤走之前,指揮官想出了一條極為惡毒的法子，在水井里投了毒，不出半日禍害數(shù)百人。</br> 周軍進(jìn)駐之后，立馬把大大小小的水井封鎖起來。由于水源所限，又要供于軍用，鎮(zhèn)上居民能領(lǐng)到的并不多，大部分人只能忍饑挨餓。</br> 為首的男人轉(zhuǎn)過拐角，人群里有一個流民突然餓狼撲食般沖了上來。</br> “大人——”</br> 隨侍緊張叫了一聲。</br> “咔！”</br> 眾人只聽得細(xì)細(xì)的骨頭碎裂聲，那人如同一只小雞仔，被男人毫不費力提架到空中，雙腿不住掙扎蹬著，神色驚恐。</br> “饒、饒命，英……”</br> 對方臉龐漲成了青紫色，一雙眼不斷往外翻動，死活掰不開脖子上的手。</br> “嘭！”</br> 趙承罡眉頭一皺，松開了。</br> 地面瞬間揚起灰撲撲的塵土。</br> 流民貪婪喘著粗氣，心里頭涌起劫后余生的慶幸。等恢復(fù)了一些力氣，他趕緊爬起來，雙膝卑微往前挪了挪，不住磕頭，“多謝英雄！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呃——”</br> 他的衣領(lǐng)被一只蒲扇般的大掌揪住了。</br> 抬頭就對上了男人威嚴(yán)凜然的虎目。</br> “是個男人，就給老子站起來說話！別跟孬種一樣求饒！”</br> “呃，是，英雄。”</br> 流民局促抓了抓頭。</br> “小人姓劉，自小在這個鎮(zhèn)子上長大，家里有一個媳婦跟一個三歲的小閨女，她們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喝水了，所以小人才動了貪念，要不是英雄手下留情，小人……”</br> “啪！”</br> 一只牛皮水囊砸到他身上，流民手忙腳亂接過。</br> “哎！哎！英雄你這是……”</br> “拿回去讓她們喝著先。”</br> “英、英雄……”</br> “快滾，老子的耐心有限，再磨磨唧唧的，老子就不給了。”</br> 趙承罡神情兇狠。</br> 他最不擅長應(yīng)付的就是別人的眼淚。</br> 將軍大人心說，若是夫人一哭，那殺傷力恐怕堪比千軍萬馬，自己肯定要心疼得一塌糊涂。</br> 不過一個大男人在他面前哭得稀里嘩啦的，這種就叫他心煩加頭痛了，只想讓人滾得越遠(yuǎn)越好。</br> “是！英雄大恩，小人沒齒難忘！”</br> 流民擦了擦眼淚，沖著恩人露出了一個小心翼翼又透著善意的笑，“小人的媳婦現(xiàn)在臥病在床，恐怕沒辦法招待英雄你們了。”</br> 趙承罡擺擺手讓他走。</br> 對方又是再三道謝，鉆進(jìn)了人群中。</br> “小四，你去跟著人。”</br> “好嘞老大！”</br> 身形頎長、面容俊秀的小四猶如一條游魚滑動，眨眼間消失在眾人面前。</br> “嘖。”</br> “嘖嘖。”</br> “嘖——”</br> “三兒你是不是皮癢了，要老大給你松松骨頭啊？”將軍皮笑肉不笑。</br> “老大息怒，息怒。”</br> “在下這不是在夸嫂夫人嗎？”</br> 一聽到那名字，趙承罡粗大的神經(jīng)立馬變細(xì)，揮舞到半路的拳頭硬生生收了回去。</br> 他狐疑揚著濃眉，“這關(guān)你嫂子什么事？”</br> 別以為老子沒讀書就可以隨便蒙人了。</br> 軍師長了一雙招人的狐貍眼，笑瞇瞇地說，“在下以為，嫂夫人真是調(diào)/教猛獸的好手，愣是把一個只會掄起刀就砍的冷血屠夫訓(xùn)成了有血有肉的人。”</br> 趙承罡摸了摸頭，簡直就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老老實實糾正他說，“三兒你說啥？你嫂子她只會養(yǎng)兔子跟大白鵝，猛獸她膽子小不敢碰的。”</br> 老二楊昌德是聽懂了，他跟軍師是同一陣營的，也不戳穿，甚至頗為欠揍添上一句，“老三他是說啊，嫂子嫁你真是可惜了，人家是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跟你這樣只會吃肉喝酒殺人的糙漢子在一起，恐怕沒共同語言嘍！嗷嗷嗷！”</br> 還沒說完就被錘了一腦袋瓜子，做哥哥的下手毫不留情。</br> “你瞎說！”</br> 某人臉紅脖子粗辯駁，“哥哥跟你嫂子咋沒有共同語言了呢？前一陣子咱倆還共同探討詩詞來著！你嫂子還夸我來著！”</br> 此處男人挺了挺胸膛，表情迷之驕傲。</br> 弟弟們個個笑噴了，“得了吧，老大，就你？你忘啦，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還探討詩詞？”</br> “你們這群小混蛋！今天老子非得好好教訓(xùn)你們！”</br> 被集體調(diào)戲的老大一言不合就暴走。</br> 軍師趕緊救火，“咳，言歸正傳，老大，你做了什么事讓嫂夫人稱贊你了？”</br> 說到自家夫人，剛剛還在怒發(fā)沖冠的男人瞬間變溫順綿羊，他粗硬的指甲撓了撓臉龐，怪不好意思的。</br> 數(shù)雙眼睛亮晶晶瞅著他。</br> 將軍的臉染成了紅彤彤的猴屁股。</br> “去去去！你們這些沒成親小孩子，老是探聽大人的事干什么？說了你們也不懂，趕緊的，干活去！”</br> 為了掩飾緊張，他伸腳踹向他們的屁股，一戳一個準(zhǔn)。</br> 弟弟們痛得嗷嗷叫。</br> “老大你混球，說好了不踹的！我可是你拜把子的弟弟！”</br> “得了吧，你又不是嫂夫人，還指望老大對你憐香惜玉啊？”</br> “老三你閉嘴，什么憐香惜玉，爺是個男人——”</br> “哦，失禮，在下一時忘了！”</br> “我去你的老三！看招！”</br> 趙承罡松了一口氣，總算轉(zhuǎn)移了這倆混球人精的視線。</br> 他不由自主抬起手，探進(jìn)了衣襟里。</br> 最靠近心臟的地方，一方柔軟的細(xì)帕被主人妥帖珍藏在衣縫里。</br> 那上面針腳細(xì)密，還繡著他的名字。</br> 他不識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長成了啥樣，唯一見的最多的是在圣旨跟奏折上，可是陛下的字太隨性了，在他看來就跟一團亂糟糟的水草差不多，肚子里沒墨水的大老粗真的看不懂。</br> 還是夫人好，把他的名字一筆一劃都勾勒得清晰明了。</br> 那帕子緊挨著他的命脈，焰火般灼熱，燒得皮膚微微發(fā)疼。</br> 趙承罡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而抬起頭，流民躺在角落里哀嚎哭訴，衣衫襤褸，散發(fā)著一股兒腐朽的惡臭。</br> 四周斑駁的墻壁裂痕是戰(zhàn)火留下的瘡痍。</br> 那日夫人讀到一卷太平盛世的詩詞。</br> 她眼中流露出向往的神色。</br> 當(dāng)時的他想也不想就拍了拍胸脯發(fā)誓。</br> 說天下終會太平。</br> 夫人笑了。</br> 那個笑容他現(xiàn)在想來還記得清清楚楚，她斜倚著窗扉，日光薄透如紗，輕盈落在她的烏發(fā)上，折著深深淺淺的光。</br> 她說——</br> 我信夫君會做到。</br> “嘭嘭嘭！”</br> 趙承罡突然狠狠錘了自己胸口幾下，肌肉噗噗震動的聲音驚住了弟弟們。</br> 他們回過頭，莫名其妙看人。</br> “老大你干啥想不開呢？”</br> “什么想不開，老子這是在壯膽，哦不對，是起誓，你們懂個屁！”</br> “老大你發(fā)啥誓啊？”</br> “老子不告訴你們，哼！”</br> 將軍大人威風(fēng)擺著胯，雄赳赳氣昂昂走了。</br> 眾人笑嘻嘻跟了上去。</br> “讓弟弟猜猜，莫不是又是跟嫂子有關(guān)的吧？老大你是不是怕自己在外邊待久了，想要嘗嘗野花，所以才發(fā)個誓心安一點？嗷，弟弟錯了，老大別打，別打，要出人命啦！嫂子救命，老大他瘋啦！”</br> 慘絕人寰的叫聲久久回響在巷子里。</br> 一年，周軍大敗楚軍，勢如破竹，一路殺至楚國國都。</br> 楚都國君病急亂投醫(yī)，以割讓領(lǐng)土與公主和親的方式，換取了附近國家的出兵支持。</br> 又兩年，周軍統(tǒng)帥以戰(zhàn)力稱雄，率領(lǐng)座下奇兵精英，奔襲三千余里，殲敵七萬多人。</br> 狼煙烽火之下，六國潰不成軍，紛紛臣服于周。</br> 至此，戰(zhàn)亂結(jié)束。</br> 一個王朝統(tǒng)一的時代開始了。</br> 周軍大勝，即日班師回朝，準(zhǔn)備接受全國上下百姓的祝賀。</br> 軍隊紀(jì)律嚴(yán)明，禁酒是其中一條。</br> 難得打了一場曠古絕今的勝仗，在班師回朝的前天晚上，數(shù)名將領(lǐng)聯(lián)名請命，解除一日酒令。趙承罡心里也痛快，大大方方同意了。</br> 帳篷邊升起了一堆堆大型篝火，明光恍如白晝，旁邊擠著一張張年輕而充滿毅力的臉龐。</br> 他們慷慨高歌，陣陣濃烈的酒香在軍旗下飄揚不絕。</br> 楊昌德狠狠咬著羊腿肉，塞得腮幫子鼓囊囊的，活像一只捕食的青蛙。</br> 他左顧右盼，哎了聲，“老大人呢？怎么不見他出來？”</br> 軍師用刀子小塊小塊切著肉，慢條斯理地說，“明天不是要回去了嗎？依在下之見，老大應(yīng)該是去捯飭自己了。”</br> 這話說得楊昌德差點沒噴出來。</br> “捯飭？你開玩笑，老大從來都不在意自己長成啥個球，呃？呃呃？”</br> 嘴里的肉骨頭跌進(jìn)篝火里，濺起數(shù)點炭火。</br> 楊昌德后知后覺痛呼了一聲。</br> 但更多的還是——</br> “臥槽！老大你你你你你換臉去了？”</br> 這位目似朗星、鼻若懸膽，真的是他那個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老大？</br> “老三，你捏捏我，我的眼睛是不是瞎了？”</br> 軍師不理會他，捏住下巴，仔仔細(xì)細(xì)打量了一番，下了結(jié)論，“老二你是挺瞎的。在下認(rèn)為，老大長得還真不丑，就是那胡子跟眉毛茂密得過分，把臉都給遮嚴(yán)實了。”</br> 他似有感嘆地說，“老大，幸虧你娶妻了，不然在下等人都沒活路了。”</br> 男人被他說得不好意思，手指撓了撓腦門，“嘿嘿。”</br> 他前幾天去巡邏的時候，看見一只小兵仔在水邊刮胡子，想著都三年沒見夫人了，就狠下了心，去廚房偷了一把菜刀，躲在主帥帳篷里給刮了幾下。</br> “等等！老大你下巴冒血了！”</br> 小四驚悚大叫。</br> 又是一陣人仰馬翻。</br> 趙將軍被弟弟們摁著肩膀，由軍師親自操刀，將剩余的胡茬理得干干凈凈，順帶上了藥。本來還想包扎的，男人死活不肯，說裹成了一個白布粽子，那老子在夫人面前咋還能威風(fēng)起來呢？</br> 大家只得作罷，反正這家伙皮糙肉厚，也不在乎這點兒傷。</br> 雖然眾人對他表達(dá)了一致的認(rèn)可，沒當(dāng)過美男子的趙承罡依然有點兒不自信，時不時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憂愁道，“夫人她會喜歡這種嗎？老子覺得沒胡子太娘氣了，跟個小姑娘似的，一點兒男人味都沒有！”</br> 這會兒將軍大人頭腦發(fā)熱的沖動過去了，又是悔得腸子鐵青，唉聲嘆氣。</br> 弟弟們輪番洗腦，好說歹說才把人安撫住了。</br> “來，老大喝酒，今晚咱們不醉不休！要知道你一回去，嫂子可就不許你沾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小四，給老大滿上！”</br> 烈酒入喉，將軍被嗆得口鼻發(fā)熱。</br> “咳咳咳——”</br> 三年都沒碰這玩意兒，后勁兒一下子就涌了起來。</br> 弟弟們被他的反應(yīng)逗得哈哈大笑。</br> 看他們不懷好意的眼睛，將軍大人趕緊溜了。</br> 他溜達(dá)到了一處湖邊，周旁水草茂密，明月高懸上空。</br> 趙承罡又拿出了那方帕子，在月光下端詳細(xì)看。</br> 快了。</br> 就快了。</br> 以大軍的速度，半個月的腳程便能抵達(dá)京城。</br> 她現(xiàn)在又在做什么呢？三年了，她一個待在家里寂不寂寞？那個混蛋太子沒有來惹她吧？好在他臨走之前，特地留下了他的親兵暗衛(wèi)，應(yīng)該能護(hù)得她周全無虞。</br> 他想著便失了神。</br> “悉悉索索——”</br> “誰？”</br> “趙將軍，是小人。”</br> 草叢中鉆出一大一小的身影。</br> 那大人正是他三年前在巷子里給水的流民，后來攜家?guī)Э谌ネ犊克耍闪藯畈率窒碌囊粋€小兵，人們都叫他老劉。</br> 老劉手里還牽著一個姑娘，約莫是六歲的年紀(jì)，玉雪可愛。</br> “老劉？是你！你不是回去了嗎？”趙承罡驚訝地叫。</br> 老劉畢竟是前楚之人，考慮再三，還是留在了以前的鎮(zhèn)子。</br> “嘿嘿，俺們明天出發(fā)！今個是我小閨女的生辰，多煮了幾碗長壽面，她吃不完，說給將軍吃。”老劉摸了摸小女孩扎著紅繩的丫髻。</br> 小女孩將藏在身后的盒子轉(zhuǎn)出來。</br> 熱氣騰騰的面條捧到他面前。</br> 她怯生生叫了聲，“給你吃。”</br> 趙承罡瞅著小姑娘眉清目秀的臉，心思已經(jīng)飛遠(yuǎn)了。</br> 這男人傻兮兮認(rèn)真琢磨，他跟琳瑯以后生的瓜娃子，會不會跟她一樣的好看呢？老人們常說女肖父兒肖母，萬一閨女長他這滿臉胡子，咋辦？</br> 他抖了抖筷子，夾起面條往嘴里送。</br> 吃到一半，趙承罡瞥見老劉那復(fù)雜的眼神，心里打了個突。</br> 腹部驟然絞痛。</br> “啪——”</br> 碗筷落地，濺起一地湯汁。</br> “你、你往里面放了什么？”</br> 他一把扼住了老劉的喉骨，由于疼痛加劇，額頭冒出大量的白汗尖兒。</br> 老劉透不過氣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是毒，我們楚、楚國的毒，你至多活不過十天！”</br> 十天之后毒發(fā)，腸穿肚爛至死。</br> “你！”</br> 他目眥盡裂，死死掐住了人。</br> 老劉臉皮抽搐，翻起了白眼。</br> “你這個壞人！你放開我爹爹！你放開！壞人！走開！”</br> 小女孩哭得聲嘶力竭，小腿兒使勁踹著趙承罡，甚至張嘴要咬他的手。</br> 老劉看得魂飛魄散，“不行！你不能咬！阿寶，跑，快，跑！”</br> “不要！阿寶要爹爹！壞人，你放開我爹爹！”</br> 看著小姑娘哭得一塌糊涂的臉蛋兒，將軍內(nèi)心深處的弦被撥動了，下意識就松了手。</br> 這一下，他也沒了支撐，踉蹌后退。</br> “爹爹！爹爹你怎么樣了？”</br> “快、快走……”</br> 父女倆攙扶著離開。</br> 趙承罡喉嚨嘶啞得厲害，短短時間內(nèi)發(fā)不出任何的聲音。</br> 噗通一聲，人重重倒在了軟泥地上。</br> 泥地是濕冷的，他不由得蜷縮起來。</br> 漸漸的，篝火旁載歌載舞的歡笑聲離他遠(yuǎn)了，聽不著了。</br> “將軍？將軍！”</br> “夫君，你醒醒……”</br> 紛亂的嘈雜聲中，他好像聽見了夫人的聲音。</br> 雖然三年一個月零八天沒有見著人了，她的聲音卻格外熟悉。</br> 他費勁睜開了沉重的眼皮。</br> 周遭的光影在搖晃著，晃得他眼睛直發(fā)暈。</br> “老大！你醒了！”</br> 趙承罡挪過了頭，見著了一旁的楊昌德，差點沒認(rèn)出來。</br> 這個小混蛋慣愛干凈的，怎么粗心到忘記刮胡子了？整張臉就跟發(fā)霉的蘑菇似的，怪嚇人。</br> 將軍有點兒想笑，嘴角勉強扯了扯，又無力垂下了。</br> 他的視線從楊昌德的臉上劃過，定在了他身后刺眼的光源上。</br> 那光搖搖晃晃的，他費了好一會兒才看清光是從馬車深青色的簾布透進(jìn)來的。</br> 簾子縫隙中，趙承罡隱約看到了遠(yuǎn)處蒼碧的山。</br> 還有滿山坡的小雛菊。</br> “這……是哪……”</br> 喉嚨仿佛含著鐵刺兒，將軍只能慢慢吞咽著口水。</br> “周國！這里是周國！老大，你先忍著，我們很快就到京城了！小四他比我們早一步，已經(jīng)趕回京城稟報陛下了，陛下他最疼你的，一定會準(zhǔn)備好神醫(yī)救你！”</br> 趙承罡盯著他嘴巴看好了一會兒。</br> “你……說什么？”</br> 為什么他沒聽見聲音？</br> 難道這是個夢？</br> 應(yīng)該是夢，他渾身無力，仿佛被鎖鏈綁著，掙脫不得。仿佛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從下面拽著他的腳，在深深的泥沼中不斷下沉、下沉。</br> “老大，你要撐住，就幾天，幾天就好！我們很快就到家了——”</br> 黑暗襲來，將軍又沉沉睡了過去。</br>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是一天下午。</br> 馬車轱轆輾轉(zhuǎn)在熟悉的街道上。</br> 七月初四的古城散發(fā)著雨后的清新氣息，人群熙熙攘攘，如往日般熱鬧。</br> 將軍迷迷糊糊地想，這次的陽光比之前要暖和多了，也不刺眼，在四肢里暖洋洋散開。</br> 他感覺好多了。</br> 再好好歇息一下，他就能起身走路了。</br> 大老爺們的，好不容易得勝凱旋，就該是騎著馬風(fēng)風(fēng)光光回去，再不濟也是走著，哪有將軍坐著馬車回家的？</br> 老二也真是的，怎么能忽略這種嚴(yán)肅的細(xì)節(jié)呢？</br> 做哥哥的得好好給他說道說道。</br> 他張了張嘴，血絲從里面淌了出來，“老二……”</br> 將軍怔了怔，慢慢抬起手臂摸了摸。</br> “這是……”</br> 他發(fā)起呆。</br> 是紅的。</br> 好像新婚那夜夫人嫁衣的顏色。</br> 楊昌德的身體微微痙攣，他擠出了笑，“怎么了老大？你剛醒，是不是餓了？要不要吃點東西？”</br> 對方忽然問，“幾天了？”</br> “什、什么？”</br> “嗯，沒什么。昌德，你先，扶哥哥起來。”</br> “老大，你現(xiàn)在不能亂動！”</br> 他還沒得及勸阻，對方徑直撐起了手臂。</br> 楊昌德嚇了一跳，連忙攙扶住人。</br> 才短短一會兒，將軍身上的衣裳濕透了大半，好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的。</br> 他并不在意，探出手，巍巍顫顫掀開了簾子。</br> 這刻將軍突然想起了第一次的進(jìn)城。</br> 那時候他還不是騎著高頭大馬、威風(fēng)凜凜的大將軍，只是一個連一件完整的衣裳都沒有的逃難亡民，天天惦記的，也不過是街角那一家熱氣騰騰的包子鋪。</br> 那包子鋪的老板娘是個膀大腰圓的中年大嬸，平常兇得很，經(jīng)常拎著菜刀到處砍人。他聽人說，這都是老板娘的男人惹的禍，生得比女子還漂亮，總是招來一群狂蜂浪蝶。</br> 于是老板娘天天追著她男人砍。</br> 他心想，以后娶媳婦可要擦亮眼睛，絕對不能要這么兇的婆娘，天天家暴那咋成呢？</br> 不過這個念頭只在他腦海里轉(zhuǎn)了一圈就消失了。</br> 他身上一文錢都沒有，招工的人看他兇神惡煞的，都以為是來打劫的，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br> 想要去乞討吧，又抹不下臉來。</br> 你說一個大男人的，頭頂青天，四肢健全，怎么能像孬種一樣活著？</br> 不過他餓了好些天，眼睛發(fā)綠，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在某一天，肚子咕咕叫的他下定決心要拋棄自尊，當(dāng)一個沒有良心的街頭惡霸。</br> 然后，他就去隔壁包子鋪那邊蹲點了。</br> 就在他罪惡的雙手準(zhǔn)備伸出去的時候，邊上來了一輛香木馬車，隔著老遠(yuǎn)他都能聞到一股兒香氣。</br> 車上下來了一個衣飾精巧的小丫頭，備著專用的食盒。</br> 小丫頭跟老板娘說說笑笑，顯然是很熟絡(luò)。</br> 他正暗自觀察著，馬車的紗簾掀開了一角。</br> 隔著熙攘的人群，視線瞬間對上了。</br> 那是一個特別漂亮特別漂亮的小姑娘，約莫是十歲的秀氣模樣，眼如春波明，唇似石榴紅，不難想象她長大之后的風(fēng)華絕代。</br> 小小姐眨了眨眼睛。</br> 他局促低下頭，用旁邊裝著發(fā)臭青菜的籮筐遮住了臉，努力減小自己的存在感。</br> “喏，這是我家小姐給你的。”</br> 那提著食盒的小丫頭走近，笑嘻嘻遞過來一個饅頭。</br> “這、這給我的？”</br> 他好久都沒跟人說話了，一開口是啞澀的粗音，連他都不知道自己說什么，語無倫次。</br> 回過神時，小姐的馬車已經(jīng)沒入街巷了。</br> 他來到京城吃到的第一個熱乎乎的食物，是一個裹著香菇、蝦仁還有些許蔥蒜的白面包子。</br> 靠著這個包子，他挨過了那天晚上的刺骨冷雨。</br> 那天晚上趙承罡做了個決定。</br> 他想當(dāng)一個英雄。</br> 一個出人頭地的英雄。</br> 也許命運就是這樣的奇妙，上一刻他想著犯罪，下一刻就放下屠刀要立地成佛了。</br> 一個包子也能拯救世界的，他想。</br> 第二天趙承罡去參軍了。</br> 主考官還問他為什么要選擇當(dāng)兵。</br> 他當(dāng)時說了什么來著？</br> 不想餓死。</br> 想當(dāng)個大將軍。</br> 然后，娶一個頭發(fā)長長的、笑起來頰邊有兩個淺淺梨渦的小姑娘。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