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終年大雪。</br> 一間破爛到勉強遮風的小屋里,胖長老正裹緊小棉被,眼睛直勾勾盯著火架上的幾條紅薯。</br> 好不容易快熟了,紅薯的香味陣陣彌漫,副掌門正好搬開木板進來,嗷嗷待哺的胖長老猝不及防吃了一嘴的雪沫子,他趕緊呸了呸,就跟護崽的老母雞一樣,日常努力阻止師兄出現在救命糧三米之內的危險范圍。</br> 副掌門瞥他,“就這幾根小番薯仔,一看就發育不良,都不夠塞牙縫的,師兄還能搶你的不成?”</br> 青衣劍修面容嚴肅,一身正氣。</br> 胖長老反復瞅他,非常懷疑師兄話語的真實性。</br> 柴火噼里啪啦燒著,胖長老貪婪吸了兩口紅薯的香氣,提神醒腦,只覺得快活似神仙。這時,胖長老覺醒了為數不多的良心,捧著一張憂愁的胖臉,“師兄,你說師弟都閉關三個月了,還沒出來,會不會發生什么事了?”</br> 副掌門很淡定撥弄干柴,“沖擊仙尊之境本就困難,咱師傅也是用了兩年的時間才成功的,師弟不過百歲,經驗少很正常。”</br> 胖長老大拍腦袋瓜,“嘿嘿,倒是我多想了。”</br> 主要是師門一枝花的天賦駭人,短短時間就追平了劍門至尊,這三個月對比他以往的成績來說,反而顯得漫長了。</br> “嘭!”</br> 突然一聲巨響,震得胖長老跌坐在地上。</br> “這是咋咧?”</br> 他滿臉懵圈。</br> 而副掌門意味深長笑了,“劍門最年輕的太上長老出關了,脾氣還有點見長。”</br> “啥?”</br> 胖長老剛想問清楚,一張嘴,又吃了一兜的雪渣子。</br> “我呸呸呸!”</br> “吱呀吱呀——”</br> 隨著地震的不斷升級,茅屋發出了令人牙酸的聲音。</br> “不好,這屋子要塌了,師弟快跑!”</br> 副掌門面色驟然凝重。</br> 胖長老立馬抓緊小被子,拿出當年抱師傅大腿的百米沖刺本事,撒開腳丫子狂跑。</br> 等他哧吭哧吭奔到一塊安全的空地,頗為慶幸長吁一口氣。</br> 第一次覺得有個師兄也是不錯的,起碼危險關頭還是顧念師弟的!</br> 正在升華塑料師兄弟情的胖長老突然想起,不對啊,他可是個修仙的,還是個修劍的,劍修一向皮糙肉厚,對于活埋非常有經驗,他怕雪崩個毛線啊?正琢磨著,副掌門背著手慢悠悠踱步而來,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格外的豐神俊朗,如同一副賞心悅目的畫卷。</br> 就是有點怪怪的。</br> 胖師弟憋了半天,“師兄你嘴巴咋了?”</br> 怎么腫成了一根臘腸?</br> “天氣太熱,有點上火。”副掌門淡定臉。</br> “噢,這樣啊。”</br> 胖長老撓了撓頭,感覺更怪了。</br> “轟——”</br> 視線之中,一座雪峰陡然坍塌了。</br> 師兄弟倆面面相覷。</br> 胖長老反應過來,一拍大腿,肉疼得不了,“這個敗家仔,就不能輕點弄嗎,這座扶桑山可是劍門的最強門面擔當啊,以后客人來了,見咱們這邊破破爛爛的,還怎么裝逼威脅敲竹杠啊!”胖長老痛心疾首地控訴。</br> 他們窮得只剩下修為了,劍修真是混得太慘了!</br> 胖長老開始懷疑自己當初拜師是不是腦子裝了太多的水,怎么年紀輕輕想不開就做窮鬼了呢。</br> “唰——”</br> 一道凌厲劍光閃過,茅屋劈成兩半。</br> 胖長老識相地閉嘴了。</br> 今天的劍門一枝花比往日更為兇殘。</br> 師弟站在劍刃之上,長身鶴立,眉眼清峻,分外的遺世獨立。</br> 胖長老跟旁邊的副掌門嘀咕,“師兄,你覺不覺得師弟臉色更臭了,一點都不招人喜歡!”</br> 副掌門煞有其事點頭,“要不你跟師弟說說,讓他多笑笑,變得可愛點?”</br> 胖長老腦補了自家師弟嘴角咧開沖他陰森森冷笑的畫面,他龐大的身軀情不自禁哆嗦了幾下,決定放棄了這個偉大的改造計劃。</br> 等玉無雪跳下長劍,胖長老非常狗腿湊上前,“恭喜師弟賀喜師弟,一朝為尊壽比南山福如東海萬壽無疆!”</br> “說人話。”</br> 對方高貴冷艷瞥他。</br> “師弟你看什么時候合適帶師兄去發家致富呀?”小眼睛亮晶晶瞅著他,半點不好意思都沒有,只是還沒說完就被擰住了耳朵,胖長老屁墩一緊,完了。</br> 半個小時之后——</br> “師傅俺錯了!師傅俺再也不敢了!師傅俺覺得窮挺好的能磨練心志!師傅你能不能別打俺的屁股!”</br> 胖長老實在是挨不住了,一溜煙兒跑到師弟的身后。</br> “有種就出來,躲在你師弟背后算什么英雄!”</br> 老人一手拎著搟面杖,對自家的小胖子虎視眈眈。</br> “師傅弟子天資愚鈍只能當狗熊。”胖長老很麻溜認領新身份。</br> “……沒出息的東西!”</br> 白發老人恨恨瞪他,轉眼看向自己心愛的小弟子,滿是褶皺的菊花臉瞬間盛開了,他熱情揮舞著搟面杖,滿臉慈愛,“來來來,無雪啊,過來師傅這邊,師傅看看你是不是又瘦了,哎喲,這小臉呀,肯定是餓壞了,閉關很辛苦吧?等著啊,師傅已經搟完了餃子皮,很快就能吃餃子了!”</br> “師傅俺喜歡韭菜豬肉餡的!”胖長老彈出個腦袋。</br> “滾滾滾!就你能吃,胖成球了還吃個屁,趕緊給老子減肥去!”</br> 白發老人抑制不住暴走的沖動。</br> 副掌門不動聲色觀完戰,非常善解人意地轉移話題,“師傅,師弟既已晉升仙尊,自當錄入太上長老的宗譜,您看是不是找個時間邀請天下同道,公開一下,揚我劍門之威?”</br> 樹立榜樣是眾圣地心照不宣的一種震懾與宣傳的手段,更深層次還關系到宗門地位的超然,以及招收精英弟子的人氣度。</br> “不行!”</br> 誰想到偏心偏得厲害的師傅第一次否決了提議,師兄弟倆大為驚訝。</br> 白發老人生怕小徒弟誤會,趕緊解釋說,“無雪,不是師傅不想給你辦,而是現在的時機不適合!魔門那邊斗得昏天暗地的,死傷無數,萬一咱們大張旗鼓慶祝喜事,難保被認為是對魔門的挑釁。”</br> 玉無雪動作一頓,眼皮輕抬,“魔門,出事了?”</br> 白發老人很奇怪弟子竟然一反常態,關心這些除了修煉以外的事,但他還是耐心回答了,“數月之前,幽帝外出之際,被赤血宗與歡喜宗聯手偷襲,結果身死道消。幽后震怒,代夫稱帝,繼位之后千里追殺兩宗之主,逼得他們猶如喪家之犬逃竄。幽后棋高一招,兩人最終命隕不壽山,而幽后也元氣大傷,不得不隱退幽域深處,閉門謝客。”</br> “不過這樣一來,幽域就成了眾矢之的。”白發老人說,“魔門數方牽制,一直以來相安無事,而幽后卻打破平衡,先后滅掉了兩個仙王的宗主,其他人難免不多想。索性趁著幽后重傷,空前團結起來,準備血洗百鬼幽域。便是千年之前的魔門動亂,也沒有這番盛況。”</br> “雖為女流,卻是梟雄,可惜了。”老人搖搖頭,“不過天命難違,她注定是要在劫難逃。”</br> 胖長老小心翼翼,“那師傅,咱們就這樣干看著嗎?那什么,幽后還挺看重小師弟的……”</br> 說著,他瞅兩眼師弟,發現對方不動如山,并未有所異常,放下心來。</br> 白發老人沒好氣,“這還用你提醒?我早就安排你們師兄動身去幽域了。”</br> 胖長老心里一咯噔,就倆人,對方千軍萬馬,那還不是去送死?</br> 師傅老人家不等蠢徒弟把疑惑問出口,淡淡地說,“幽后腹有胎兒,你師兄過去看看能不能搭把手,安全護送小太子離開。”后面的話他沒說,但眾人也明白師傅的態度了——恩可償,但得有分寸,劍門不會為了幽后跟整個魔門對上,只能看時機能不能保住小太子的性命了。</br> 處理方法稍微冷血,也算是仁至義盡了。</br> “好了,盡人事,聽天命,咱們不說這些。”劍門的太上長老揮揮手,“你,就是你,小崽子你躲個屁,趕緊給老子生火做飯去,磨磨蹭蹭什么呢,想餓死師傅么!”</br> 胖長老看了眼清風朗月的師兄,又看了眼纖塵不染的師弟,再看看自己一身肥肉,只好委委屈屈去當伙夫了。</br> 師徒四人吃完餃子,已是深夜了。</br> 胖長老捧著隆起的小肚子,滿臉幸福。</br> 師傅老人家剔了剔牙,勉為其難夸了一句六徒弟,說他除了胖也不是一無是處。</br> 胖長老怨念看他,他胖,是他自己吃出來的本事,其他師兄弟想胖還胖不了呢,師傅就是不懂得欣賞!</br> 白發老人吹胡子瞪眼,“你胖你還喘上了?要不是老子當初腦抽,怎么會讓你這個小胖墩毀了我劍門超塵脫俗的形象,以后老子升天了,都無緣面對咱們的祖師爺!”</br> 胖長老心說,師傅又來了。</br> 果然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老人瞬間變成了一個小迷弟,無所不用極其渲染祖師爺的豐功偉績,“要說祖師爺真是天縱奇才啊,百年登頂至尊,飛升成圣,堪為法度化身,只可惜……”</br> 胖長老倒背如流,“只可惜祖師爺遇人不淑,竟迷戀上了一個有夫之婦,大婚當日血洗人家喜堂,還大鬧冥界輪回,引得眾生側目。”</br> 后來的繼承者引以為戒,并潛移默化影響玉門弟子,淡薄情愛,遠離凡塵,避免重蹈祖師爺情深不壽的悲劇。</br> 所以劍門至高的無心劍法,所向披靡,從不留情。</br> 白發老人瞪他,“就你吃得多,廢話也多。”</br> 說到一半,老人越來越惱火,忍不住要踹人出門了,胖長老回想自己可憐癱瘓的小屋子,死皮賴臉要蹭師傅冬暖夏涼的豪華居室。白發老人見他肥肉一顫一顫抹著淚,勉強發了點善心,并讓其他兩人也住下,起碼吃飯的時候多點胃口。</br> 胖長老:“……”</br> 真是親師傅,良心都不會痛的呢。</br> 化悲憤為睡意,胖長老鋪蓋一卷,呼嚕嚕睡了過去。</br> 萬籟俱寂。</br> 同屋的人睜開了眼。</br> 他轉過頭,窗邊枝影婆娑,簌簌落雪。</br> 良久,他輕手輕腳掀開被褥,身上僅披了件單薄的衣裳,出門。</br> 這一晚雪下得很大,四周盡是白茫茫的,幾乎辨不清路。雙腳踩在雪地上,沙沙地響,除此之外就是冰棱壓垮了枯枝的聲音。</br> 天地混沌未明,透著徹骨的寒氣。</br> 離宗門的界碑,只余百步。</br> 他頓住了。</br> 視線之中,出現了一個人,眉毛堆滿了雪。</br> 顯然是等候已久。</br> “無雪,回去吧。”</br> 胖長老還穿著破破爛爛的補丁里衣,第一次嚴肅而認真叫他的名字。</br> “跟師兄回去,好好睡上一覺,什么都不必想。”</br> 他手掌合攏,微微垂下白玉似的眼皮,澄明的光寸寸熄在眸底,“師兄,我不想跟你打。”</br> 胖師兄陡然沉默。</br> “師弟,你還記得你拜師禮的第一天,師傅說過什么話嗎?”</br> 一片雪在他眉心涼涼地化開。</br> 白衣劍修唇色淡得透了。</br> “玉門弟子,動命,不動情。”</br> 對方異常冷靜地敘述。</br> 胖長老聲音沉沉,悶在了雪里,“那你清楚,你現在做什么嗎?你別也跟師兄兜圈子,冥海那回,還有集市,你瞞得過副掌門,師兄卻不傻,你從不容情,偏偏容了她。”</br> 不過是動情而不自知。</br> 師傅天天耳提面命,要他們記得祖師爺的教訓,他這種磨皮擦癢的混賬都聽得進去,為何一貫聰慧的師弟,卻參不透呢?難道是物極必反嗎?</br> 胖長老有些頹然,還有些羞愧,“師弟,對不起,要不是師兄我嘴賤,老把你們湊成一堆,你也不會……”</br> “不關師兄的事。”</br> 白衣劍修背脊挺直,雪松般錚然。</br> “欠她的,該還。如此而已。”</br> 但是師弟你可能會死的啊。</br> 值得嗎?</br> 胖長老蠕動嘴唇,終究什么都沒說。人有百種,道有萬千,有人為謀長生置身事外,有人欺世盜名無所不為,也有人君子一諾生死兩棄。</br> “照顧好師傅。”</br> “還有……不必替我收尸。”</br> 天地之大,河山萬里,劍指黃泉亦無懼。</br> 半月后,魔門人馬齊聚幽域,傾其全力,討伐幽后。</br> 大勢浩蕩,如蔽日遮天。</br> “今日這鬼城,便是你天魔女帝的命隕之地!”</br> “女流之輩,還是速速就擒,免受皮肉之苦。”</br> “天命如此,掙扎無用!”</br> 刀槍如林,旌旗似海,任她上天入地,無路亦無門。</br> 女帝紅衣染血,立于山巔,一身通天氣派不落下風,“諸位可要想清楚,與本座為敵,他日相見,斬草必除根。”</br> 眾人轟然大笑,譏諷女帝狂傲,死到臨頭還不忘放兩句狠話!</br> “原本憐你孤兒寡母,若肯服軟,做本帝的妾室也算福氣,不曾想骨頭也硬,既然如此,不必多說。”為首的紫衣主帥眉眼狠戾,擲出一道赤色詔令,“一個不留!”</br> “啪——”</br> 那詔令如火焰灼燒,直直撞進了陌生手掌,滔天氣勢驟然湮滅。</br> “什么人?!”</br> 紫衣主帥驚怒大喝。</br> 密密麻麻的黑色鎧甲如潮水般涌開,如同遇見了克星。</br> “天命。”</br> 劍尖淌著血。</br> 他緩步走來,仿佛踏碎了一地的明凈深雪。</br> 紫衣主帥是年少領軍,隱隱聽過修真界三大天才傳說,但他天生自負,并不曾放在眼底,自然認不出他來。于是皺了皺眉,“你是什么東西,也敢攔本帝的路。”</br> 玉無雪的眸光穿過霧瘴,直至落到那人的身上,她唇邊抿著一抹嫣紅。</br> 傷得很重。</br> 他抬指遮了眼。</br> 山嵐深深淺淺涌著,一襲白衣獵獵作響。</br> “天命在此,奉旨,清剿。”</br> 他手指挪開一寸,流淌著薄而鋒銳的血光,好似解封了一尊毀天滅地的絕世魔物。</br> 重瞳猩紅,擇人欲噬。</br> “你們,該祭天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