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胸膛起伏,低低壓抑的喘息聲令眾人頭皮發麻。</br> 他死死盯著琳瑯。</br> 一個瀕死而無力掙扎的美貌女修,一群虎視眈眈心狠手辣的修真者,實力懸殊的兩方遇上,能有什么下場?</br> 稍好的結果,是身死道消。</br> 如果往壞里想……</br> 他閉了閉眼,秀美如仙的臉龐結上一層千年寒冰。</br> 再度睜眼時,淡漠的瞳孔染了陰翳。</br> “……是誰?”</br> 圣地尊者被他冰冷的眼風一掃,膝蓋軟得不像話,有些人心頭發虛,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冷汗陣陣。</br> 誰敢直面眾生之父怒火?</br> 琳瑯冷笑,“你現在遷怒他人有什么用?若非天道大人的偏愛,我又怎會落到那般下場?其他人要千刀萬剮,那你這個元兇又該如何懲處?哦,不對,天道大人怎么會錯呢?是我的錯,全是我的,千不該萬不該,為了自己的道,就惹著了您的小情人,我應該斷了自己的大道之念,還消除什么心魔?乖乖等死不就好了,起碼還能得一些時日的安穩呢!”</br> “如你所愿,我死得很凄慘,可更是不甘心。都說怨極生鬼,我死以后,尚存幾分清明,有些肉眼看不到的事,我看到了。后來我才發現,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劍門棄嬰,而是為了渡化情劫,專門來到人間走上一趟!也是,有哪個棄嬰能天生重瞳,天生劍骨的?”</br> “命運嫌我礙眼,作為螻蟻還能怎樣?無法反抗,不過是一死!”</br> 她越說越怒,越說越怨,氣急攻心之下,又是吐了一口血,咳得五臟六腑都在翻江倒海。</br> “我能如何!”</br> 琳瑯聲嘶力竭,一個昏眩,身子往后倒去。</br> 小太子呆呆的,還沒反應過來。</br> “琳、琳瑯!”</br> 而天道完全慌了神,他先前是拿不穩劍,現在是連劍都不要了。</br> 叮的一聲,長劍落地。</br> 他飛撲到琳瑯的面前,一只手結結實實摟住了琳瑯的后背,雙膝跪著,彎下背脊,手指落在她的眉心上。</br> 剎那間清光大放。</br> “你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他喃喃地說。</br> 一股溫暖的力量在琳瑯的四肢百骸里游走,她重新有了力氣,掀開眼皮。</br> “……你滾!別碰我!”</br> 她的眼神怨毒至極,似要寸寸剖開他的心肝,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br> “琳瑯……”</br> 他紅著眼,哀求似喚了聲,“心肝兒?!?lt;/br> 天道高冷禁欲,又是悶騷,當然不會叫什么心肝什么寶貝,他恥于表達。還是琳瑯趁著兩人纏綿,趁著他耳根正軟,硬是逼著他叫了幾次。</br> 至于當眾,那更是不可能了。</br> 所以眾人一聽這玩意兒,眼珠子好懸沒砸地上。</br> “誰是你心肝兒?”琳瑯無情推開他。</br> “區區棋子,擔不得天道大人的心肝二字。只怕是嫌我活得太長,成了您的心頭腐肉,時時刻刻想著如何剜掉才好!”</br> “不會的,我,我沒想過。”天道語無倫次,“你信我,我真的沒……”</br> “我不信?!?lt;/br> “正如我不信你的公正,我也不信你的情意,除非……”</br> “除非什么?”他急急地問。</br> “我不是你,沒有斷骨再生之能,除非你碎了你身上七十二塊劍骨,償我當日之苦?!绷宅樣挠牡卣f,“從此以后,這雙手,再也無法握劍,再也無法傷人?!?lt;/br> 世間愛欲之苦,無非是荊棘叢生,傷其身,痛其骨,直至遍體鱗傷,奄奄一息。</br> 照琳瑯看,女主對天道委實過于“仁慈”了,她給天道的情劫不過是“得不到”,甚至不是“求而不得”。</br> 畢竟,天道骨子里也有自己的孤傲與矜持,他不屑求愛。</br> 待天道頓悟,立地飛升,這一縷情絲自然被他輕飄飄扯斷了。</br> 再無任何痕跡。</br> 人間情愛對他而言,好似一瞬黃粱。</br> 來的干凈,走的也干凈,如同大雪一般,無牽無掛。</br> “人間的規矩是,以債抵債,以命抵命,從此就一筆勾銷,如何,你可接受?”</br> 玉無雪怔了一下。</br> 他低下了頭,下意識看向自己的手。</br> 指腹生著薄繭,那是他年復一年練劍磨出來的痕跡,那是他的堅持,他的半生信仰。</br> 師傅說,這是一雙最適合握劍的手,寬厚而不失力度。</br> 他初次降生就絕了父母之緣,裹著破舊的麻布,丟棄在冰天雪地中,渾身凍得青紫,無父母庇佑,這是他身為玉無雪的第一苦。茫茫大雪中,他被師傅撿到,帶回劍門。師兄們對他很好,他一直都知道,憐惜小兒孤苦無依,便常常陪伴,細致看護,一個個當娘又是當爹的,卻毫無怨言。</br> 師兄們總喜歡逗這個不愛笑的小師弟,時不時就摸摸頭,差點沒將人活生生擼禿。</br> 幸好師傅沒有這個愛好。</br> 當時小家伙尤為慶幸,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氣。</br> 師傅第一次將劍交予他時,小兒才三歲,腦門的絨毛軟嗒嗒趴著。</br> 他好奇盯著那柄劍,渾然不知命運降臨。</br> 贈劍之后,師傅讓他向天地立誓,從今以后,若非身死,否則絕不棄劍。</br> 小兒乖巧答應了。</br> 他似模似樣跟師傅揮了第一劍,心中竟有無限歡喜的感覺。他能隱隱感覺到,劍也是歡喜的。</br> 像是失散的碎片,多年以后重新完整。</br> 真的很歡喜呀。</br> 終于找到了你。</br> 不會再孤單了。</br> 這天以后,小兒就“走火入魔”了。</br> 吃飯要抱著劍,睡覺也要抱著劍,他還會偷偷找個無人的角落,把劍整整齊齊插在他的前面,然后小兒會規規矩矩盤著腿,挺直小身板,看上去是在打坐,實際上是嘟嘟囔囔發著牢騷,小嘴兒嘚啵嘚啵的片刻不停歇,抱怨師傅今日又發脾氣了,師兄今日又想擼禿他的腦瓜子,隔壁家的小師弟今日又偷了他藏在床底下的小饅頭。</br> 一個個的真是太壞了!</br> 還是劍好。</br> 那時候師兄還笑他,小家伙的身高還沒有劍來得高呢,非要摟著龐然大物四處跑。也不想想,那劍足足有三十三斤,人間劍客佩著它行走江湖就跟大秤砣似的,累得慌。這還是長劍有靈,將自己的真實重量委委屈屈壓縮到最輕狀態,否則小兒別說抱劍了,一個腳底打滑就能直接升天。</br> 于是劍門經常上演這樣一幕,一個小豆丁拖著劍跑得歡快,就像屁股后面長了一條小尾巴。師兄們悶笑不已,也不勸人,就抱著胸看。有的蔫壞的,比如后來的副掌門,偷偷隱身去圍觀,順帶制造點“小麻煩”。</br> 師兄弟們并不知道,這柄劍不是普通的初學之劍,它自洪荒混沌中誕生,傳承萬古,當之無愧的百兵之君。</br> 三十三重離恨天,一朝踏碎**宮!</br> 此劍,故名天闕。</br> 天長日久,師兄們都覺得小師弟的劍太可憐了。</br> 吧唧一聲,掉泥潭了。</br> 噗通一聲,掉水坑了。</br> 轟隆一聲……師兄們扭頭一看,完了,師傅辛辛苦苦腌好的酸菜缸被劍拱了……哦是砸了。</br> 也幸虧他們不知道此劍來歷,還噗嗤笑了下。</br> 小師弟囁嚅地說,“師兄,師、師傅會不會趕我走?”</br> 師兄們當場父愛泛濫,搶著背鍋,“不不不,小師弟,是師兄的劍沒長眼睛,你就是路過的!”</br> 于是劍門還經常上演另外一幕,太上長老御劍千里,不眠不休追殺六位愛徒。</br> “好你個小兔崽子,平常不孝敬就算了,竟敢霍霍老子的酸菜缸!霍完酸菜又霍老子的菜地!你們咋就這么能呢!你們咋就不上天呢!跑,你們還有臉跑!”</br> 弟子們老遠還聽見太上長老中氣十足的怒吼,以及每隔幾天就能看見抱頭鼠竄、鬼鬼祟祟的師叔們。</br> 唉,師叔這是何苦呢,咱們雖然窮,但得有骨氣啊,要管得住嘴呀!</br> 修道之人,豈能貪戀口腹之欲!</br> 弟子們這樣想著,轉身給仰頭圍觀天際的小七師叔塞了一堆私貨。不比“臭名昭著”的大師叔們,小七師叔白白凈凈的,從不惹事,乖巧摟劍的模樣真是太惹人憐愛了!嗯,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定要孝敬小七師叔才行!</br> 待小七師叔長到十歲,有了掌劍之能,劍門的雞飛狗跳總算停歇了一段時間。</br> 正如師傅和師兄們期待的那樣,小師弟天賦卓絕,不出百年就塑就仙身,一劍震懾八荒。</br> 他因劍而生,而琳瑯,卻要他棄劍?</br> 玉無雪僵硬扭頭,看向不遠處的劍。</br> 天闕劍隨他將近百年,相識于微時,扶持于經年。</br> 它于他,是故劍,更是故人。</br> 天道流露了罕見的茫然神情。</br> 他真要放棄它嗎?</br> 放棄他的一切,只為討一個女子的開顏?</br> 天闕劍發出低低的悲鳴。</br> 主人不要。</br> 她會毀了你的。</br> “心肝兒……”他緊張局促,捉住琳瑯的手腕,試圖同她說些什么。</br> 琳瑯再度揮開了人。</br> “你既然不愿意,就不必惺惺作態了?!彼裆潇o,“妾身有自知之明,區區舊愛,何必自取其辱?此間事了,妾身會帶瑯琊遠走,是好是壞,是生是死,此后種種,都同天道大人再無干系了?!?lt;/br> 玉無雪如墜冰窖。</br> 她說到做到。</br> 捏著腕骨的大掌倏忽收緊,勒出一道血痕。</br> “我不許你這樣做?!?lt;/br> 天命所在,誰敢違抗?</br> 他眸底隱隱翻涌著猩紅的光,口吻凌厲。</br> 圣地尊者駭然避退。</br> “您是眾生之主,當然可以?!绷宅樰p笑,“瑯琊今年九歲了,再過十一年,他便成年了,妾身也再無記掛?!?lt;/br> 言下之意是,她想躲不了,難道還死不了?</br> “自然,妾身知您手眼通天,無所不能,便是入了黃泉府邸,也能被您拘回去??赡怯钟惺裁匆馑寄兀可窕昃銣?,妾身只剩一具軀殼,再鮮活也是傀儡,您若想要,便要吧,索性這**豐美,還能供天道大人賞玩一陣呢?!?lt;/br> 衣料摩擦,響起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br> 琳瑯被男人擁進胸膛。</br> “我不許……你輕賤自己。”</br> 他雙臂箍住她的肩膀,大掌緊緊摁住她的后腦勺。</br> 一個極具保護意味的姿態。</br> 他又說,“……好。”</br> 語調沙啞。</br>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還你七十二塊劍骨,還你三十三重天永世封劍,你要,我還你。說好了,這次,你不可以走……”</br> 血腥味充斥著四周。</br> 天道悶哼一聲。</br> 寬大的云袖之下,他的手腕慢慢浮現一縷血線,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駭人。</br> “滴答——”</br> 指尖凝落血珠。</br> 天闕劍劇烈顫動,碎玉之聲接連響起。</br> 第一法則降臨。</br> 神話坍塌。</br> 傳說湮滅。</br> 琳瑯能感覺到,男人開始變得虛弱,他的額頭滲出冷汗,一身白衣也如同落入血池里,生出大片灼目紅蓮。</br> 密密麻麻的血線符文在他的手臂上浮現、蔓延、占據。</br> 他跪不穩了。</br> 背脊卻依然挺直如松。</br> 模糊的視線中,似乎見她嘆息一瞬,伸出手,摟住了他的腰。</br> 柔軟的胸脯彌漫著似有若無的淡薄香氣,教人死心塌地墮入修羅的情網中。</br> 天道倚著琳瑯,努力聽著她平穩的心聲。</br> 好像這樣,渾身碎裂的痛楚就能不復存在。</br> “你可曾后悔?”</br> 琳瑯低頭看對方蒼白的容色。</br> 她指尖溫存地撥開男人濕透的發,縱然是狼狽不堪,仍舊無損秀骨清像的美貌。</br> “咳……”</br> 他吞下血塊。</br> “不曾。”</br> 他眉眼過于清美,仿佛始終攏著一層縹緲云霧,淡漠人間情愛,從未有人膽敢冒犯他的眉梢冷冽,更沒想過要遮住他眼中的日月星辰宇宙洪荒。</br> 這尊云宮玉佛遇上了心魔,最后還是墜了凡塵。</br> 于是,天道慣常冷淡睨人的眼尾染就了一筆濃烈的胭脂。</br> 是人間的胭脂,是女兒的胭脂。</br> 是他心甘情愿被束縛在方寸之地的鴆毒胭脂。</br> 他說,“心肝兒,跟我回去,還有琊兒。我給你們,咳,在三十三重天上,起一座九層臺長生白玉殿,興許,有些凄清,栽幾池無根蓮便好了,那花很香,你會喜歡。在那里,我永永久久,守著你們娘倆?!?lt;/br> 這一刻,命運珍而重之,將最厚重、最眷顧的情意贈予了她。</br> 贈你,與天同老。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