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漫溢著淡藍色的光。</br> 裴蕩抱著人,坐在飄窗上。</br> 她微垂著頭，靜止不動，瑩白漂亮的肢體交錯著淡淡的光芒。</br> 他們所置身之地,不是宏偉威嚴的神殿,也不是靜穆孤寂的教堂,而是他親手布置的婚房。此時婚房一片狼藉,是之前他為了找人匆匆翻亂的。</br> 凌亂而失序。</br> 裴蕩有輕微的強迫癥,自從他進了實驗室,這種毛病就愈發嚴重了，書名按照首字母整整齊齊地放，玩偶從高到低依次排列,格局要整然有序,一絲不亂。</br> 然而現在書亂了，花瓶碎了,玩偶也被掀得顛倒，只要見著他與她交纏的衣物,他生出一種強烈的饜足感。</br> 仿佛一切都可以寬恕。</br> 在月光下,她雙目闔起,墨發凌亂，皮膚浮出一片片密密麻麻的藍色光鱗,宛如鮫人海里的珍珠妖。</br> 她在充電休眠。</br> 他不舍得眨眼,近乎貪婪地收攬她的一切。</br> 視線在黑發里穿行,隱約可見她無瑕的肌膚。盛宴激烈，她的身體卻沒有遺留一絲痕跡,如同一場綺麗的夢境。</br> 裴蕩微微失落,很快又自我開解。</br> 所謂得到,就意味著要放棄部分重要的東西。</br> 他得到了最重要的,便不能太貪心，要求十全十美。</br> 裴蕩捋了捋毯子，將她纏裹得更緊——盡管他知道她缺乏正常人類的反應，但對于他來說，她始終是需要珍藏呵護的女孩子，無論她是神，是魔，還是AI。</br> 琳瑯直接充電到了第二天。</br> 裴蕩將她吻醒。</br> “今天是個好天氣。”他說。</br> 下午，專家組前來拜訪。</br> 裴蕩再三要求下，他們沒有攜帶檢查儀器，刻意制造老朋友上門嘮嗑的氛圍，免得初次到來的AI對他們過于“防備”、“厭惡”、“拒絕交流”。</br> 前期友好值非常重要。</br> 莉莉絲的覺醒是個至深的謎。</br> 時至今日，他們仍舊不知道，這究竟是AI覺醒，還是神靈覺醒。前者是科學史上的奇跡，后者卻破了他們所有的準備命題，危險性急劇上升。好在有著裴蕩的牽線，目前實驗對象表現出了“友好”的跡象。</br> 他們小心翼翼接觸著。</br> 也有激進派的專家，受不了這烏龜般的慢吞吞問法，直截了當地拋出問題：“莉莉絲小姐，您是否能借助網絡或者游戲重新返回您的世界？”</br> 這問法還是委婉的，他們更想知道：“異世界的神明或者人類是否也會像你一樣進入到我們的現實世界？”</br> 接觸另一個層面的文明，這可能是個機遇，也有可能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br> 第六太陽紀盛行全息游戲，“第四天災”更是為人熟知。</br> 但人們自小生在科學國度下，只把“第四天災”當成一個遙遠熱血的幻想。</br> “唔……你們覺得呢？”</br> AI莉莉絲穿回了一身雪白的拘束服，黑發束在了瑪瑙紅的金環里，發辮纏繞，精致華貴。比起初醒之時冰冷的、不可接觸的機械美感，研究人員發現她越來越有游戲里的墮天使影子，像現在這般，坐在荊棘王座上，垂詢著底下大臣的意見。</br> ——這感覺太糟糕了。</br> 他們明明才是掌控她的研究人員，卻琢磨不透實驗品的想法。</br> 從某種層面而言，“研究者”與“實驗品”之間，存在著奇妙的“父”與“子”的關系。</br> 他們在實驗品上投下諸多心血，將自己的想法、智慧、價值觀甚至是一絲絲情緒覆蓋到實驗過程中，而實驗對象也會受到這一類氛圍的影響，對他們產生非同尋常的依賴感，并期望從“父親”身上尋找自己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定義”與“法則”。m.</br> 無數件實驗品的“失控”，大多原因是自我認知混亂，并且缺乏“父親”的認同感與欣賞感，最終走向自我毀滅。</br> 但現在是什么情況呢？</br> 這具AI軀殼承載的有可能是另一個時代的神靈，她的思維不可探知，以致于割裂了研究者與實驗品的上下關系。更別說他們項目的主事人，裴蕩，是完全把“她”當成戀人對待的，大家的研究者身份也就曖昧不明了起來。</br> 整場談話，是莉莉絲的威勢駕馭其上，她第一次降生到這個光陸怪離的世界，卻不見得有半分生疏惶恐。</br> 將近三個小時，眾人沒有撬到有用的信息，又是郁悶又是心驚。</br> “莉莉絲累了，大家請回吧。”</br> 裴蕩扔出了逐客令。</br> “你在這里休息一下，我去送送他們。”</br> 裴蕩對琳瑯說完，跟著一行人出去。</br> “她太聰明了，談話沒有絲毫的漏洞。”</br> 博士們嘆了口氣。</br> “這是個危險人物，真不知道她的蘇醒是好還是壞。”</br> 裴蕩抿了抿唇，眉目冷肅，“我會照顧好她的。”</br> “以后的事誰知道……唉，不管她來歷如何，她現在的身份就是個智能AI，缺乏人類一切正常情緒，小蕩，你還是不要深陷進去。”</br> 年輕男人落后一步。</br> “已經晚了。”他說，“我深陷其中，且無法自拔。”</br> 眾人駭然大驚。</br> “難道你還想跟她結婚？”</br> “為什么不呢？”裴蕩說，“現在國家沒有與AI結婚的先例，我當第一例，有何不可？”</br> 裴蕩并不是在開玩笑。</br> 他這幾年一直在做父母的思想工作，告訴他們，他所愛非人類，也許不會正常結婚生子。</br> 而在今晚，二十二歲的裴蕩又一次撥通了家庭的電話，沉穩而成熟地說，“我等的人她醒了，我想要跟她結婚，如果你們不同意，那我就永遠不公開，不結婚。等到三十歲了，我會收養個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孩，他會姓裴，會加入我們的家庭，與我們一起生活。”</br> 月光漫上女人的纖細腳踝。</br> 她懶洋洋撐著下巴，享受著晚間的風。</br> 裴蕩靠著墻，注視著玻璃窗外的景色。</br> 耳邊是一聲嘆息。</br> 父母沒有反駁，亦沒有祝福。</br> 裴蕩垂下眼簾，手指挑起，捏開了一粒襯衫紐扣。</br> 掛了電話后，他迎上晚風，摟住她，在露臺上看夜空。</br> 沒有波瀾壯闊的轉折，他貪戀起這平淡的日子。</br> 星期六，媒體招待會，采取了罕見的全球直播。</br> 這一周內各大頭條新聞爆炸，彌漫腥風血雨。</br> #AI覺醒？是賺錢噱頭還是世紀奇跡？#</br> #絕美科幻愛情：天才科學家追愛之旅#</br> #文明入侵：第四天災反轉版？！#</br> 《God’sPrank》的熱度螺旋升天，重新沖回各大游戲榜單的榜首。</br> 全球游戲中心接著淪陷。</br> 玩家們的發帖量堪稱恐怖，每一分鐘就要重新刷新。</br> “莉莉絲真的回歸了？！”</br> “白嫖玩家搖身一變為科學家，以AI技術喚醒游戲女神，這技術碉堡了！”</br> “難怪肝帝有段時間天天直播，原來是搞研究啊。”</br> “裴神牛逼！小弟跪服！求天賜莉莉絲！”</br> “國家能不能分配對象啊，我也想定制一個AI男友……”</br> “這是謠言吧？世界末日要來了？”</br> 相關的工作人員、游戲玩家成了媒體眼中的熱餑餑，電話卡被打到爆。而作為主要人設師的黎驚鴻已經不敢出門了，全靠外賣續命，他苦笑跟當事人聯系，“天才科學家，小裴同學，你這次可真是捅了馬蜂窩。”</br> 裴蕩歉意說了聲抱歉。</br> 黎驚鴻搓了下胳膊，“行了行了，你這溫和有禮的樣子真讓人惡心，還是囂張點好。”</br> 裴蕩低笑，“哥，等我求婚成功，你這個媒人，要來喝幾杯。”</br> “……沒開玩笑吧？”</br> “你看我像開玩笑么？”</br> 黎驚鴻沉默了下，重新露出了笑容，“恭喜啊。”</br> 裴蕩愣了愣，嘴角微勾，“謝謝哥。”</br> 出門前，琳瑯在鏡子前給他打一條寶石紅的領帶——他手把手教她的。</br> “這么高興？”</br> 她歪著頭，搖晃著耳邊的墜子。</br> 裴蕩溫順低下腦袋，被她手中的領帶套牢，糾正她的說法，“是超級高興的。”</br> 他們的愛情得到了第一個人的祝福，以后，會越來越多的。</br> 他們會越來越好，他篤定著。</br> 媒體招待會在一處文化交流中心，場地寬闊，容納千人。離開始還有一個小時，直播忠誠記錄了各路人馬的狀態，興奮、沉思、焦慮、恐慌，議論紛紛。</br> 直到直播鏡頭出現了一對男女。</br> 守在屏幕前的玩家們炸了。</br> 拘束服，瑪瑙唇，一雙被神吻過的眼瀲滟眾生。</br> 這纖毫逼真的魔女美貌，不是莉莉絲是誰？</br> 媒體記者也被這熠熠生輝的美色煞到，會場安靜了幾分鐘。</br> 裴蕩取下了話筒。</br> “感謝各位到場。會議開始前，我有個驚喜要送給我的神明。”</br> 他按熄了全會場的光。</br> 黑暗中，浩瀚宇宙驟然降臨，星光墜落頭頂。</br> 全息投影技術將這一切模擬得栩栩如生。</br> 一群仿生信鴿銜著橄欖枝與信封，掠過眾人的座位，直至舞臺。</br> 裴蕩伸手，夾住了那紅色信封。</br> 他輕輕拆開，是一封手寫喜帖，以及一枚手工戒指。戒指被打造成了蒲公英的樣式，細梗纏繞，金蕊璀璨。</br> 裴蕩單膝跪了下來，仰視著面前的神殿。</br> “我已經做好了準備。”</br> 《God’sPrank》首次公測時，玩家裴蕩聽見了一道溫柔魅惑的女聲，不同于冷冰冰的機械聲。</br> 她含著笑意問。</br> “親愛的玩家裴蕩，萬千世界，吾應你召喚而來。你是否已經做好……與神戀愛的準備？”</br> 當時他以為是游戲公司搞出的噱頭，不以為意。</br> 然而也是從那一天起，他跌進了他的命運。</br> “我做好了準備。”他堅定且清晰地重復，“我會斬開質疑、非議、偏見的荊棘，與你攜手前行，永不后退。”</br> 裴蕩握緊了琳瑯的手。</br> 全場眼中鎮定從容的男人此刻微微顫抖，將戒指推上了她的無名指。</br> 掌心沁出了一層薄汗。</br> 他尚未來得及露出欣喜的情緒，那指環一寸寸化為飛灰。</br> 一團灰霧彌散于空氣中。</br> 裴蕩呆在當場。</br> 最前排的記者驚駭不已。</br> 這什么？是失傳已久的魔術嗎？故意來嚇人的？！</br> “滴！第六太陽紀2094/01/06/11：59，《創世紀》即將發布！”</br> “倒計時60秒！”</br> “59、58、57、56、55……”</br> 寂靜大廳冷不防響起了游戲的機械音。</br> 冰冷的，不帶情緒。</br> “誰啊？怎么玩游戲啊？”</br> “是不是忘記靜音了？”</br> 人們交頭接耳。</br> “29、28、27、26、25……”</br> 冷漠的金屬機械聲仍在播報。</br> “這位先生，麻煩你關一下聲音。”</br> “啊？不是我的！我沒玩游戲！”</br> “別看我，我也沒玩，你看，這都關機了！”</br> 裴蕩猛然想起了什么，他站起來，拉著琳瑯要走。</br> 私奔般的迅疾，宛如烈焰舔舐山林。</br> 自從戒指碎成粉末后，裴蕩心慌意亂，腦袋如針扎，細細密密地疼了起來。</br> 他疼得冷汗狂飆，壓縮著紛亂的思緒，只剩下一個念頭——</br> 逃！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br> AI莉莉絲任由他拽著，倆人跑下了舞臺，引起眾人一陣驚呼。</br> 會場大門近在咫尺。</br> 裴蕩握住金屬把手，強行拉開了一線。</br> 強烈的光射了進來。</br> “……3、2、1！”</br> “《創世紀》降臨成功，路西法……祝全球玩家游戲愉快！”</br> 斗篷人薄唇微掀。</br> 那光影是朦朧的，人們卻無法直視。</br> “路西法，你來接我啦？”</br> 她語氣驚喜，脫開了裴蕩的手，如同倦鳥投林，撲進了斗篷人的懷中。</br> 路西法低吻她發梢。</br> “吾愛，惡作劇玩得還高興嗎？”</br> “高興。”</br> 她彎著黑眸。</br> “但更想你。”</br> 路西法輕輕捏了她的耳根，“騙子。要不是我親自來逮你，你怕是玩瘋了。那回去了？”</br> 她說了聲好。</br> “不——”</br> 裴蕩眼睛被光芒刺得流淚，跌跌撞撞要抓她的手。</br> “你不能走！你，你答應要留在這里的！”</br> 你說愛我的啊。</br> 路西法血瞳帶笑。</br> 黑發魔女抬起雪白手腕，指甲猩紅如鮮血，輕柔撫上地獄魔王的胸膛。</br> 她腰肢輕晃，藏進魔王的斗篷里。</br> 紅唇半露，眼波輕蔑。</br> “游戲而已……你不是還當真了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