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夜深了,該就寢了,別累壞了了龍體?!?lt;/br> 總管公公泰和輕聲提醒。</br> “這些個封后章程,禮部那邊自會準備……”</br> 冕旒玉珠,玄色常服,男人端坐在御案前,親自提筆草擬,聞言一笑,“那些個老家伙,最是古老端肅,平常寡人說一句,他們就有十句頂著,如此脾性,辦起差事來,也定是循規蹈矩,無趣至極,輕慢了我的王女?!?lt;/br> 總管公公低下了頭,不敢再駁圣心。</br> 琳瑯宮的那位,原為琳瑯舊氏,是萬劫不復的罪奴,可偏偏有大造化,在潛邸時便是陛下的心頭肉,藏著掖著,從不肯讓人瞧見。</br> 她的到來攪亂了東宮的一池春水,動搖了莫側妃的穩固地位,后者更是想方設法要降服、打壓這尊外來的琉璃佛,好為腹中的胎兒謀一個正名。</br> 說是“琉璃佛”,那可真是不假,面貌如神仙妃子一般,玲瓏剔透,盛極葳蕤。</br> 這位主子端坐在云光之上,不插手,不摻和,冷眼看著鶯鶯燕燕的相爭,就像是個清清冷冷的旁外人。</br> 那些邀寵的、承歡的事兒,她俱不沾邊,任由美妾們向太子千嬌百媚地獻好。</br> 人家笑她故作清高,可太子就愛往她的琳瑯閣里頭鉆,十天半個月都不肯離開。</br> 自打“琉璃佛”被請入閣之后,莫側妃鬧也鬧了,罵也罵了,橫豎是斗不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滑了胎兒,栽贓陷害到那位主子的頭上。</br> 這事一出,東宮人人自危。</br> 殿下在東宮遍布耳目,自然知曉這來龍去脈,可那時先帝病重,各路皇子又蠢蠢欲動,殿下正需要莫老將軍的鐵血震懾,只能委屈他心尖上的人兒,禁足琳瑯閣,罰抄佛經。</br> 那位主子也是烈性的,受不得如此冤屈,這一下竟將人逼得心灰意冷,不僅喝下了絕嗣藥,更是絞了半截頭發,準備出家為尼。</br> 這頭發都剪了,男人還能要一個半路出家的尼姑不成?莫側妃自以為揚眉吐氣,坐穩后宮之主的位子,誰料新帝登基,她非但沒有登臨后位,連皇貴妃的份例也沒撈著,陛下不咸不淡給她封了個“定妃”。</br> 何為“定妃”?那是陛下警告她要安安分分,莫要再招惹琳瑯氏了!</br> 莫側妃嚇得面如土色。</br>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總管公公瞧著,對旁人,陛下是恩威并施,可對新后,是只有君恩,只有憐愛。</br> 中宮后位空懸了一年,那折子如雪花般堆上了御前,陛下愣是兩眼俱閉,全然當看不見。最近諸國上貢,送了不少的好顏色,陛下也像那不解風情的木頭,人家那眉眼風情,全當是喂了狗。</br> 可若你說他不近女色,他轉眼就起駕琳瑯宮,好似少年慕艾,日日恩澤,龍袍都沾了胭脂。</br> 等皇貴妃診出喜脈,陛下龍顏大悅,立刻冊封為后,一時片刻等不得了。</br> 總管公公不由得感嘆,天下帝后夫妻那么多,這一對兒也算頭一份恩愛了。新后剪了的頭發,是陛下遍尋古方,一手仔仔細細養出來的。新后喝了絕嗣藥,也是陛下千辛萬苦,不遠萬里請來了神醫,求得神仙藥。</br> 容經鶴漫不經心地問,“今日你宣金冊,她可有什么情態?”</br> 總管公公斟酌著回答,“娘娘心境平和,不曾表露過多。倒是,倒是……”</br> “倒是什么?”</br> “倒是大靖那邊來了信,是靖后的親筆信,娘娘一看,就笑得很不尋常。”</br> 容經鶴嗤笑,斜了公公一眼,“你這用詞,倒像是她們背著我在偷情了。”</br> 總管公公連忙跪地,“老奴不敢編排,望陛下明鑒?!?lt;/br> 陛下執掌政權之后,愈發深不可測,喜怒無常,他們可不是那圣眷盛濃的琳瑯娘娘,再大的烏云聚攏起來,陛下也不舍得滴她一滴冷水。</br> “得了?!彼麛[擺手,“無非是小姐妹之間的玩鬧,無關緊要,隨她們去,現在最要緊的,是把封后大典辦得風光妥帖,可不能委屈了我的孩兒。”</br> “……是,陛下,老奴知曉?!?lt;/br> 容經鶴想了想,又問道,“那嬰兒車可做好了?”</br> “做好了,陛下現在要看?”</br> “看,呈上來!”</br> 很快就有宮人將嬰兒車搬了出來,底下四個小輪,推起來極為輕便。</br> 容經鶴滿意點了點頭,“賞!”</br> 系統害怕它的宿主沉迷在養娃路上一去不回,提醒道,‘宿主,現在大靖國正在蠶食其他國家,你也該籌謀一下了?!?lt;/br> 容經鶴則說,‘不急,對了,系統,前幾天,我叫你背的《育兒大全》背熟了沒?’</br> 系統:‘……’</br> 日了狗了,它是輔助宿主走上人生巔峰的,不是來給宿主當奶爸的!</br> 還有之前,宿主的女人喝了絕育藥,本來斷絕根基,不能生育的,宿主硬是要它跟其他系統交涉,千方百計弄到了一枚生子丸。</br> 為這,系統低下了它高傲的頭顱,低聲下氣地求,還被系統們恥笑,問它是不是要給人當爸爸了。</br> 系統顏面掃地,難免有些郁卒。</br> 現在宿主又要它當個十項全能的奶爸,它是被折騰得一點脾氣都沒有了。</br> 都是女人惹的禍,宿主要是不近女色,它哪里來的那么多事啊。</br> 系統罵罵咧咧的,眼睜睜看著宿主投入了那個禍害的懷里,溫聲軟語地問,“今天可是累著了?咱們的孩兒沒有鬧你吧?”</br> 王女松了發髻,“沒有,它乖得很。”</br> “那就好。”容經鶴捏著她的手,借著燭光看人,越看越美,又是一番耳鬢廝磨,他微喘,“你這三個月,胎也坐穩了,也該疼疼寡人了吧?”</br> “什、什么?容經鶴,你無恥——”</br> 唇舌纏斗,城門失守。</br> 系統連忙啟動小黑屋。</br> 過了一陣子,容經鶴撫著新后的雪背,饜足般睡了過去。</br> 而琳瑯卻沒有睡。</br> 她滿身倦意,卻還強撐著,一雙纖纖細手搭在對方的胸膛上,輕輕喚了幾聲,對方沒應。</br> 燭火發出嗶啵的聲響。</br> 女人溫柔低喚,“大人,咱們孩兒都要落地生根了,您,您還是不肯見我嗎?”</br> 室內安靜得可怕。</br> 系統懷疑自己幻聽了——她在跟誰講話?</br> 那女聲像是裹著糖絲,甜稠得化不開,“琳瑯從貴女淪為罪奴,一路走來,風霜雨雪,俱是刀刃,是您,您附身在容經鶴的身上,護我周全,賜我子嗣,大恩大德,琳瑯銘記于心,定不負你?!?lt;/br> 什么賜你子嗣?!</br> 系統嚇得魂不附體,飆出了一句,“我可沒搞大你的肚子!不是我做的!”</br> 哪個系統敢給宿主戴綠帽啊,信不信分分鐘格式化,恢復出廠配置!</br> 它雖然是一堆程序,但也是一堆有節操的程序!</br> 說完后,系統懊惱無比,它、它怎么可以暴露自己!好在古代人愚昧無知,就算知道了,也當是鬼魂附身,不會想到任務者這方面的事情。系統松了口氣,打定主意裝死,最好對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br> 聽見了。</br> 她聽見了。</br> 一道稚嫩的、生澀的聲音,像是慌亂的少年。</br> 琳瑯垂下睫毛,阿晚給她的情報果真沒錯,這世上竟有一體雙魂的離奇之事。</br> 這一句之后,殿內又恢復了寂靜,仿佛從未發生過。</br> 琳瑯也不急著逼它現身,而是將臉輕輕貼在男人的心口上,故意曲解它的話,“大人放心,無論是你在陽間還是陰間,無論,無論我這胎是人胎還是鬼胎,我都會生它下來,好好撫養,不辜負你對我的一番心意。”</br> 生,是不可能生的。</br> 琳瑯的內心冰寒徹骨,最后那片余溫,也只是留給了君家姐姐。</br> 容經鶴還想要她生自己的孩子?</br> 他配么?</br> 琳瑯喝下絕嗣藥,其一是為了斗倒莫側妃,其二是表明自己無害,無權無勢又無子,博得容經鶴的同情顧惜。至于其三,那自然是她不愿意生下與仇人結合的血孽,愧對亡父亡母的在天之靈。誰料他又使一些邪術,本就壞了根基的身子,一粒藥丸就扭轉乾坤。</br> 得知自己有了喜脈,她厭惡得難以下咽。</br> 那些個亡國公主,被叛軍納入宮墻,恩愛纏綿,什么血海深仇都冰消雪融了,歡歡喜喜地承歡君前,歡歡喜喜地生子固寵。</br> 但人來世上一遭,需得有三分骨氣。</br> 殺我父母,奪我國權,害我身陷囹圄,不得不茍延殘喘,以色侍人,他當真以為賞她一個后位坐坐,所有的事情都一筆勾銷了?</br> 琳瑯自知,她已是被這些爭權奪勢的男人們輕賤了一番,要是自己再輕賤自己,做那討好人的物件兒,她還不如干脆地跳河,去做閻羅王的妻!</br> 新后的面上仍留著三分明媚的春光,依偎進熟睡男人的懷中,柔順地說,“大人,您不必說,妾身自然曉得。”</br> 曉得?</br> 你曉得什么啊?</br> 你肚子里的孩子真不是系統我的啊你曉得不!</br> 系統要被琳瑯這幾句折磨得要瘋了,它,它對宿主忠心耿耿,怎么說得,好像它真給他戴了綠帽?它只是一個安裝在宿主身上的程序,頒布任務、開放商城、發放獎勵等,同時也是宿主的“軍師”,提供一兩句的建議。</br> 而且這個宿主能干得很,也不需要行系統托管,它怎么可能睡得了人!</br> 簡直就是含血噴系統!</br> 它一個清清白白的系統,就這樣被人侮辱了!</br> 系統被氣得吐血,很想跟人理論理論,然而它出了小黑屋,“看見”的,卻是一副玉體橫陳的模樣,青絲散亂,雪膚玉貌,她微微支撐著身子,眼帶深情望著“它”。</br> 系統莫名氣短。</br> 第二天,新帝早朝,琳瑯也早早醒了,一向嗜睡的她,竟然親自下了床榻,幫著他整理冕旒。</br> 容經鶴跟自家系統說,‘看見沒有,這就算是塊石頭,也被我捂熱了。’</br> 系統透過宿主的眼睛,跟對方的脈脈眼波對上。</br> 腦海深處傳來一陣刺痛,容經鶴晃下步子,被琳瑯扶住,“……這是怎么了?”</br> “無事,睡得沉,腿腳有些僵硬?!?lt;/br> 好端端的,系統怎么還短路了,該不會是使用太久,零件老化了吧?容經鶴暗想,等回去要升級一下系統的主副程序了。</br> 等容經鶴去了朝政之地,琳瑯也出了宮墻,去了招提寺。</br> 她秘密出行,只帶了兩位心腹,扮成尋常人家的娘子,燒香拜佛,敬獻香油。琳瑯正在蒲團上跪著搖簽,旁邊也多了一個瘦長的身影,青衫微薄,很是俊逸。琳瑯拋過去一個勾人的眼神,對方亦是沖她微微一笑。</br> 兩人拿著簽,去求解,住持捋著胡須,“求得是什么簽?”</br> 琳瑯輕笑,“是姻緣。您且算算,我與這位年輕公子,何日能結成連理。”</br> 住持一噎。</br> 這倆姑娘家結什么連理。</br> “這……施主的簽略微復雜,不如請緣覺大師為你二人解簽?!?lt;/br> “那就有勞住持帶路了?!?lt;/br> 住持在前頭帶路,帶著帶著,人就不見了。</br> 四周早已清空。</br> 琳瑯挽住“年輕公子”的手,“我的晚郎啊,你可不知道,你這一封信,真是解了我的相思病?!?lt;/br> 君晚抿唇一笑,“這么快就知道地點了?”</br> “你都提示那么明顯了?!绷宅樂籽蹆?,“蒲桃,菩提,七八月,不就是讓我在招提寺,過了七八個時辰來尋你嗎?”</br> “哎呀,我的妹妹呀,你可真是長進了?!?lt;/br> 君晚捏著她的鼻子。</br> 琳瑯笑嘻嘻往她懷里躲著。</br> 倆女笑鬧了一陣,邁進廂房,落上門栓,這才坐到一起,細細盤算。</br> “你怎么會來得這么快?”琳瑯問她。</br> “我來,是有事要同你親自商量,其他人傳話,我不放心。”</br> 君晚貼近她的耳朵,“我之前不是傳信跟你說了嗎,世上有一體雙魂的事,不止你家有,我家也有。那夜我灌醉了他,隱隱約約聽見他在喊什么,系統,任務,男主……我正想打聽,他突然就清醒了,仿佛是被人附身了一樣,我也只好裝傻,當不知道。”</br> 她做出了進一步的推測,“你信中關于容經鶴的,我也看了,仔細琢磨著,竟發現他們說的奇言怪語,還有自愈能力,俱是一樣的——我很懷疑,他跟你家那位,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的,有著同樣的經歷,才能說出這些,做出這些。”</br> 琳瑯挑眉,“這可真是有趣呀。”</br> “有趣什么呀?!本砟罅嗣夹模斑@群人奇怪至極,像神仙又不是神仙,說是鬼又不是鬼,非人非妖,我們對付得了這些異類么?”</br> “我反倒是覺著,他們身上的另一魂,是我們的生路?!?lt;/br> “此話怎講?”</br> 琳瑯輕聲說,“你想呀,這一體雙魂,定是有主有仆,若我們要了主人,就驅趕惡奴,讓他們再無依靠?!彼掍h一轉,“可若是,我們想要做那主人,就得離間他們,再收了這仆人,為我們所驅?!?lt;/br> 她眼波流轉,“為主為仆,姐姐你選哪條呢?”</br> “小滑頭,又在套我的話?!?lt;/br> 君晚揉著她面團般的臉盤。</br> “你明知我是個好女子,收了你的兵馬,那就是實打實的定情信物,自然不會負你。說罷,你選哪條,刀山火海,閻羅十殿,我同你一起走?!?lt;/br> “那我們就——”</br> 琳瑯同君晚十指相扣,做著小女兒般的情態。</br> 口吻卻是血腥鋒利。</br> “殺主人,奪仆人?!?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