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內,檀香繚繞。</br> 琳瑯枕在君晚的膝蓋,漫不經心把玩著她手上的佛珠。</br> 午后的日光透過窗欞的紋路,整串佛珠呈現一種棗紅色的光澤,溫潤而具有神性。</br> 琳瑯玩味地笑,“大靖佛宗林立,香火繁茂,可這鳳眼菩提,卻只有當令者能戴。我的姐姐,看來你是簡在帝心啊。”</br> 當皇權成為至高無上的象征,當令者的喜愛成了唯一的權衡標準,任何世俗之物都逃不開私有的烙印。</br> 這一串鳳眼菩提也不例外,它被諛者上貢了,從此離了佛前,戴在了尊者的手上。而尊者,又因為私欲與偏心,眷顧他枕邊之人,于是這菩提芽眼開在了君晚的腕上。</br> 琳瑯總算放心了。</br> 她的阿晚姐姐確實混得不差。</br> 大靖的規矩從簡,雖然沒有從昭的森嚴,但一個外姓皇后,竟然能戴得起鳳眼菩提,足以證明帝王之愛的份量。</br> 而潑天的眷寵,到了君晚的眼前,只剩下冰冷的嘲弄。</br> 簡在帝心?</br> “君王今日能送我鳳眼菩提,后天就能送妃子紙鳶秋千,又有什么稀奇的?”君晚戴著這東西,不過是為了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你看,絲蘿倚喬木,所以連選擇的余地都沒有。</br> 事實上,她最不信佛。</br> 也最厭佛。</br> 那只是當權者為了收攏民心,推出的安撫傀儡罷了。</br> 什么前世今生五蘊皆空,什么苦海無邊放下屠刀——</br> 全是廢話。</br> 亂世之中,女子的心若是太柔軟,不鋒利,又怎能應對這群豺狼虎豹?她放下屠刀,那無異于任人宰割!</br> 謝相逢那廝握著她的手,含情脈脈地說,她是他的一生知己。</br> 君晚演著自己的皇后本分,卻只想笑。</br> 知己?左擁右抱、聲色犬馬的紅塵帝王,懂什么是知己?</br> 她的抱負,她的堅持,她攜裹在血肉筋骨里的疼……他知?</br> 他不知,一絲一毫也不知!</br> 可她知。</br> 她的琳瑯知。</br> 從血跡斑斑的囚車到九重春深的宮闕,她們是最懂彼此的人。</br> 沒有人能越過她。</br> 君晚低下頭,不出意外看到了一段雪青色劍疆。</br> 如今小姑娘貴為昭后,可她始終戴著她的“定情信物”,即便它已經褪了色。</br> 君晚神色緩和,溫柔撫著琳瑯的頭發。</br> “對了,我這次來,還給你帶了份禮。”</br> 琳瑯翹起唇瓣。</br> “好呀,我最喜歡收禮了。”</br> 君晚從腰帶取出一枚暗色小哨,放在唇邊,發出了奇異的音律。</br> 那聲音低得琳瑯聽不清。</br> 很快,有人敲門了。</br> “嘭——”</br> 一個重物被扔了進來。</br> 是人。</br> 一個男人。</br> 琳瑯背著手,好奇彎腰湊過去。</br> 對方顯然被“處理”過,四肢綿軟,壓根使不出力氣,他掙扎著想跑,卻是徒勞的。</br> 那奄奄一息的容色讓琳瑯回想了半天。</br> “呀!”</br> 她拍掌,想起來了。</br> “這不就是——”</br> “衛絕青,從昭楚州人。”君晚淡淡掃眉,“拖他的福,我得以保全。”</br> 這男人就是當初押送囚車的官爺之一,年輕有為,皮囊又相當俊逸,頗受小娘子們的愛慕。</br> 那一次,官爺起了貪欲,以送藥之名,點了琳瑯入帳,差點將她拆骨入腹。</br> 長公主因此記上了此人。</br> 君晚是有恩必報,有仇必償,她對琳瑯說,“禍不及旁人,他的父母親友,俱已庇佑,至于他,他辱了你,生死任你處置。”</br> 也許在他人看來,女子的清白又算得了什么?值得以命相償?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br> 但在君晚看來,辱她好友者,死不足惜。</br> “他竟然落在你手上了。”</br> 琳瑯嘖了一聲。</br> “難怪我找他不著。”</br> 被挾持的人質面色煞白。</br> “那么——”</br> 琳瑯斂著裙擺蹲了下來,一根手指點著對方的下巴,溫和軟著語調,“我該拿你如何是好呢?……我的好官爺?”</br> 容經鶴最愛她這軟綿無力的腔調,似誤入狩獵場的天真桃鹿,溫順而無害。</br> 落魄官爺也怔了怔,不自覺追隨著她的目光。</br> 再也不是一身皺巴巴的素白囚服,王女換上了尋常娘子的裝扮。</br> 蔥綠緞,小珠領,烏黑的鬢發間插著一枝小瓊花,迎春吐蕊,嬌小堪憐。可就是這樣一個小娘子,笑意吟吟,定奪著他一個七尺男兒的生死。</br> 當冰冷的刀刃劃過脖頸,衛絕青嘴唇微顫,閉上了眼。</br> 他后悔了。</br> 后悔自己當初,因為輕視之心,竟把王女當成普通流放的弱質女流。他以為憑著自己本事,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上。</br> 實在是大錯特錯。</br> 衛絕青掌管刑獄,來往于流放之地,手下也不知押送了多少個亡國公主。</br> 他從不出錯。</br> 云端之花跌落塵泥,被霜凍著,被雨泅著,摧折出一顆憔悴、敏感、急需依附的心。在事情還沒有塵埃落定之前,關押在囚車里的羔羊美人惴惴不安,迫切需要找個庇佑的對象。</br> 而押送她們的官爺,就成了現階段的喬木。</br> 為了生存,她們渴望攀附著他們,甚至不惜出賣自己的美色。</br> 男女互有往來,各取所需,這也是心照不宣的一件事。</br> 衛絕青就不止一次,看到他的同伴,假公濟私,傳召美人入帳。破不破身先另說,狎玩一番是在劫難逃。那些個獲罪官眷和亡國優伶,哪一個不被轉手了數次?衛絕青心高氣傲,不屑于接手這些被他人染指過的貢品。</br> 所以,他看上了名動九國、令天下男子趨之若鶩的琳瑯王女。</br> ——他怎么會錯得如此離譜?</br> 王女再淪落,那也是一個“垂簾公主”!</br> 而世間能聽政的女子,又有幾個?</br> 只是現在想這個也晚了。</br>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怕是要被王女開膛破腹以泄私仇了。</br> 活不了了。</br> 然而刀刃停留在他的唇邊。</br> “好俊的相貌。”她嘆息道,“若是冷了僵了,豈不可惜?”</br> 衛絕青心跳加快。</br> 王女是要放他一馬?</br> 他禁不住胡思亂想,王女難道也對他……?</br> 而下一句,衛絕青又從生還之地墜落深淵。</br> “不如去了子孫根,回去做我的內宦,日日賞玩……姐姐,你說這樣好不好玩?”琳瑯轉頭詢問君晚的意見,如同天真貪玩的孩童,內里全是頑劣。</br> 內宦?內宦!</br> 衛絕青面皮抽搐,恐懼發散到每一寸皮膚。</br> 昔日他視她如玩物,今日栽在她手上,對方何嘗不是將他當玩物!</br> 他破碎嗚咽著,拼命地搖頭。</br> 堂堂七尺兒郎,眼眶竟然因為懼怕而泛紅。</br> 極艷。</br> 紅得絕美。</br> 若世間男子也如這般,在她掌心垂死掙扎,那該有多好?</br> 琳瑯的眼底蒙上一層淡淡的陰翳。</br> 不如以血……來鑄她的權柄!</br> 她的情緒陰暗,如蔓草荒煙,四處滋長,就在失控的當口,有人環住了她的肩,“好,都好,你想如何,姐姐都依你。”君晚將下巴抵住琳瑯的頭,“只是,我要你記住,再大的恨,都不值得你以身犯險。”</br> 她沉聲道,“與敵人同歸于盡,是最愚蠢的做法!”</br> 琳瑯一怔。</br> 自從相識以來,長公主向來對她輕聲細語的,還不曾這樣嚴厲苛責她。</br> “我的王女,你聽明白了嗎?”</br> 君晚眸色深沉。</br> 琳瑯歪了下頭。</br> “我的王女”是那豺狼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她聽得生膩,可從她家君姐姐嘴里說出來的,怎么這就那么稀罕呢?</br> “聽明白了!”</br> 她揚起皎潔的臉盤,蕩開了兩粒小窩。</br> 君晚支著額頭,“明白就好……嗯,你莫要用這種柔情似水的眼神看我。”</br> 琳瑯笑得燦爛,“姐姐不喜歡?”</br> “……倒也不是。”君晚逗她,“我怕我對你無法自拔,拐了小美人私奔去嘍!”</br> 琳瑯笑倒在她懷里,嬌滴滴地喊,“客官自便呀!”</br> 君晚驟然失笑。</br> 招提寺,香火熏染,從昭第一國寺。</br> 它的信徒向來絡繹不絕。</br> 此時佛的金面迎來了一群放浪形骸之徒。</br> “爺,這煙熏火燎的地方,有甚可看的?”隨從沖著旁邊的年輕公子抱怨道,“還不如駐云臺的小曲兒來得有趣。”</br> “你這小子,腦袋里凈是一些齷蹉事兒,咱們爺像是那種被美色所迷的膚淺庸俗男人嗎!”</br> 另一個隨從立即跳出來,忠心耿耿,為自家主子洗刷庸俗名聲。</br> “今天咱們是來辦正經事的!”</br> 年輕公子一身紫緞錦袍,眉梢勾勒著欲說還休的情意,似是多情之人,他困惑抬睫,“我什么時候說要辦正經事兒?我是來看貌美的女菩薩洗洗眼的。”</br> 他還嘆了口氣,“駐云臺動不動就倒貼,真是食如嚼蠟,一點滋味兒也沒有。”</br> 隨從:“……”</br> 畜生。</br> 他又一次為自家主人的不要臉程度而震驚。</br> 要不是他在宰相府里當家仆,他一定將這個地痞流氓般的男人從佛寺趕出去,免得玷污佛家凈土!</br> 而先前那個“同流合污”的隨從頗為上道,“爺,快看,女菩薩出來了!”</br> 解不器眼皮一撩。</br> “太矮。”</br> “那,那旁邊那個呢?清雅極了,一看就是大家閨秀!”</br> “太寡淡。”</br> “爺,穿紅衣的!”</br> “太騷。”</br> “……”</br> 這位爺的法眼怕不是長在天上!</br> 但隨從也不敢對年輕公子的喜好指手畫腳。</br> 彼時,他們不遠處經過一行人。</br> 錐帽少婦被小婢攙扶著上了馬車,發髻烏黑,鞋履潔白,輕紗之下,是裊娜如柳的腰身。</br> 解不器一雙桃花眼細密地纏著婦人的衣裙。</br> 隨從見他失神太久,小聲地說,“爺,你不是說,他人之妻,不可欺嗎。”</br> 何止是他人之妻。</br> 是朋友妻。</br> 還是……帝王妻!</br> 解不器一眼就認出那女子的身份,她前些日才接了金冊,再過不久,就要成了從昭國名正言順的后了。</br> 他要敬著、遠著卻不能憐著、疼著的后。</br> 解不器猶記得她第一次回東宮的場景。</br> 當時他是太子的首席謀臣,極其優寵,便連太傅也要退一射之地。</br> 從昭太子血洗了薄云國,滅了琳瑯王氏,原本應該是斬草除根,可他偏又將那金尊玉貴的公主留了下來,袒護在心上,出行則是全身覆紗,誰也不許窺見。</br> 于是,謀臣也只能見到,裙擺之下,那雙踏進陌生皇城的玲瓏繡履。</br> 那腳,應是又小又巧,如同一件精巧的玉器,任由太子在床榻間擺弄。</br> 謀臣并未將這琳瑯女放在眼里,她再得寵猖狂,也不過是將一雙玲瓏玉足踩在掌權者的胸膛上。</br> 能翻出什么風浪?</br> 直到,他扶持的莫側妃在她這里踢了鐵板。</br> 謀深驟感威脅,欲要去除眼中之釘。</br> 解不器向莫側妃獻上一條“去子固寵”的毒計,并栽贓陷害到亡國公主的頭上。</br> 毒計成了,那位主兒跌落云端,為證清白,不惜喝了絕嗣藥,還絞了頭發——那一幕真是驚心動魄,他接了太子密令,要他阻止此事,這也是解不器作為外臣第一次踏足琳瑯閣。</br> 白綢寫滿了經文,懸掛在梁木之上,被日光曬得一片雪茫。</br> 箜篌聲清徹樓閣。</br> 而檀香,空曠而寂寥,仿佛引人走進一個不復醒的夢境。</br> 而他就在這寂靜的雪白之中,遇上了“眾生不及你”的那個人。</br> 對于恥笑一見鐘情的紈绔子弟來說,那是天災驟降。</br> 琳瑯王女一身縞素,烏發披散,清冷的側顏在火光中隱約可見。</br> 她在燒箜篌。</br> 燒她最愛的鳳首箜篌。</br> 解不器精通音律,平日也喜好把玩樂器,更是出了名的收集癖,九國名貴的、稀罕的、舉世難見的樂器,通過各種渠道流到他的手上。琳瑯王氏的“箜篌一絕”,他早有耳聞,而琳瑯王氏所珍藏的鳳首箜篌,是他一直都得不到的寶物。</br> 聽說,這鳳首箜篌是琳瑯女的嫁妝,要世代相傳的。</br> 他更聽說,太子滅薄云的前一夜,琳瑯臺上有王女獻曲招婿。</br> 世人不但稱她是琳瑯仙,更是箜篌神女。</br> 她招到了婿,是樂流太子,儀容俊美,溫文爾雅,若是不出意外,兩國聯姻,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br> 誰知當晚宮變。</br> 這個竊國計劃由主臣雙方共同商議,解不器雖然不在當地,但環節為他所設,也算是全程參與,他只是沒想到太子竟然會如此倉促地發動兵變,按照預想,那應該是琳瑯王女出嫁的那一日,儀式繁瑣,人多手雜,正好動手。</br> 是嫉妒擊垮了太子的冷靜嗎?</br> 解不器心想,誰能不為她的一滴淚而癡迷呢?</br> 譬如此時,她并不流淚,只是輕輕撥弄自己的頭發,鋒利的剪子絞斷一截青絲,便讓解不器眉頭一皺。</br> 也在失神的瞬間,她及腰青絲落地,切口到了脖頸。</br> 東宮謀臣顧不得尊卑規矩,一手捆住她的手,一手奪下了剪子。</br> 雙目接觸。</br> 她認出了他,面容蒼白,“先生……”</br>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女郎忍心毀之?”解不器沉聲道,虎口滴血,卻不感覺疼。</br> 他只為腳下的頭發而可惜。</br> 這么一頭黑如烏珠的發,受到多少年的愛護珍惜,她說剪就剪了?</br> 她似是心灰意冷,自嘲一笑,“我國淪喪敵手,我尚且茍且偷生,原想罪女無顏,只求清白一身,中立世間,可我這一分輕薄的雪,總有人要輕之賤之。是,我是俘虜,是罪奴,是你們權貴任由把玩的戰利品,可我也是人,不是那豢養的啞雀。”</br> 解不器心口微澀。</br> 這個栽贓毒計,是他獻的。</br> 而他,也視她如籠中雀,釜中魚。</br> 天下群雄逐鹿,夾在其中的公主姬妾,更是男人們掠奪的戰利品,以華美的姿態,裝飾著他們野心勃勃和戰功赫赫。</br> “萬望先生垂憐,允了我,青燈古佛,幽處獨行。”</br> 這原本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br> 莫側妃清除了絆腳石,他也捏住了莫側妃這一把柄,日后將會化作他的刀刃,立于皇庭之中。</br> 可是——</br> 她唇珠艷麗,似一粒紅豆。</br> 解不器萬想不到,他竟然動搖了。</br> 他還說——</br> “女郎難道就甘心嗎?”</br> 她豁然抬頭,眼睛燦然明亮,仿佛死水煥發生機。</br> 解不器冷不防想起了那一簇海棠花,開在冷宮里欺霜傲雪的海棠花。</br> 僅這一句,兩人從此綁住。</br> 解不器至今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他蠱惑了君王的妃子,還是他被妃子綁上了賊船。</br> 他跟大靖國的太子謝相逢一樣,風月游玩,本應片葉不沾身。</br> 但是,他一抬頭,便看見琉璃瓦下披著斗篷向他行禮的女郎,暖室里素手替他斟茶的女郎、國宴上溫聲軟語勸他少喝的女郎,以及眼下,上了車,卻遺失了一段蒲桃新藤的女郎。</br> 那段蒲桃嫩藤原本攥在婦人的手里,不經意掉了,小婢正要撿起,她溫聲地說,“算了,落地生根,讓它生著吧。”</br> 雖然女郎戴著錐帽,解不器卻能感覺到她飛來一眼。</br> 瀲滟生波。</br> 她是認出他來了?</br> “落地生根”,是諷刺他見了她,一動不動地扎根么?</br> 好一個牙尖嘴利的王女。</br> 解不器不由得一笑。</br> 等車馬遠去,他主動上前,撿起了地上那一段蒲桃藤。</br> 隨從出聲,“爺,這東西掉地上了,太臟了,不如我給您去里頭新裁一段兒?”</br> 解不器愛不釋手地賞玩。</br> “不用了,就這一根,足夠了。”</br> 他轉身就走,</br> 隨從們面面相覷,“爺,您,好不容易來了這地兒,您就不進去了?”</br> 解不器朗然大笑。</br> “真佛已見,打道回府!”</br> 而琳瑯端坐在馬車里,身體隨著顛簸而起伏。</br> 她歪斜著身體,漫不經心敲打腕骨。</br> 解不器,當朝宰輔,九國之圭玉,她借著他的幾分憐惜,與這位九國第一謀士綁上了一條船。</br> 可她在他心里的份量,比起他的主人容經鶴,孰輕孰重?</br> 若是有一天,她要他弒主,他會肯?</br> 還是要做兩手準備。</br> 琳瑯向來不把自己的賭注放在男人的顧惜上,期望一個人太多,反噬的還是己身。</br> 她秘密出宮,又秘密回宮,皇城的主人一概不知。</br> 容經鶴又取了幾件新奇的玩意兒逗她歡心。</br> 琳瑯柔情脈脈看著他,又仿佛透著他看另一個人。</br> 系統的數據又開始混亂了。</br> 從昭的封后大典舉辦得尊貴體面,當夜星河皎皎,紅絲飛舞。</br> 祈天燈放滿了整個天廓。</br> “從此,帝后一體,共承宗廟。”</br> 城樓上,帝王握著她的手,飛眉入鬢,眼中亦有煌煌燈火。</br> “謝陛下榮恩。”</br> 帝王如同使性的孩童,不滿糾正她,“叫良人。”</br> 琳瑯笑了笑。</br> 良人?令我淪為階下囚、父母俱喪的的良人么?</br> 窒息的沉默當中,容經鶴捏緊她的手腕,指節泛白。</br> 百官屏住呼吸。</br> “疼呀,陛下。”琳瑯將她的手抽了出來,反被握得更緊。</br> 容經鶴做了那么多回任務,頭一次遇上這樣軟硬不吃的小祖宗。過去的事情已經不可挽回,他不也是在盡力彌補她了么?換做其他的妃子,敢如此對國君甩臉,早就是冷宮警告了。</br> 她偏不怕。</br> 帝王的視線落在她的小腹上。</br> 他又想起了潛邸的事。</br> 當初莫側妃以流產之事陷害她,他的王女決絕喝下了絕育藥,更是燒琴斷發——她驕傲若此,容經鶴是沒想到的。</br> 也只有這般至烈的女子,才配他的傾心。</br> 容經鶴從系統里兌換處一枚多子丸,如果不出意外,初雪之際,他們的孩子就要來到這個世界了。</br> 這也是任務者容經鶴首次“重金求子”。</br> 他在其他任務中,成親,娶妻,撫兒,只當是一般業務,有也可以,沒有也行。</br> 但他在這個任務里,卻是那么強烈地需求,他一定要跟她有個孩子,最好是龍鳳胎,一男一女,承歡膝下,他為子求娶,也為女送嫁,完完全全沉浸在一個新手父親的角色里。</br> 漸漸地,他也不再將這里當成任務。</br> 琳瑯王女,現在是他的妻,他的后,而不是無關緊要的NPC。</br> 尤其是她還懷著他的血脈。</br> 容經鶴的怒意被奇異撫平,他仔細想了想,為她的行為找到了合理的解釋——產前抑郁!</br> 從前他不關心女人如何生孩子,越是對王女動情,他越能體會女子的不易。</br> 一國之尊最終妥協,“那叫琴郎。”</br> 她抿唇一笑,“琴郎。”</br> 笑顏之后,是滿城燈火,絢麗生輝。</br> 只此一句,容經鶴徹底淪陷。</br> 身后是文武大臣,或是艷羨,或是感嘆。</br> 百官之首的解不器收斂了唇邊笑意。</br> 封后大典沒多久,邊戎作亂,上君親自伐之。</br> 新后臨盆在即,容經鶴原想撥幾名大將過去,自己留守京中,然而對方來勢洶洶,他只得披甲上陣,同時留了一隊秘密人馬暗中保護。漫長的行軍途中,他憂慮不已,又不能對部下排遣,因此系統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聊天工具人。</br> ‘系統,要是你會分/身術就好了。’</br> 系統:‘……’</br> 垃圾宿主,還想它身兼多職!當奶爸也就算了,現在還要進化當“穩婆”!</br> 系統就沒有統權嗎!</br> 雖然是這樣想,系統口嫌體正直感應了下宿主對象的情況。</br> ——糟了!情況還真的不妙啊!</br> 是難產!</br> 傳送過來的畫面極其混亂,有年輕宮女的哭喊和尖叫。</br> 系統心急如焚。</br> 它接收到的是“即時畫面”,壓根不知道她為什么難產,更不知道她能不能熬過去!</br> 系統其實有“分/身術”,可以暫時離開宿主,單獨行動,但這是每一任系統的秘密,從不跟宿主說,免得助長他們“不勞而獲”的心思,全靠著系統打聽情況,自己卻不怎么動腦,那就是本末倒置了。</br> 要不要回去?</br> 系統陷入了兩難境地。</br> 作為一個系統,是無權干涉小世界的運轉的。可,可宿主的對象難產啊,萬一血崩而亡,打擊到了宿主做任務的信心和積極性,那該怎么辦?系統列出了上百條“滾回去當奶爸”的理由,又下意識忽略了“系統不得自作主張”的原則。</br> 系統:‘我能量不夠,要強制尋休眠一段時間。’</br> 容經鶴調侃道:‘祝賀你,全勤獎沒了!’</br> 系統:‘……’</br> 要不是本系統跑得快,你老婆也沒了!</br> 系統“飄回”了王城。</br> 從宮女們只言片語中,它拼湊出了宿主對象難產的原因。</br> ——莫側妃聯合諸妃反撲!</br> 早不請晚不請,偏偏在新后需要靜養的時間,請什么戲班子,說增添喜氣,結果上來就是青面獠牙,嚇得新后提前臨盆!</br> 莫側妃是宿主之前的女人,曾經恃寵而驕,吃了掛落,新帝登基之后,她娘家出力最多,本人也被當成吉祥物,被供在了案頭,體面是有,但帝王的寵愛消失得一干二凈,與冷宮棄妃無異。</br> 更讓系統心驚的是,總管公公泰和也摻了進去!</br> 這老太監居然是莫側妃的人?他謀害新后,助紂為虐,是不想活了吧?宿主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軟顧念舊情的良善之輩!</br> 系統如同幽靈,飄進了內寢。</br> 它“看”到了一個年輕太監沉穩有序地指揮,穩住局面。</br> 由于對方的皮相過于俊美,系統給了他“多看一眼”的優待,就沖著這面相,賣個笑都能日進斗金,干什么不好,非得進宮當個太監?系統和它的一堆數據表示自己無法理解古代人的忠君思維。</br> “元似,元似——”</br> 紗帳里傳出聲嘶力竭的叫喊。</br> 系統頭一次怕得不敢靠近。</br> 它做系統那么多年,也是第一次圍觀女人生孩子啊!</br> “元似”應該是那個“太監”的名字吧?系統并不知道自己已經亂了,自顧自分析了一通。</br> 他的宿主叫“容經鶴”,表字為有琴,鶴琴相伴,看著是富貴閑人,實則最是爭名逐利,不甘于屈于人后。而像宮女太監這一類的,取名的好壞全仰仗主人的喜惡。那么,宿主的對象為什么要給一個太監取名“元似”呢?</br> 系統感覺自己猜到了原因。</br> 在亡國之前,王女身邊有一個叫元宵的太監,他為了不連累公主的名聲,自刎了。</br> 故土難離,故情難忘,這是不是也間接導致了王女今日的血崩?</br> 系統聽著里頭的尖叫,一聲比一聲嘶啞,一聲比一聲絕望。</br> “君父!母后!兒來陪你們了!”</br> 系統嚇得一個激靈。</br> 萬一這人真難產死了,宿主會瘋的吧?別看容經鶴斯文有禮,骨子里也流淌著瘋批的血液,保不齊他一怒之下,伏尸百萬,走向自我滅亡!</br> 系統說服了自己,冒著被懲罰的風險,給人加持了一個“祝福光環”。</br> ——這也是它首次為一個古代土著破例。</br> 琳瑯的哭喊聲停了一瞬。</br> “它”來了。</br> 容經鶴身體里的那個家伙,出現了。</br> “它”止住了她的血,就像那日“它”止住了容經鶴的頸傷。</br> 來得正好。</br> 不枉費她這一出戲。</br> 琳瑯垂淚,斷斷續續地喊,“良人,良人是你么,如今,如今你還不肯見我么……”</br> 宮女太監面面相覷。</br> 良人是“陛下”嗎?</br> 可是娘娘從不肯喚陛下“良人”啊。</br> 難道是出現幻覺了?</br> 宮女思晚安慰道,“娘娘,放心,您一定會沒事的,陛下很快就會回來了……”</br> 琳瑯搖頭,掙扎著起來,“……良人!放開我!我要去找良人,他一定在外面等我!”</br> 眾人驚得手忙腳亂,慌忙制止她。</br> “娘娘,不可!”</br> 她怎么這么任性啊?系統急得團團轉,再這樣搞下去,她要被自己折騰死了!不得已,系統只好冒充了一回“良人”。</br> 于是琳瑯便看見紗帳外隱隱約約站了個身影。</br> “大人!”</br> 她瞬間改口,喜極而泣,“您終于肯見我了,我就知道,我……”</br> 外頭伸進來一個潔白如玉的手掌,顏色很淡,青筋近乎透明。</br> ‘好好生,別亂動。’</br> 琳瑯的耳畔“聽見”了一道青澀的、稚嫩的聲音。</br> 她猛地握住對方的手,緊緊的,不肯放開。</br> 系統被驚嚇到了,立刻縮回去。</br> 她又開始哭了。</br> 系統嘆了口氣,又把手給了出去,由著她握著。</br> 可孩子還是沒保住,流掉了。</br> 系統自責不已,它頭一次生出濃烈的戾氣,想把莫側妃一干人等的頭顱懸在城門上。它回過神后,又嚇出一身冷汗。它僅是一個輔助的工具,處置對象的決定權還是在宿主的手上,宿主都還沒說話,它自己怎么能生出這種可怕的、荒誕的想法?</br> “沒能誕下子嗣,是我對不住大人……”</br> 哭聲細細響起。</br> 系統麻木地躺在床上,任由女子環住它。</br> 它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本只是讓一只手出鏡的,結果她流產了,氣血更虛了,系統怕她一時想不開,只能陪著人,她卻趁著它不注意,一把撲了過來,抱住了它的“虛擬身體”。</br> 這下系統更加無法脫身了。</br> 它跟它的數據庫看著床頂發呆,只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它低頭一看,凝固了。</br> 她在扒它的腰帶!</br> 夭壽啦!</br> 有人竟然要強!搞!系!統!</br> 系統被嚇得活生生沒形了。</br> 琳瑯又看不到了,她無助摸索著,青絲滑落腰間,“大人?大人?您在哪兒呀?”</br> 系統遁到了三米開外,捂著自己的虛擬腰帶,被驚得不輕,結結巴巴地說,“你,你無禮!”</br> 那女子虛弱陷在被褥里,玉頰發白,氣若游絲,“大人,妾身何時無禮了?只是,只是妾身愧疚,未能為大人誕下子嗣——”她眼尾飛上一抹薄紅,“不如趁著那人不在……”</br> 系統如同被踩到了尾巴,氣急地喊,“你閉嘴!”</br> 這不就坐實“偷情”了么!</br> 她把它一個清清白白的系統當成什么啦!</br> 大約是被狠話嚇住了,她側過臉,柔弱嗚咽地流淚,沒入了鬢發中。</br> “既然,既然大人如此嫌棄妾身,那妾身活在這個世間上也無甚意義了……”</br> 系統被她弄得焦頭爛額,又不敢說重話,猶豫片刻,用虛擬的手臂笨拙抱住她,“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你莫要哭了。”</br> 乖乖!哄人可真難!再說下去,它的數據庫都要冒煙了!</br> 宿主真不愧是撩妹戰斗機,說起繾綣的情話來是一套一套的,它就不行了,生搬硬套,跟流水線生產的差不多。</br> 系統快被自己尬死了。</br> “我只是,唔——”</br> 它瞳孔發散。</br> 女子的唇停留在它的嘴上。</br> 先是相交。</br> 繼而穿過。</br> 她整個人投入它的虛擬體中,就像是被一層藍膜包住。</br> 系統畢竟是虛擬體,只有影像,沒有觸感——</br> 但這一刻,它的數據庫陣亡了。</br> 可惡的“病毒”瘋狂入侵了它的程序與算法。</br> 篡改核心,修改指令。</br> 系統既迷惑又害怕……它是壞了嗎?它要回廠返修了嗎?</br> 為什么中央處理器被燒得滾燙,卻清醒地、沒有猶豫地——</br> 刻上了一個陌生的名字。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