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憂到達宴會廳時人已經來了一大半了，當她出現在大廳門口，原本只是一兩個人的視線固定到了她的身上，而后連成一片。直到最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她的身上。宴客廳里安靜下來，將外面嘰嘰喳喳的鳥語映襯得更清晰了。
    無聲的寂靜像凝結在湖面上的薄冰，李無憂就走在這冰面上。那些投射過來的異樣目光，或帶著驚訝，奇怪，甚至是害怕與恐懼，又或是嘲弄，譏笑，針一樣扎在她身上。縱使她再不將那些成見放在眼里，此時也不由得心里一緊。
    她強迫自己抬起頭來，迎著她們的目光走進宴客廳里，自顧自地找了個位子坐下來。
    自始至終，都沒有人和她搭話。
    她是闖入人群中的異端精靈，使人想靠近，又怕靠近。
    良久，這宴會廳里才恢復了之前嘰嘰喳喳閑聊時的吵鬧，可李無憂卻從這些吵鬧之中聽到了指向自己的語句：
    “她是誰？”
    “誰知道呢？居然是個東方人。”
    “難道是賈斯汀的夫人？聽說他的新嫁娘就是個東方人呢”
    提到賈斯汀，她們似乎嗤笑了下，把臉扭開了。
    不知為何，她們那些嗤笑竟讓李無憂莫名覺得有些心堵。
    畢竟賈斯汀是她的丈夫，她們嗤笑他，便也是在嗤笑她。
    可她面上還是那般鎮定自如沒有表情，堪堪壓下心中那一點點作祟的情緒后，接過了派里莎娃遞過來的茶小小抿了一口。
    眼不見心不煩，她如此想。
    卻沒想到視野里突然出現了一抹粉紅色，她便抬眼看過去。
    “您就是賈斯汀伯爵的夫人吧。”坐在她旁邊正面向她的這位少女眼睛亮亮的，盯著她看的時候帶著淺淺的驚喜與友善的笑意，“從一進門我就注意到您了。”
    李無憂沒有接她的話，而是仔細地打量著面前這位自顧自嘰嘰喳喳的女孩：少女約莫十四五歲，正是豆蔻年華的純真樣子。一襲粉色綢面蓬松露肩長裙，褐色的長發被大小不一的珍珠點綴著盤在腦后，細碎的微卷褐發垂在鬢邊，微微擋住了她耳朵上墜著的銀線翠玉耳墜。
    少女的五官輪廓并不像其他歐洲人那樣堅硬鋒利，而是帶上了點東方女人的柔美，調和著少女的豐盈圓潤。杏仁一般的眼睛微微上挑，褐色的眸子里帶著點叫人不易察覺的灰。小巧精致的鼻子以及粉嫩的嘴唇，還有偶爾咧嘴笑時露出的貝齒這少女帶給她的那種明媚陽光的感覺，在很大程度上安撫了李無憂那顆躁亂不安的心，讓她沒來由覺得熟悉與安心。
    “哦對了，”她似乎是才意識到自己這樣有些失禮，立即起身端正了儀態，雙手提起裙擺微微下蹲行了個淑女禮，又清清嗓子，“我叫米彌爾，是卡邁爾侯爵的女兒，很高興認識您。”
    李無憂彎彎眉眼，起身回禮：“李無憂，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賈斯汀伯爵的夫人。”她欣喜地立馬接下話，又扶著她的手臂叫她坐下來，“快坐快坐！”
    “我的母親也是東方人，”米彌爾一落座便迫不及待地跟她說，“所以我看到您的時候就感覺到特別親切。”
    “不知道您的故鄉是東方的哪個國家呢？”她似乎并不覺得自己這樣冒昧的詢問有什么不妥的。
    李無憂也不覺得她有什么冒犯：“蜀國。”
    聞言，米彌爾了然地緩緩點頭，又笑著說：“我的母親是中原人，與您是近鄰呢！”
    李無憂低頭笑了下：很顯然，這個女孩并不知道蜀國與中原的關系。
    這樣也好，她想，她沒必要將這層關系搬到這邊來。
    米彌爾還想再說些什么，卻突然被疾步而來的女仆出聲打斷了：“米彌爾閣下，夫人叫您過去。”
    女仆行色匆匆的，似是有什么要緊的事。
    聞言，米彌爾有些為難地看著李無憂。李無憂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沒關系，閣下請便。”她微笑著站起身，“我們有緣自會再相見。”
    她這才放心下來：“那夫人，我們等會再見啦！”言罷，便跟著那女仆疾步離開了。
    李無憂目送著她離開，見著她被那女仆帶到了一群人旁邊便收回了視線，卻不成想瞥見了一個陌生卻又熟悉的身影。
    她再看過去。
    人群里，有個少女被簇擁在中間。見著米彌爾過來，一位威爾斯特夫人便牽起了她的手，熟絡地向那少女介紹著。
    李無憂總覺得那個少女莫名的眼熟，似乎從哪里見過。
    啊，原來是她！李無憂猛然記起，又忍不住玩味的勾起了唇角。
    原來是薇薇安公主啊。
    怪不得要這么急忙地把人叫走，原來是有位大人物來了。
    卻沒想到本來是與其他人談笑風生的薇薇安稍一轉頭，便對上了李無憂的眼睛。
    而后，她臉上那些得體的笑容便有些掛不住了。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的變化，不約而同地順著她的視線看了過來。
    當見到這場眼神對峙的另一個主角是李無憂時，便有人偷偷勾起了唇角。
    呦，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啊！
    接著，她們便不約而同地在兩人之間讓出了一條空路。
    當李無憂看到薇薇安的全貌之時，便更忍不住一聲冷笑了。
    怪不得，怪不得那些大女官非得叫她穿她身上這件衣服，原來是在這里等著她呢。
    薇薇安盯著李無憂身上那件與自己這件一模一樣的綢面藍緞流金露肩長裙，臉色為不可察的黑了一寸，卻又在下一秒便掛上了再得體不過的微笑。
    她微微提起裙擺緩緩走到李無憂身前，微微下蹲行了個淑女禮：“夫人。”
    所有人都明白這一聲“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薇薇安，不承認這個東方來的“嫂子”。
    李無憂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勾起唇角一抹笑，也回了個淑女禮：“公主閣下。”
    如此劍拔弩張的一應一答，火藥味似乎已經在蔓延了。
    “沒想到公主閣下與兄嫂的品味如此相似啊，竟連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樣。”卻不知從哪里傳來這么一句帶著嘲弄意味的話語，不只是在嘲弄薇薇安，還是在嘲弄李無憂。
    所有人又都向著聲音來源方向看過去。
    是艾塔  ·  威爾遜。
    她一襲張揚的火紅絲面蓬松長裙，腰上束著黑色鎏金束腰，頸上扎著蝴蝶領結。一雙波浪死的馬尾垂在肩上，又被一頂黑色的小禮帽壓住了。她微仰著頭，此時正彎著唇看過來，微微上揚的眼睛里帶著顯而易見的嘲弄。
    氣氛詭異的安靜下來，不知實在害怕壞事的發生，還是在靜待好戲的上演。
    那種如履薄冰的危機感又悄悄地爬上了李無憂的脊背，讓她莫名地再次煩躁起來。
    她微微皺起眉，剛想開口。
    “這是我與夫人的小約定，艾塔閣下不知道也是自然的。”薇薇安的聲音里帶著溫柔的笑意，可李無憂分明看見了她攥在裙擺上的手正在慢慢捏緊。
    “這兩件衣服是我與夫人一起去塔里斯閣下那里定制的，并約好了要在宴會時一齊穿過來。如果艾塔閣下認為我們品味相似，便也是對的。”薇薇安面帶笑意地看向李無憂，“對吧，夫人？”
    明明她笑得是那般的明媚與溫柔，可李無憂只感到渾身的不自在。
    那種像是被人踩在腳底下笑著威脅的感覺，讓她剛剛生出來的那一點看戲的趣味霎時間煙消云散了。
    她靜靜的看著薇薇安，在她虛情假意的微笑與劍拔弩張的眼神里挑挑眉，然后點了點頭。
    “好了好了，既然人都來齊了，那我們的宴會就此開始吧。”有人訕訕地打著圓場。而后，那些圍觀的人才都識相的散開了。
    悠揚的小提琴音樂奏起，優雅得似是剛才的那些劍拔弩張都沒發生過一樣。
    李無憂看見米彌爾在偷偷摸摸地向她這里靠近，又向薇薇安行了個淑女禮：“公主閣下。”
    可薇薇安卻像沒聽見一樣，依舊是那樣勾著唇角直視著李無憂。良久之后才像剛反應過來，向著米彌爾回了個淑女禮：“請二位玩得開心，在下就不奉陪了。”
    李無憂也勾著唇角：“公主請便。”
    目送著薇薇安離開，米彌爾這才關切地問出口：“伯爵夫人，剛才您沒事吧？”
    李無憂也將視線收了回來，看到她那滿是擔心的樣子不禁彎了彎眉眼：“沒關系，謝謝你關心我。”
    這場無聊的宴會一直進行到很晚才結束，等李無憂送別米彌爾回到寢室的時候天色早就已經暗了下來。
    她沒讓人跟進來，一進門便將身上這件惱人的衣服全數卸下來丟到了地上。
    這件晦氣的東西，她是真的一秒也不想讓它掛在自己的身上了。
    正當她脫下衣服剛要換上睡衣之時，突然！
    “今天玩得開心嗎？”
    李無憂被嚇得渾身一抖，慌忙放下睡衣的裙擺猛地轉過身去：“誰！”
    卻看見賈斯汀坐在輪椅上，俯身撿起了地上那件藍色長裙放到膝上，輕輕摸了摸那藍色的裙擺。
    “我送你的這條裙子，喜歡嗎？”他看向李無憂時，眸子里映上了暖橙的燈光。
    李無憂卻禁不住冷哼一聲，忍不住笑了：你送的？！怎么？還想要我表揚表揚你嗎？
    “喜歡。”她勾起唇角，一字一句將下半句話吐了出來，“喜歡極了！”
    另一邊的駙馬府里，就不如這般暗流涌動了。
    不顧仆人的苦苦哀求與阻攔，盛怒之下的薇薇安手握著鋒利的剪刀，將那件華貴的綢面藍緞流金露肩長裙剪成了一條一條一文不值的破布料。
    跪在地上的侍女大氣都不敢出：進駙馬府之前，她們怎會知道傳言中溫潤可人的薇薇安公主竟是這般容易盛怒的人。
    “砰”的一聲，那件破爛的藍裙子連著剪刀一起被狠狠地扔到了地上。薇薇安一腳踢翻椅子，沖到了一個侍女的面前，長長的指甲幾乎要戳到那侍女的眼睛上：“說，為什么要給本宮穿這件衣服？！”
    “冤枉啊公主閣下！這件衣服這件衣服是由大女官置辦好送過來的啊！不管奴婢的事啊！”
    可薇薇安已經不再聽她講話了。
    “拖下去！”她的聲音是那樣的殘忍，“我再也不想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