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廟后頭一條不起眼的斜街,因為兩旁柳蔭低垂,被當地人喚作柳樹街。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條街上一家接一家開起了賣古董字畫的鋪子。低低的屋檐,窄窄的門臉,陰暗的店堂,一色黑底金字的招牌,低調中隱隱透出些古樸華麗。城里的百姓只知道這里是讀書人買文房四寶的地方,干脆把它叫做紙筆胡同,原先的名字反倒慢慢沒人記得了。
紙筆胡同店鋪密集,連兩側的里弄也都是招牌林立,只不過門臉寒酸些。從南邊第三個弄子拐進去,有一家叫做“古雅齋”的鋪子。灰墻灰瓦,廣漆的雕花門窗,樸素雅致。東家姓王,是最早一批落戶紙筆胡同的老板之一,不過只做書畫生意。
這會兒,王老板正低頭看著手里的茶,上好的銀針一根根立在盅子里,騰起的水霧恰好模糊了他的臉。堂下站立的母子倆似乎絲毫沒有被主人的冷淡影響。小男孩大約六七歲,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四下里張望,好奇里帶著興奮。那婦人秀麗蒼白,容色憔悴卻神情淡然,只聽得她柔和的嗓音在屋子里回蕩。
“……先夫在世時和先生頗有往來,也算得上是故交。如今小女子沉疴在身,恐怕不久于人世。這個孩子無依無靠……”
聽到這里,王老板抬起頭,緩緩說道:“朱夫人,在下是生意人,開的也不是積善堂,恐怕……”
“先生請聽小女子說完。這孩子受他父親影響,從小酷愛丹青,也算有幾分天賦,若非如此,怎敢麻煩先生。”
“哦?孩子,你過來。”王老板放下茶盅,招呼小男孩。小男孩抬頭看看母親,得到肯定的答復,這才走到王老板面前。
面前這孩子有雙靈動清透的眼睛。把一雙小手提起來看了看,又捏了捏,問道:“孩子,你喜歡畫畫?”“嗯!請先生教我。”小男孩認真的點點頭。王老板直起身子,定定的看著朱夫人:“夫人想必知道,我這古雅齋做的乃是偏門生意。孩子留在這里,別說光宗耀祖,名傳后世,只怕一輩子都見不得光了。”
“凡夫俗子,要那些虛名做甚?只求他平安長大,有一技傍身足矣。”
眼看著母親走了,雖然之前說得好好的,自己留在先生這里學畫畫,母親回家休養,過些日子再來看自己,男孩小小的心里還是說不出的恐慌,一聲接一聲的叫著“娘——”,“娘——”。王老板心說:“你娘再也不會來了”,慢慢走過去蹲下:“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一邊抽咽一邊說:“我叫朱成璧。”“朱成碧?嗯,也算有緣。以后你就叫丹青罷,這是你的藝名。你師兄叫水墨。我叫王梓園,我是你們的師傅。”
“古雅齋”是個小小的四合院,穿過天井,后頭三間屋子,左右兩間都做了庫房。值更的伙計在庫房里搭了簡單的床鋪。中間一間是接待重要客人的雅間,王梓園有事的時候,也在這里留宿。柜上兩個伙計都是本地人家初通文墨的小伙子,他們負責招呼顧客,看守店鋪,整理庫房。
王梓園在城里另有住宅,和他的店鋪一樣低調,在僻靜的南城,普普通通的門墻,進去以后卻比預想的要大得多。十幾個五六歲到十來歲大小的孩子住在這里,他們都是王梓園的弟子,在這里學習書畫。
過了好些日子,朱成碧——對,雖然他也更正過,可是師傅似乎很喜歡那個誤會,所以他就從朱成璧變成了朱成碧。何況他已經沒什么機會用自己的本名了,他現在的名字是丹青。總之后來,丹青發現那些孩子都是師傅的記名弟子,只有自己和水墨師兄才是入室弟子。柜上的伙計并不是師傅的弟子,也不太知道他們的存在,而他們也從來不到店里去。
加上自己,一起學習的有十四個孩子。所有孩子的名字都是師傅起的藝名,一律用書畫術語,比如章草、瘦金、留白、飛白,甚至包括生宣、熟宣。有一個八歲的師兄喚作純尾。丹青很是思索了一番,終于想起那是毛筆中的“純尾狼毫”,心中十分感謝師傅起名時對自己的厚愛。其中水墨師兄最大,十歲,是所有孩子的頭兒。師兄弟們同吃同住,年齡相差也不大,自然很快熟悉起來,雖然免不了掐架斗氣,彼此仍然親厚。但是有兩條禁忌是一定不能壞的,一是絕不許彼此打聽身世,二是絕不可互相交流書畫技法。
師傅有一間專門的屋子單獨指點他們。偶爾師傅會也請來他的朋友們幫忙教授自己的弟子。當面教授結束后,就回到自己的書案前去練習。師兄弟們的書案都在一間大屋子里,不過用高高的屏風隔開,各自埋頭用功,互不干涉。
頭幾個月,師傅給了丹青一些筆墨紙硯,朱砂石青,每日只教他自己隨便畫著玩。丹青有時候畫兩只小鳥,有時候描幾樹花草。有時候把院子里各色鮮花摘了在乳缽里搗碎濾汁,去廚房偷了一摞小碟子盛著這些汁液,添點兒這個,加點兒那個,看它們變成什么顏色。做飯的丫頭小娟要抓偷碟子的賊,追著他滿院子跑,最后他只好幫小娟姐姐制了一盒胭脂。丹青用那些湯湯水水畫了兩天畫,覺得沒意思,看看碟子里還剩不少。怎么辦?好不容易弄出來,倒掉太可惜了,干脆全抹在阿黃(王宅的看門狗)的身上。
王梓園從古雅齋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一人一狗趴在院子當中,那狗正投入的啃著面前的肉骨頭,身上卻錦繡斑斕,宛如下凡神獸。地上擺著好些盛著顏料的小碟子,丹青整張臉都埋在狗屁股后頭,一只手穩穩的拿著筆,正在阿黃的尊臀上描著什么。過一會兒,只見他長吁一口氣,爬起來道:“阿黃,站起來讓我看看你的新衣裳。”阿黃不理他。他抬起腳踢走了那根肉骨頭,阿黃低吼一聲,沖著肉骨頭的落點飛竄過去。夕陽下皮毛聳動,身上花紋云霧蒸騰,絢麗耀眼,臀部到尾巴仿佛躍動的火焰,灼灼逼人。
王梓園眨了眨眼睛,定定神,厲聲道:“丹青!”猛然間聽得師傅喚自己,丹青趕忙轉身行禮,一張臉卻像大花貓。王梓園使勁板起臉:“把這兩天的習作拿來我看。我在‘如是軒’等你。”
丹青從自己書案下的隔板上取出這兩天的習作,大大小小十幾張。想起師傅剛才的樣子,心里有點惴惴的,想起阿黃剛才跳起來的樣子,又很有成就感,于是在不知道該害怕還是該高興的矛盾心情中走進了“如是軒”。
“如是軒”就是王梓園單獨指點弟子的地方。左右都是回廊,獨立進出,繞過當門的山水屏風,首先入眼的是三面高及屋頂的大書架,堆著層層疊疊數不清的碑帖卷軸。有一架小巧的松木人字梯專用于拿取上層架上的物品。中間一張紫檀大書案,案旁列著純凈如玉的白瓷筆洗、一人高的筆架山上各種毛筆琳瑯滿目。
“先生,請過目。”丹青把自己的習作遞上去。這個書案對他來說還太高了。王梓園靜靜的站在書案后頭,看著小人兒踮起腳,伸直了胳膊,抿著嘴一臉嚴肅的把畫放到書案上。
“雖然還很稚嫩,不過用筆自如,線條生動;用色大膽,華麗鮮艷……小小年紀就這樣招搖……”王梓園在心里評價著,點點頭,又搖搖頭。突然翻到一張水墨人物畫,一團暈開的陰影中的女子,正回首凝望。兼用了工筆和寫意,輪廓簡單,看那神情姿態,分明是那個溫婉沉靜的朱家夫人。仔細看去,并不十分相似,然而眉宇間欲說還休的樣子,竟然叫人心頭一緊。
王梓園想起剛開始的時候,丹青每天都問“娘什么時候來看我?”后來不再問了,只是常常站在門后透過門縫,呆呆的看上很長時間(王宅的孩子們是不可以隨便出大門的)。再后來,對著門縫發呆的次數也少了,人卻越來越淘,除了練習繪畫還算認真,沒一刻消停。上樹掏鳥窩,鉆洞逮耗子,往師兄弟的墨汁里兌凝膠,朱砂里添辣椒粉……仿佛接受了某種事實一般,再不為此傷神。
“這畫的是你娘?”
“嗯,是娘在我夢里的樣子。”
到底還是孩子,無論怎樣決絕剛強,始終還是孩子。
王梓園端詳一陣那畫,嘆口氣:“去吧。別再折騰阿黃了。”
“哎!”丹青清脆的應一聲,蹦蹦跳跳走了。
王宅里說起來,都是些沒娘的孩子。即使有的父母雙全,那也是簽了一輩子的賣身契買斷了的,還不如沒有。為什么獨獨這一個格外教人憐惜呢。王梓園重又低下頭,一張一張仔細看丹青那些畫。十幾張畫里什么題材什么風格都有,千變萬化,教人目不暇接。他皺起眉頭,心道:“這可麻煩了。多少年沒遇見這樣資質的孩子了,可是在這個行當里,定不下型的孩子又能有多大用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