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仲卿,字君然,自號鳴玉山人,楚州丹池郡人氏。其祖泰英年間曾任中書侍郎,因事得罪,遂避居回鄉。仲卿少有逸才,志氣宏放,聲名籍甚。太守曹祜見仲卿,嘆曰:‘葉君然如皓月當空,芝蘭在室?!藲q師從當時國手唐法士習畫,十歲通詩書,十二歲應童生試,取丹池第一名案首。然自此數奇,屢試輒蹶??翟四辏こ卮鬂常烈邫M行,十室九空,葉氏由是衰落。”
丹青手里的《近世書畫史》翻到了《鳴玉山人傳》這一頁,眼睛卻盯著窗戶外頭。《書畫史》上所有的人物傳記早已爛熟于胸,不必看書,那些句子自然在腦海中浮現。
說起來,鳴玉山人和丹青算是半個老鄉。元武帝平定南方以后,將楚州州府遷到潭城,改變過去荊楚自治的傳統,對南部地區實行直接有效的控制,由中央委任刺史、太守、縣令各級官吏。原州府所在地丹池郡改為池陰縣,丹青的外祖家就在那兒。五歲以前,丹青在那里度過了無憂無慮的幼年時期。
“……仲卿既長,自謂明代遺賢,遂乃放浪形骸,恣情山水,飄然有超世之心。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可泣可感之狀,一一皆達之于筆。蒼勁其中,姿媚躍然,匠心獨出,超逸有致。雖身無長物,囊無余錢,渾不在意。至窘迫處,則揮筆救急,知者饋之千金,不識者易之百文,每每多寡由人,欣然接納?!?br/>
丹青放下書,兩只胳膊撐在窗臺上,悠悠嘆了一口氣,心中無限向往。除了小時候那段時光,自己一直待在王宅臨摹古畫。雖然也有無數的想法,但什么時候才能真正像鳴玉山人那樣,師造化,法自然,遨游于天地間呢?
遺憾的是,由于鳴玉山人對待自己作品的隨意態度,使得他早年間的畫作幾乎散失殆盡。但與此同時,也讓他的作品和名聲傳遍了整個大夏國的土地,至今偶爾還能從某個偏遠地方尋常人家突然發現鳴玉山人的真跡,造就一個新的富家翁。
“康寧四年,游吳越間。逢恒王南巡,聞其名,奇其才,邀見之。仲卿白衣坐舟中,顧瞻笑傲,旁若無人。王深為折服,傾心不已?!?br/>
葉君然二十五歲時,遇到了當時二十八歲的恒王宋思減。兩人相見恨晚,互生傾慕,葉君然于是隨恒王巡行的隊伍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楚州。此時丹池葉氏早已四散飄零,昔日故宅幾經易手,面目全非。恒王千方百計挽留,葉君然終于隨之北上,留在豫州恒王府里做了一名幕僚,《恒王夜宴圖》就是這個時候畫的,鳴玉山人這個號也是結識恒王以后改的。鳴玉山位于豫楚交界處,幽深奇秀,是當地名勝。
據丹青所知,已經現世有據可證的鳴玉山人真品不過十幅。父親手中曾經有一幅,小時候見過的。“如是軒”里收了三幅,臨摹過不下幾十次。宮中內庫有四幅,余下兩幅一在涼州杜氏,一在豫州秦氏。這里邊并沒有東家和師傅所說的《恒王夜宴圖》。難道自己的出師題目和當初水墨師兄的一樣,要“無中生有”么?還是東家那邊有新的收獲,得了《恒王夜宴圖》的真跡?丹青暗自琢磨著,可恨這兩只老狐貍,只教自己好好準備,竟是一絲口風也不漏。
臨仿到了最高境界,有兩種方式,一是“無中生有”,一是“起死回生”。
當初水墨和留白偽造的“韓石相思句”就屬于前者。這幅書法作品在《滌塵洗心錄》出世前,各家記載都只有名目,沒有詳細信息。蘇滌塵之前無人詳敘,自然是因為深藏宮中,尋常人無緣得見。而此后近百年再沒人一睹真面目,則應當是早已被毀。像這樣并無原作可以臨摹,只憑一些特征介紹,以及對當時背景、作者風格的了解和揣測,制造偽作,就叫做“無中生有”。
想要“無中生有”,仿造者必須對原作者了如指掌,胸有丘壑,下筆才能神形兼備,如出一轍。比較而言,書法作品“無中生有”沒有繪畫作品那么復雜。
所謂“起死回生”,指的是恢復有殘損被破壞的作品。它要求仿造者全身心投入原作者當時當地的狀態,摹寫殘存部分并補全損壞部分,補全的部分和原作遺留部分須保持完全一致,才不致留下破綻。
不管是哪種方式,仿造者都須具備極高超的技藝,同時在精神上進入“有人無我”的境界,才有可能成功。
六月初六響晴天。佛家曬經,官家曬譜,百姓人家曬衣服。
丹青的出師入行儀式就定在這一天。
王宅“不厭居”二層中間的小廳堂里,莊嚴肅穆。這是丹青第二次進“不厭居”,卻是第一次到二層來,少不了東張西望一番。
北面墻上掛著一幅發黃的工筆人像,畫的是江家臨仿業奠基人,第十三代家主江留渡。題詞顯示這是一幅自畫像,定睛看去,居然完全照搬了當時著名宮廷畫家秋如泠“歷代帝王像”的風格,連裝幀都用了專供前朝皇室的正赤云隱飛龍紋大紅綾。丹青心道,這人肯定是個膽大包天,游戲人間的角色。這么一想,再抬眼望時,頓覺那威嚴的表情里分明帶了一絲調侃之意,對這位隔著幾百年的前輩,一下子親近起來。
再往上看,是一張橫幅,四個酣暢淋漓的大字:“再造風流”。那是難得一見的師傅自己的筆跡,不帶任何臨仿之意,寫得沉著痛快,蒼潤雋永。
畫像前擺著香案、供桌。王梓園、江自修一邊一個坐著,純尾、羅紋分侍兩旁。純尾側身點燃了三支香,雙手恭恭敬敬的遞給東家。江自修捏住了,穩穩的插在香案正中的鏤雕翡翠小香爐中。丹青端端正正的跪下,一邊嘀咕那翡翠香爐值多少錢,一邊萬分虔誠的磕了三個響頭。這三個頭,是拜見本行祖師爺,通告他弟子從此入行,請多多保佑,同時也是正式拜見東主。江家弟子或是被買回來的,或是被收養的孤兒,和東家有著直接人身依附關系。除非東家點頭,否則就是攢了再多的錢,也不能替自己贖身。
丹青挪挪膝蓋,又對王梓園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響頭,這是感謝師傅多年養育教導之恩。站起來沖純尾和羅紋各鞠一躬,他二人也彎腰答謝。這是同行之禮,以后大家就不僅是師兄弟關系,也是分工合作的同事關系了。
江自修重新坐下,待純尾和羅紋退出去后,開始向丹青宣講行規。
“天下各行各業,尊師重道,奉公守法,乃是通例。臨仿業畢竟是偏門,尤其忌諱與官府中人起沖突。低調處世,嚴把口風,不人前賣弄,不私相授受,是業內人士自保的基本法門。江家弟子,在允許脫離江家之前,一切聽從家主調遣。嚴禁私造仿品,從中牟利;更不得勾結外人,背叛家主?!?br/>
平素總是笑瞇瞇的江自修,嚴肅起來,平和中散發出上位者獨有的威懾力。丹青知道,江家對于出師弟子,提成相當優厚,只要你盡心盡力,不出幾年,就能小有家財。但對于膽敢犯規、以身試法的人,懲罰也是毫不留情的。據說上一代弟子中,有一位已經升到供奉,財迷心竅,被一字畫商說動,私造了一幅林雨軒的“瀟瀟煙雨坐愁城”賣給他,最后被迫自毀一目作為了斷。
——這是上一年中秋節,水墨回來看望師傅,兄弟兩個悄悄說體己話時,丹青從師兄那里聽來的。
江自修看看恭謹站立,側耳傾聽的丹青,點點頭,接著道:“江家共有八處分號,名字都是當初駐帆公(駐帆是江留渡的字)定下的。最初只有三家,陸續增設,到伍德十九年,終于全部開張。它們表面上沒有任何聯系,只有出師弟子才知道所有分號的名字和位置。”
原來當日江留渡發現臨仿業大大有利可圖之后,就對自家的未來作了一番極其宏偉的規劃。除了最荒涼的西北邊境涼州,立志天下八州都要有江家的分號,以“翰墨流芳,千秋至雅”八字為序。銎陽“寶翰堂”為首,倒不是說他能未卜先知,知道后世將遷都于此,而是因為江氏籍貫就在雍州?!皩毢蔡谩北驹谟褐萸?,元武帝開鑿澄水后七年才遷到銎陽。
丹青把各地分號的名字地址一一記在心里,很明白的認識到,自己從今日開始,逐漸接觸到這個行業的最高機密了。
“臨仿古品,在精不在多。江家每年所造不過五到十幅。每一幅都精益求精,務必萬無一失。仿品完成,便送往各處分號尋找買家?!?br/>
江自修看丹青眨巴一下眼睛,動動嘴唇,欲言又止的樣子,干脆停下來問道:“丹青,你想說什么?”
“呃……東家,真的可以做到萬無一失么?萬一……”丹青竭力露出最無辜的表情,表明自己絕對沒有質疑的意思,純屬好奇,純屬好奇。
江自修笑著看看王梓園。后者只好接過話頭:
“字畫臨仿,古已有之。最初不過是習畫的一種手段。真正以之謀生,進而成為專門行業,也就近千年光景。從前臨仿業有條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不論如何肖似,總要留出一點破綻,如此便不算造假,以求心安,也是給自己留條后路。至于買主有無眼力,那是另一回事?!?br/>
丹青撓撓頭,古人可真能自欺欺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