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江自修還帶給丹青另一個消息:九月,盧恒轉(zhuǎn)任秘書省丞,盧子晗外放涼州,做了夜泉縣令。
這個消息證明丹青的復(fù)仇完全成功。因為秘書省丞負責(zé)草擬詔書,品級雖高,并無實權(quán),不過是個清高頭銜,盧恒這是明升暗降了。何況盧子晗由最年輕的翰林院編修外放西北,遠離皇帝的視線,如今四海寧靖,邊疆無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被想起來,仕途只怕就此斷送。然而此刻的丹青已經(jīng)不在乎這些了。還有什么比好好活著更要緊呢?些許不相干的人實在不值得勞心費力,丹青只想把手中已有的一切攥得緊些,再緊些……
“能有這個結(jié)果,已經(jīng)很讓人滿意了。”趙承安手里捏著朝廷邸報,向在座諸人宣讀了朝廷對盧氏父子的調(diào)任決定。參加此次逸王府內(nèi)部小型機密會議的有:“良恭儉讓”四大侍衛(wèi)中的三位,李旭、馮止、賀焱三位謀士。
“照寧七的說法,臨之公子完全是中了暗算。問題是這暗算之人只是針對盧家,還是……”馮止說到這,抬眼望望趙承安。
賀焱看承安沒有馬上開口的意思,接道:“依我看,如果要針對殿下,不會采用這樣迂回而又效果有限的招數(shù)。”
承安坦然道:“會惦記我的始終只有一個人,而這個人如果要動手,不可能把力氣浪費在細枝末節(jié)上。”忽地又笑了笑,“再說了,他雖然喜好附庸風(fēng)雅,恐怕還使不出如此風(fēng)流手段。”
李旭道:“對方的圈套十分簡單,卻一擊即中,可見處心積慮。”
“正中臨之軟肋啊——怪不得即使到了我那皇叔面前,他也有苦難言,無法自辨,拿不出半點證據(jù)。”
逸王這話涉及到盧公子的隱私了,幾個人都沒有接茬。馮止沉默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道:“其實……盧翁這個‘秘書省丞’未免雞肋。”
馮止的意思很明白,時至今日,盧家父子的用處已經(jīng)不大了,盧恒這些年來幫逸王府往地方安插人手,難免沒有私心,不如趁此機會甩掉他,也省得將來殿下要做惡人。趙承安這次仍然動用了相當(dāng)?shù)年P(guān)系保住他們,似乎有些浪費。只不過再怎么說盧家和逸王多少有點親戚關(guān)系,總不好意思講得太直接。
“表舅他老人家在吏部尚書的位子上坐了這么久,本就沒那么容易倒下來。我不過是順?biāo)浦哿T了。吉祥公主自幼傾心臨之,苦戀多年,始終不渝,我這個當(dāng)哥哥的看著也于心不忍啊。”
原來盧子晗渾渾噩噩買下《麻姑獻壽圖》收在家里,到底被有心人看見,暗地里告到皇帝跟前。事發(fā)突然,盧氏父子驚惶失措。此時東南清洗余波未盡,百官正當(dāng)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之時,人人爭先恐后撇清關(guān)系,誰肯為他們說半句好話。偏偏那幅畫的來歷蹊蹺離奇,縱然盧子晗句句屬實,聽在別人耳朵里終歸不清不楚。皇帝疑心本重,又一向?qū)ΡR氏父子頗為信任,更覺氣惱,當(dāng)即將盧家收監(jiān)審問。
趙承安動用宮中內(nèi)線,遞了個消息給皇帝向來看重的大女兒吉祥公主趙漪。趙漪年方十七,除了在情關(guān)上難以勘破,心思細密,明慧大方。她求了皇太妃為盧家輾轉(zhuǎn)說情,又對癥下藥,給她的父皇講了一番“忠臣才有人陷害”的理論,居然真把皇帝說動了。
承安停一停,語氣誠摯:“況且,若真的不伸手,也叫人寒心不是?”三個謀士聽了這話,心頭一陣暖一陣涼,不知說什么好。
好在逸王殿下也沒打算繼續(xù)這個話題,轉(zhuǎn)頭向賀焱道:“三才先生,皇叔生辰賀禮預(yù)備得怎么樣了?”臘月二十八,是皇帝趙煒的生日。承安即使人不去,生辰禮拜年禮是一樣都不少的。近年來,趙煒幾乎每年下詔召逸王入京過年,以敘叔侄之情,天倫之樂。明年是趙煒?biāo)氖麎郏谖磺M十六年。春秋鼎盛,江山穩(wěn)固,自然要大慶一番。也不怪承安提前兩年就開始張羅賀禮。
“今年的已經(jīng)全部預(yù)備下了,下個月可以出發(fā)。明年的也已經(jīng)置備了過半,最要緊的那件趙讓和君來傳信說已然得手,正往回趕,不過路途艱難,估計還得二十來天才能入府。”承安三個貼身小廝,自幼跟隨,均有獨擋一面之才,分別叫做照影、照月、照君來。其中照影管內(nèi)務(wù),照月管起居,照君來悟性好,天分高,跟著四大侍衛(wèi)學(xué)得一身真功夫,常常被派出去做事。
承安點點頭:“等他們回來,我也該在入京的路上了。府里的事還請三位先生多多照應(yīng)。”三人一齊起身回禮。
又說了幾件別的事情,會議便散了,幾個人各自分頭忙碌。承安回轉(zhuǎn)內(nèi)院,看了幾封書信,背著手踱到照月的房門口。繞過屏風(fēng),里間一個纖瘦的身影正站在窗下條案前,背對外邊忙碌著。看他動作毫不停息,卻行止從容,渾身上下都帶著一股裊裊之意,美不勝收。
承安有心嚇?biāo)惶峙聣氖拢缓锰衷谄溜L(fēng)架子上輕敲兩下。照月回過頭,綻開嘴角一笑:“殿下先坐一會兒,我手上的活放不下。”
承安走過去一看,案上墊著氈子,上邊擺了幾株風(fēng)干的小草。照月小心翼翼的用一把銀剪子將葉子剪掉,絞斷紫褐色的根須放到藥缽里,又把剪下來的葉子一片不落的收集到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中。一舉一動,嫻熟流暢,有如行云流水。原來照月負責(zé)逸王起居,時時把殿下的身體健康和安危放在心上,工作之余,埋頭鉆研藥補及防毒之術(shù)。入蜀之后,得天時地利之便,又另有奇遇,居然成了名聲不顯的藥物大師。
“這是趙儉他們上次從西羌拿回來的東西?”
“嗯。我仔細查過了,確實是傳說中的‘烏青草’無疑。不過,”照月收好最后一片葉子,握住搗槌開始輕輕搗擊那些根須,“有沒有效,還得拿祥龍木試一試才知道。”
古書上記載:“西南有山名‘赤理’,崎嶇綿亙,終年云霧不散。南峰突起,若擎天之柱,有草焉,其狀如韭而青華,名曰‘烏青’,可凝魂聚魄,起死回生……”
西蜀赤理山,連綿起伏數(shù)百里,和北面居陵山,東面浮留山相連,是整個大夏國最為神秘險峻的地帶。赤理山南面,山間清溪流瀑匯聚而下,漸漸壯觀,形成環(huán)繞山腳的磬河。傳說這里就是練江的源頭。
磬河北岸,赤理山腳,一大片肥沃的緩坡,西羌部落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里,耕織漁獵,自給自足,端的是世外桃源。
靠近山腳的一塊向陽高地上,搭了幾棟木樓,明顯比村子里其他房子高大講究。這是族長和部落長老們的住處。眼下,西羌年輕的族長鉗耳正端著一個小瓦罐,輕輕踏上其中最大的一座木樓的樓梯。
“其實世上哪里有什么起死回生的寶貝,那‘烏青草’的功效不過是可以提神吊命,把將死之人拖上兩三天罷了。”鉗耳想起那幾位大官人如獲至寶的樣子,不禁咧嘴一笑,露出整齊的白牙。那赤理峰一樣深刻的五官,磬河水一樣清澈的眼睛,陽光照耀居陵山積雪一樣燦爛的笑容,叫人眼前一亮。“不過我才不會告訴他們真相呢。說不定失望之下,他們就不答應(yīng)把阿金留給我了。”區(qū)區(qū)幾株“烏青草”換得那人永遠留下,鉗耳覺得滿心滿眼都是幸福。
走到門口,鉗耳還是猶豫了一下,悄悄挪到窗戶外邊往里看:阿金正靠在床頭假寐,因為受傷初愈,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就連放在被子外邊的手也仿佛看得見血液在淡青色的血管中流動。鉗耳覺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發(fā)痛。他推開門進去,手中一罐無骨魚羹放在案頭,坐到床沿,把比他足足小了一號的瘦金圈在懷里。他知道他醒了,他知道他并不快樂。他看見他漂亮的側(cè)臉沒有一點表情,仿佛身后只是一個木棉枕頭。
——有什么關(guān)系呢?能從曼圖谷轟隆而下的砂石中,奔涌而來的山洪中逃出一條命來,還敢奢望什么?鉗耳一邊感謝上天的仁慈,一邊后怕不已。自己當(dāng)初怎么會一時心軟答應(yīng)送他回去?面臨失去他的危險,那一瞬間滅頂而來的恐懼幾乎斷絕了自己的生望。無論如何,不會再放你走了。
用什么來解釋鉗耳對瘦金的一見鐘情呢?他是粗獷的,他是精致的;他是樸素的,他是華麗的;他是單純的,他是復(fù)雜的;他是南峰頂上挺拔的青杉,他是夕照湖邊盛放的紅蓮……他為他著迷沉醉,不可自拔。
“莫非是前世的冤孽?”瘦金心里只能這樣認為。感覺鉗耳放開自己,坐到了旁邊。——嗯,不可否認,這個枕頭還是很舒服的。
“有人進山找過你。”鉗耳滿意的看到瘦金抬起頭,眼里現(xiàn)出一絲期待。
“他們找了苗子帶路,一直尋到曼圖谷。撿了一些我們當(dāng)時丟下的東西,就回去了。”瘦金眼里的火花黯淡下去,慢慢垂下眼簾。鉗耳狠狠心,接著道:“他們以為你死了,再不會來了。——他們會慢慢忘記你,你也忘了他們吧。只有這里,才是你的家。”
瘦金一時之間有種十分荒誕的感覺。自己明明活在這里,可是在山外的世界里,卻已經(jīng)死了。他想要怨恨有意隱瞞消息的鉗耳,卻瞥到他肩上和腰上還纏著裹傷的白布,又想起那天他不顧一切把自己從山石洪流中救出來的一幕——是的,沒有眼前這個人,我確實已經(jīng)死了。況且,起初也是自己按捺不住好奇跟著他來的……
鉗耳看著瘦金緊繃的嘴角慢慢軟化下來,心里樂開了花。當(dāng)然不能告訴他,那幾個益郡來的大官人有多么精明可怕,如果不是烏青草擋著,他們也許真的把他帶走了。
倒了一碗魚羹出來,試試溫度,鉗耳無限溫柔:“阿金,喝一口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