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寶翰堂”上下諸人都在緊張的籌備參加本年度“新春賽寶大會”的相關事宜。反倒是水墨丹青這兩個平時最忙的人根本插不上手。因為以他們的身份,是絕對不能在大會上亮相的。那種場合,座中盡是行家里手,萬一被人識破或是被人記住,從此后患無窮。兩人于是待在水墨的住處,收拾整理,漿洗打掃,除塵去穢,也干得熱火朝天。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著;有的人走了,有的人留下。無論如何,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到了臘月十八這一天,屋子已經再沒有可收拾的地方了。院子里同住的幾個伙計早已去了店里,忙著幫襯賽寶大會。丹青的心一下子空了起來,有些茫然的坐在廊下看雪。哀傷如挾裹著雪花的北風撲面而來,無孔不入,一直鉆到骨頭縫里。
水墨給他披上棉襖,道:“不如我們去落虹橋碼頭轉轉,順便買點年貨。”
半天沒有動靜,水墨準備放棄了。丹青卻忽然扭過頭來,一笑:“也好。”
兩人穿戴停當,出門雇了輛小車,直奔西南而去。
過了天鑰橋,便漸漸熱鬧起來。許多人頂風冒雪,趕著車子,挑著擔子,背著簍子,往碼頭集市行去。
車子漸行漸緩,到了新月橋,前方人山人海,說什么也走不動了。
水墨摸出十個銅板遞給車夫,拉著丹青跳下車,見縫插針的往前走。
丹青只覺得各種各樣的聲音充塞著耳朵,兄弟倆緊挨著說話都要放開喉嚨大嚷。人群蒸騰的熱氣將天空中的雪花全烤化了,竟然感覺不到在下雪。不一會兒,就感到渾身發熱,額角冒汗,想停下來也不可能,只得隨著人流往前挪動。
看到想買的東西,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擠到攤販面前。買完之后,背著貨物再擠出來則是更為艱巨的工程。好在二人年輕力壯,身手靈活,走到集市盡頭時,東西也買得差不多了。前方就是碼頭。已近年底,外地船只早已離去,本地船行也歇工了。和集市的熱鬧相比,雖然不過幾步之遙,碼頭卻簡直冷清得不像話。
丹青和水墨不約而同的回望集市,只見人頭攢動接踵摩肩張袂成蔭揮汗如雨。兩人看看腳下一大堆東西,相顧駭笑,不敢相信自己剛從那里面擠出來。
“咱們去碼頭看看吧。”
落虹橋碼頭是整個西北地區最大的碼頭。站在整齊的青石臺階上望去,江面浩浩蕩蕩,蒼茫開闊;江心沒有結冰,一片氤氳水霧。眼前的景色兼具壯麗凄清之美,兩人不禁看得入了神。
忽然,前方出現了一隊隱隱綽綽的船只,高大華麗,有若海市蜃樓。
“師兄,那是什么?”丹青扯扯水墨。
附近幾個收拾東西的船工也停下手里的活計,一邊眺望一邊議論著。
眼看船隊駛近,打頭的樓船上飄著一面紅底金字大旗,上書龍飛鳳舞一個“逸”字。一個眼尖的船工驚呼:“啊,那是逸王殿下進京賀年的船隊!”
接近碼頭,船隊慢了下來。
“他們要在這兒登陸上岸嗎?”水墨問旁邊的船工。
“不會。只從這兒過。前邊另有官家專用的碼頭。”果然,頭船上放下一艘梭子小艇,飛快的往前駛去,看樣子是報訊去了。
另一個船工笑道:“虧得逸王殿下不從這兒上岸,否則那些趕集的小娘子大嬸子們還不打破頭!”
集市中也有人發現了船隊,一些好事者紛紛往碼頭跑來。丹青大叫不妙,想要退出去已然不及,瞟見河灘上翻過來晾著好些小船,招呼水墨一聲,抱起東西幾步跳下碼頭,手腳并用爬上了其中最大的一艘。
這時碼頭上邊已經里三層外三層站滿了人,一些人也仿效丹青兄弟兩人的樣子,下了河灘,爬到船上。不過絕大多數人隨身都帶著不少東西,沒法跳下來。女人們到底要顧著臉面,不敢下來。丹青站在狹長平坦的船底板上,頗有得天獨厚之意,瞪大眼睛專心致志的瞧熱鬧。
一共五艘船,中間最大一艘足有三層高,朱漆金粉,雕梁畫棟。這就是逸王趙承安的坐船。聽得人聲喧嘩,承安從房里走出來,向岸邊的百姓招手致意。今天他并沒有穿王爺服飾,只是一件金緞滾邊紫色長杉,腰圍羊脂玉帶,身披墨呢大氅,卻越發顯得長身玉立,風采流動,清貴逼人。頭上八寶金絲冠,襯得一張臉瑩瑩生輝,眉如飛羽,眼似點漆,往人群中這么一掃,便贏得歡呼掌聲無數。等到他微笑招手,岸上的女孩子們再也忍不住尖叫起來,一時香巾羅帕共舞,絹花錦囊齊飛,往逸王船上扔去。
“哈!”見此奇觀,丹青不禁失笑。看了一會兒,轉頭對師兄道:“這個什么逸王殿下,可把西棠大哥比下去了!”水墨莞爾。
眼見船隊經過碼頭,又緩緩遠去,岸上眾人手揮目送,依依不舍,堪比后世追星族粉絲們見到心中偶像的情景。
“有錢!真有錢!氣派!真氣派!”丹青搖頭嘖嘖兩聲,有一句話壓在舌頭底下沒說出來:只怕搜刮了不少蜀州民脂民膏吧。
其實丹青還真是冤枉了承安。往年或走陸路,或走水路,雖然同樣引起明星效應,卻也沒有這么招搖。今年因為蜀州刺史馬亭云舉家北返,上京敘職卸任,和逸王順道一起走,再加上地方官僚士紳進獻給皇帝的各色賀禮,人員物品實在太多,這才借用了水師的大船。
馬亭云看承安意氣風發的進來,肩頭還掛著不知哪家姑娘扔的絹花,捻須笑道:“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不能羞。”
承安把花放到鼻子底下嗅了一把,飛出一個輕佻的眼神:“京城百姓還是這么熱情。”
忽然外邊稟報,傳訊的小艇回來了。皇上旨意:逸王船隊不必在城外靠岸,可駛至天鑰橋,然后直接入宮面圣。
“看樣子皇上想念殿下得緊啊。”馬亭云帶著幾分艷羨說道。
承安哈哈一笑:“皇叔只怕是想念我前年許下的十壇‘錯春’吧,去年就追著找我要。他自己又不見得喝多少,偏偏手下一干大將盡出酒鬼,真是奇哉怪也。”
馬亭云呵呵附和幾聲,心道:“皇上那么端方嚴肅的一個人,偏偏中意你這種隨隨便便嘻嘻哈哈的調調,不一樣是奇哉怪也嗎?”
等人群終于散盡,水墨丹青二人又看了會兒風景,準備雇車返家時,才發現大道已經不通。一打聽,原來是因為逸王由運河入城,所以兩岸臨時戒嚴。兩人郁悶了一陣,只好多花兩倍的價錢,饒了一個大圈子回到住處。
剛進門,一團粉色的影子撲過來:“丹青哥哥,你到哪兒去了,害得人家等半天!”
丹青手里東西掉了一地,任由那一身粉嫩的漂亮女孩子掛在胳膊上,苦著臉向水墨求救。水墨忍住笑,捏著嗓子道:“丹青哥哥,你到哪兒去了……”
話音未落,那女孩子跳下來揮動粉拳撲過去:“水墨哥哥,你也欺負人家……”
丹青一個頭三個大,不知道拿這位江家大小姐怎么辦。只好嘆口氣,蹲下去撿拾地上的東西。
江自修大兒子江通已經滿了十五歲,早該學習家族生意。無奈江公子認為其父干的是旁門左道,一心只想讀好圣賢書考狀元。反倒是小女兒江可,活潑聰慧,自幼便對父親做的事情感興趣。江自修為此十分頭痛。誰知有一年超級女強人范陽蘇云裳來京做客,江可和蘇奶奶大為投緣,更是立志要奮發圖強,繼承父業。事已至此,也只好順其自然。江可滿了十三歲,江自修也慢慢讓她接觸一些生意上的東西了。
江大小姐前幾日偶過湖東張林二位供奉的宅子,碰到了水墨丹青兩人,一見如故,這天真可愛的女孩子倒沖淡了兄弟倆不少哀戚之意。
“可兒,你怎么自己來了?”水墨擔心她偷溜出來玩,收起笑臉問道。
江可自動忽略水墨的臉色,笑嘻嘻的道:“爹爹忙得很,沒工夫來,叫我送口信來了。再說我也不是一個人,小冉帶我來的。”小冉是同住一個院子的伙計。
“東家讓你送什么口信?”
“爹爹說今年要陪我娘過年,不和大伙兒一塊熱鬧了,所以叫你們二十四去湖東宅子聚一聚。”江可背著手,學她爹老氣橫秋的樣子說話,居然神似。幾個人都繃不住大笑起來。
臘月二十四小年這一天,江自修在湖東宅子設宴款待家族企業高級職員。今年“寶翰堂”在“賽寶大會”上表現差強人意,只得了字畫類第二名。這是因為江家深諳張弛有度之道,并沒有拿出最好的東西。事實上,整體利潤仍然持續上升,水墨丹青二人更是大功臣。宴席上江自修當眾宣布破格升入室弟子水墨為三等供奉,領月銀五十兩。這個工資水平和七品縣令相當,分紅另算。同時又給所有人派發紅包,里邊裝的全是匯通寶號全國通兌的銀票,百兩到千兩不等。
“寶翰堂”從二十五到正月初八關門放假,明天就不用上工了。一干人等自下午開始,直鬧到深夜,才陸續散了。
丹青看天上清泠泠一鉤冷月,映著滿地雪光,心頭忽然一片寧靜。拉了水墨步行,享受無邊夜色。
“師兄,可以叫西棠大哥和我們一起過年么?”
“他上次倒是提過,讓我們去他那兒,順便見見他師傅。”
“唔,媳婦終于要見公婆了。”丹青竊笑,當然只敢在心里說說,問道:“你答應了?”
“我說再想想。他最近忙得很,也不見得有功夫招呼我們。”
“他好像越來越忙了啊。”
“聽說大皇子入冬后舊疾復發,十幾個太醫輪番守著呢。”
“大皇子不是才八九歲,身體怎么差成這樣……”
兄弟倆閑閑說著別人的喜怒哀樂,留下兩行深深淺淺的腳印和“咯吱咯吱”積雪碎裂的聲音,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