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立在書案前,看頭天畫的部分。
進度不慢。當初三才先生說越快越好,自己要求給一個最后期限,于是定了十一月二十五。看來是要趕著年底進京賀壽了。眼下中秋已過,王府里早開的金線菊晚凋的白玉簪,加上紅得正好的楓葉,端的絢麗熱鬧。
“藏珠小筑”里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丹青看著昨天剛抹的幾筆秋景:近處肅殺,遠處蕭索。拿起筆,站了一會兒,又放下,輕嘆一聲:到底還是差著一點兒。心中滯礙一起,再也畫不下去,干脆抱了兩個蒲團坐到平臺上吹風發呆。
“終究感情不夠啊。”丹青苦澀的想。怪不得師傅說天賦再高,也有臨仿不到的地方。本來自己對操控心靈的程度很有把握,這一次卻頻頻受挫。春夏兩季是怎么順利畫出來的?說起來都不好意思,竟然用了最落下乘的辦法,借助肉體□□之力……到了秋季卻總覺得有一點曲折無法表達。醞釀了好幾天,依舊阻隔重重……
不得不承認,葉君然那才是真正的才子和藝術家。以他清絕孤傲的性子,肯為宋思減如此委曲求全,已經是把感情當作信仰在追求,所以那樣徹底的煎熬自己,奉獻自己,燃燒自己。可惜宋思減臨陣退縮,不肯陪他把對手戲演到底,逃回蠅營狗茍的名利紅塵去了。縱然最后追思嘆惋,遺恨痛悔,這一生也再沒有機會。
藝術品不比一般的東西,那都是滴滴心血凝成。想要以假亂真,當然得拿出真心來做假。想達到騙過世人的效果,首先要騙得過自己。所以江家子弟最高段數修煉的,就是操控心靈的本事。能入乎其內,方可得其神髓,能出乎其外,才不迷失自我。分得清內外,才不至精神分裂失常。可是,像丹青現在這樣硬生生無比清醒的自我麻醉,要求還是太高了點。雖然危機的確可以迫出最大的潛力,問題是——
“不,我不能讓自己愛上他。”丹青捧著腦袋,把額頭抵在冰涼的漢白玉欄桿上。
那樣一個人,要愛上他實在不是難事。他肯把幽深犀利的眸子化作溫柔如水的眼神淹沒你,他肯把威嚴尊貴的胸膛化作溫暖可靠的懷抱包裹你,他肯把深沉廣博的智慧化作甜蜜動人的私語環繞你……如果不是丹青靈臺一點清明守得極嚴,早已忘了身在何方。太危險……
唉,原來遇上了作假的同行,還是高手中的高手,深諳以真為假之道,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明明知道是假的,那串連起整個過程的點點滴滴,照樣真實得觸手可及……到底誰能騙得過誰呢?
丹青頭枕蒲團,背靠欄桿,任由自己在西風中跌入夢鄉。
承安上來的時候,入眼的就是這一幅無須修飾的《美人黃昏小憩圖》。
丹青之美,可以喻于心而難以明于言。承安本來覺得,丹青之美在于動,在于變化。也許是從事行業的關系,多年來養成了在外人面前低調收斂的習慣,現在卻借著鳴玉山人的脾氣把自己秉性中張揚放達的一面盡數顯現出來,醒著的時候,一顰一笑,無不牽動心魂。可是此刻,看著他恬靜純真的睡臉,眼睛描摹著他的眉眼嘴角,一顆心忽的化作了水。
“本來我想,既然不能留你,就陪你在溫柔鄉里多待些日子。可是……他們都覺得……你太危險了……咱們只能緣盡于此……”
轉身要下樓,兩條腿卻仿佛自己拿定了主意一般,不肯開步。“還是把他抱進去吧,這樣會著涼的。”承安對自己說。心想殷勤體貼做得久了,大概也成了一種習慣。
丹青迷迷糊糊中覺得冷了,夢里的景象一下子從郁郁蔥蔥變作黃葉紛飛。沒走幾步,竟然下起雪來。寒風卷著雪片打著旋兒鉆到領子里,渾身如墜冰窖。深一腳淺一腳搖搖晃晃的往前挪,精疲力竭之際,卻看到一點燈光慢慢接近。終于,一個安穩如山的身影立在面前,含著笑把手里的風燈遞過來,卻忽然化作一柄劍。等意識到的時候,胸前已經只剩下一個劍柄,鮮血“唰”的染紅了衣袍……
“唔……嗯……”因為夢魘丹青開始輾轉不安。承安無法再猶豫,抱起他幾步跨進暖閣,抖開薄被裹住,輕輕拍著他的背:“醒一醒,醒一醒。”
看著懷中的人漸漸轉醒,眉宇間的驚惶難得一見,承安摟緊他:“夢見什么了?”
丹青把頭埋下去不說話,胸腔里“砰砰”直跳。
——原來是恐懼。無法控制的,原來是心底揮之不去的恐懼。進不去,恰是因為害怕出不來,淪陷其中,死無葬身之地。
怪不得滯礙重重……葉君然心中,幾時有過害怕二字?因愛所以無懼。原來如此。我不能相信他,但是我可以相信愛。何況,機會不多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丹青掙脫承安的懷抱,承安也不勉強他,就勢松了手。
“我夢到……”總不能說“你殺了我”吧?心念電轉間,忽略夢中其他景象,回味著胸口余波未盡的劇痛:“我夢到……你不見了。”
承安大吃一驚:“你……?”仔細看看丹青,仰著頭似乎很平靜的樣子,可是那緊抿的嘴角和僵硬的肩頭泄漏了主人的秘密。因為噩夢而驚出的冷汗沾住了額前的碎發,兩道秀氣的眉毛被汗水浸染而愈發清潤如黛——這樣強自支持的丹青,脆弱得像枝頭即將凋零的樹葉。
“不,他不可能早醒了,見到我猶豫徘徊的樣子。”承安篤定的想。莫非冥冥中真的有某種玄妙的心靈牽引?心里突然有一點痛恨自己的清醒。
“我……確實要出去一陣子……”咳,怎么聽著有點心虛。
“北邊今年新修了兩條水渠……秋收已過,要替皇上去看看管用不管用……”唉,這回更心虛了。
其實視察廣渠和豐渠這種事派個得力助手去也一樣,但是底下人眾口一詞,說必得王爺親臨方能顯出圣上和朝廷體察民情眷顧百姓之意。承安當然知道他們的意思。盡管他對自己仍然有把握,但引起下屬集體質疑已經是相當嚴重的后果了。本來想說一聲就走,此時此刻,卻有點后悔答應了那幫煞風景的家伙。
悔意剛起,心中頓時凜然。難道竟被他們說中了?逸王趙承安,什么時候,變得能放不能收了?
一念至此,立即起身:“呃……明早就要出發,我得走了。”
丹青聽了這話,挪到床邊,跪直了身子,默默的把唇印上去。
引而不發。
這樣的倔強和溫柔。
承安心里涌起鋪天蓋地的傷痛與不舍,再沒有能力思考其余。倒在床上之前,最后閃現的念頭是“還有一個晚上”。
……香冷青猊,被翻雪浪。玉圍暗解,羅帶輕分……
“嗯,嗯……啊……”回旋往復,宛轉糾纏。
丹青已經在承安手里狠狠領教了□□的力量。當時美妙絕倫,過后心驚肉跳,可是也成就了《四時鳴玉山》嫵媚含情的春,蓬勃熱烈的夏。原本以為,肉體的試煉已經到此為止。沒想到——不再收束心神之后,那純粹的快樂竟可以攀升到如此極致,足以將飄在云端的靈魂拉扯撕裂開來,不復存在。
丹青放任自己的心隨著身體在欲海中沉浮,一分一寸的感受著來自對方的溫存疼愛。
至少在這一刻,彼此都是真的。
隆慶十三年九月,江自修在京城召開家族企業高層機密會議,商討下一步規劃并進行了一系列人事調動。
首先是常年跟在王梓園身邊的羅紋,在乾城和幾位老供奉朝夕相處,乖巧孝順,引得幾個不甘寂寞的老頭子傾囊相授。雖然字畫方面限于才力有所不足,裝裱刻印的本事卻一日千里,干脆轉為入室弟子,調到“寶翰堂”給水墨當助手。裝裱業務自從頭年水墨丹青二人打開市場以來,江自修積極推廣,已成為江家各分號新的經濟增長點。
鶴哥、生宣、玉版三人從各自分號撤回來,對于不能從事酷愛的臨仿工作感到非常郁悶。聽說西北各國近年來十分崇尚中原文化,原先往來行商賣的都是絲綢茶葉瓷器之類,如今字畫也大受歡迎,往往一卷千金,換得當地珍寶無數。本著“窮則變,變則通”的精神,三個年輕人和東家商量,想去遙遠的異域開辟新的天地。
逸王府的這樁生意會如何收場,江自修心里完全沒底。年輕人的冒險沒準能夠經營一條退路。恰好他們是“書畫印三人組”,方方面面也都應付得來,這件事便定下了。
即使在這樣山雨欲來的艱難時刻,會議仍然決定“寶翰堂”要參加今年的“新春賽寶大會”。非關金錢——江家積累的財富全體員工躺著吃一輩子也沒問題,主要是為了信譽。只要“寶翰堂”還沒有摘招牌,這樣場合就不能缺席。但是今年不再拿字畫了,準備出一顆古印,由留白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