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時候,丹青睜開眼睛,覺得自己剛從一個長長的夢中醒來。閉上眼,夢里的一切歷歷在目,唯獨看不清人臉。可是那所有憂懼愛恨似乎還在心頭縈繞,把胸口撐得酸痛酸痛。一點點支起身子,讓自己斜靠在床頭——呵,透支了。
夾壁熱烘烘的,屋里溫暖如春。四下里打量,燭臺上沒有點蠟,卻架了一盞燒著香油的長明燈;屏風后高幾上的香爐里熏著安息香,隱隱飄過鼻端——一片安閑寧靜。就連床上的被褥也全換了最厚最軟的絲棉。
丹青沒有機會見識到,自從下午他昏過去后,逸王府里是一片多么忙碌的景象。下人們都被主子的焦躁惶急帶得手忙腳亂,幸虧照影照月和君來三個人還鎮得住場面,完全不管承安的咆哮怒吼,迅速而有序的采取有效措施:君來去請常住益郡的蜀州名醫,也是王府的專用大夫宮鐵磨;照月立即取了老山參煎湯給丹青灌下去;照影領著一眾丫頭仆從把暖閣的火墻燒起來,把屋里冷冰冰硬梆梆的家什換了個遍……
一低頭,丹青看到沉沉睡在身邊的人。
承安連日奔波,馬不停蹄,一回來就被丹青嚇了個魂飛魄散,直到宮鐵磨捻著胡須慢條斯理的說:“無性命之憂”才松了一口氣。挺到半夜,看丹青氣息平和,終于倒在旁邊,和衣而眠。
“他回來了。”丹青望著身邊這張平日里俊彩遄飛的臉,此刻憑添了幾分憔悴。過去這些日子經歷的試探猜忌,膠著糾纏,甜蜜苦澀……件件樁樁在腦中回旋。
啊,終究不是夢——若真的只是一個夢該多好,你我都不必再受煎熬。
丹青想:“你肯回來,我卻不得不走了。”心好像被酒泡過的青梅,酸澀綿軟,然而帶著一絲甘醇的回味。
慢慢俯身,把承安腰間系著的玉牌托在掌心,仔細端詳……
良久。
丹青反復細看,確認沒留下一點痕跡,這才直起腰。天邊已經露出一線灰白,眼前卻一陣陣發黑。原來縱然精神堅韌得像雪地里的老竹子,也有體力跟不上的時候。身子一歪,暈暈乎乎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對上一雙燦若明珠的眼。還沒反應過來,就聽一個驚喜的聲音:“醒了醒了!殿下,醒了!”原來是照月,“宮老先生說你應該今天早上醒,誰知足足多睡了七個時辰,可把我們嚇死了。”
丹青心知肚明,那是后半夜里折騰的。牽牽嘴角,算是回應。因為一天一夜躺著不動,連骨頭都咯得生疼,掙扎著要起身。承安兩步跨過來,把胳膊探到他身下,微微施力,抱著他坐起,拿過兩個枕頭塞在腰后,又將被子裹好。
“不……殿下……我自己來。”
嗯?承安神色一凜,坐到床邊,直勾勾的看著丹青的眼睛:“丹青?”
“你這樣……我……”丹青斜扭著身子,承安盯著他飛起一片胭脂的耳朵。
“我什么?”承安硬把他的肩膀扭過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什么都不記得了?”
“…………”
迷茫無措的雙眼漸漸顯出哀痛的神色,身子像風中落葉般打著顫。
承安追悔莫及。我這是怎么了?不是打定主意由他去么?不是等著他自己忘記么?連人帶被子一把擁住:“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我不再問了……”
“我……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在等一個人。一邊畫畫一邊等。他總也不來,我都畫不下去了。有一天他真的來了,可是又走了。我不停的畫啊畫啊,以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卻回來了。我很高興,可是……胸口痛得很,一下子痛醒了。”
承安擁著他沉默半晌,終于道:“醒了就好。一個夢而已。”
丹青半天沒有做聲。末了噗哧一笑:“殿下倒肯哄我。我要是每次畫畫都糊涂成這樣,有幾條命也不夠使呀。”
承安松了手,看到丹青的笑容,如紅日拔開烏云一般燦爛溫暖,整個小樓都亮堂起來——有多久,沒見過這樣耀目動人的丹青了?
心頭一漾。輕輕撫上他的臉頰:“這么說,你都記得,我們曾經做過什么?”
丹青垂下頭,趁勢避開承安的手。
“記得的……也不過是些模糊的影像。”停了一會兒,暗下決心,抬頭道,“謝謝你肯陪我做夢。”
——到此為止吧。既然我們都愿意把它當作一個夢。
“哼!”承安鐵青了臉,站起來,“做夢?堂堂逸王,原來這么有閑工夫,要陪人做夢?”
聽了這話,丹青揚起臉,淚水“嘩”的流下來:“不然……還能怎樣?……只是夢,已經……那么難受……”
——就算你肯放過我,又如何?就算我肯留下來,又如何?那些看不見的鴻溝,針刺、匕首、陷阱……遲早會重演,難道還要再來一遍?
承安蹲下身,一遍遍親吻丹青的臉,直到自己被他的淚水淹沒至不能呼吸。
啊,丹青,丹青,你為什么偏要這樣靈秀通透,善解人意。我該說什么?我能說什么?萬般思緒,最后變成一句:“傻瓜……不過是張畫,連性命都不要了?”
“你看,他什么都不肯說,什么都不敢說……哪怕是虛幻的諾言呢……”丹青再經不住這樣的拷問,把自己沉入無邊黑暗。
喝過藥,丹青睡著了。藥方里加了安神的朱砂。原本為畫畫準備的上好朱砂,又派上了用場。
手指輕輕抹過他眼底兩道淡淡的陰影,承安坐在床邊出神。不知怎么就想起宮鐵磨老先生上午過來復診時候說的話。
“過勞傷氣,心肺俱損;思慮傷神,七情難安。這位公子是累著了。雖然性命無礙,卻傷了元氣,沒個一年半載怕是養不回來。”說完又看承安一眼,內容豐富,“年紀輕輕,什么事要把自己為難成這樣?”老先生向來耿直,承安只得陪笑。
“殿下,人呢,老朽是給你看過了。養不養得好,還得看花多少心思。”
——好些天了,湯藥流水價下去,人卻始終不見大好。
自從那天之后,兩人什么都不再提。承安極盡溫柔體貼,事必躬親,似乎把所有心思都花在照顧丹青上。
丹青醒著的時候,總是很有興致的樣子。或者指揮照影準備各種莫名其妙的東西,說是最后裝裱要用。或者靠在承安懷里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詩詞閑話,逸聞趣事。兩人皆是博聞強識的才子,文思敏捷,言辭便給,你來我往之間,往往妙趣橫生。別說當事人樂在其中,就連照影偶爾在旁邊偷聽兩耳朵,都時常合不攏嘴。
丹青年歲雖輕,卻屢遭坎坷,又是豁達赤誠的性子,胸襟見識,遠非一般同齡人可比。兩人雖然交往了不短的時間,承安還是第一次這樣從容細致的了解他內在的光華。看著懷里的人,只覺晶瑩剔透一片,似冰似玉,生怕化了碎了……心底深處,卻又仿佛有個殘忍的念頭一閃而過,隱隱等待著冰消玉碎的一刻。
有時候,丹青說得高興,承安看他眉飛色舞的樣子,實在忍不住抱緊了啃噬一番,丹青也不忸怩,由著他來。那副任君采擷的模樣,激得承安心頭火起,不管不顧的把他壓在身下,胡天胡地,任憑他輾轉呻吟,嚶嚶啜泣,最后昏睡過去。
承安把被角再掖一掖,終于起身,出了暖閣,跨過隔扇門,來到外間的廳堂。
賀焱、李旭、馮止、照影、照月、君來,一大幫人圍著當中的紫檀書案,卻靜悄悄的沒一絲聲響。
君來最先發現承安,挪開一步見禮:“殿下。”
其他人紛紛排開行禮。承安擺擺手,要大家隨意。照影露出一個詢問的表情,承安道:“睡著了,一時半會不會醒,你們自在看吧。”走到屋角,在靠椅上坐下——為了方便丹青休息,酸枝靠椅貴妃榻全搬了回來,鋪著軟軟的羊皮墊子。
所有人重新陷入寂靜,在畫中流連。
從卷首到卷末,走過山中四季景色,須臾已是一年光陰。看第一眼,色彩和線條立刻化作各種情緒直擊心靈,叫人無法自拔。明明是一張平鋪的畫,卻變成了一段悠長的歲月。凝成這歲月的,是一生的愛恨情仇。
看到卷末,似乎春天里那些鵝黃嫩綠還在眼前招搖,轉瞬間已經一片天寒地凍。你會覺得自己猶如佇立在歲月的盡頭,回望此生,不論曾經發生過什么,都無限蒼涼。于是你暗暗恨起繪畫者來:早知結局如此悲傷,就不要把過程渲染得那般美麗;若要留住中間的美麗,就不要把這結局呈現出來。
承安看著眾人如癡如醉的表情,靠著椅背合上了眼。畫中的一切早已印在眼底,烙上心頭。只是,他不忍再看。
終于,照月長嘆一聲:“我如今才知道,世間真的有天才這種人。”
大家暗暗頷首,深以為然。過了一會兒,李旭道:“最后幾筆似乎未完成呢?”
賀焱又端詳片刻,道:“這樣正好。筆力到此,心血枯竭——”看看承安,“這孩子,當真在豁出命畫畫啊。”嘆惋之中,帶著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