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五,這一天恰是冬至。家家戶戶忙著熬粥煮餛飩,滿城都飄散著暖洋洋香噴噴的味道。
逸王府眾人在益郡城北門外為進京賀壽的王爺送行。
今年是皇帝陛下四十春秋大壽,凡三品以上地方官員一律進京慶賀,皇室宗親弟子更應早到。逸王為了等最重要的那件賀禮,已經拖了些日子,只得婉拒蜀州刺史走水路同行的邀約,從陸路入京。
大家毫不猶豫一致同意走陸路,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他們讓《四時鳴玉山》上次落水的經歷整怕了。盡管這回絕對萬無一失,王府在丹青的指點下專門找能工巧匠為這幅畫定做了一個里外三層的密封匣子,防震抗壓,水火不侵,還是不敢冒險。這幅畫,可來得太不容易了!
至于丹青……出發的前幾天,已經變成了府里的禁忌話題。在賀焱和照影的嚴格約束下,任何人都不再提他,仿佛這個人從來未曾存在過。只有承安,朝夕相對,形影不離。直到昨晚,畫裝進了匣子,丹青叮囑一番開啟懸掛的竅門,昏昏欲睡,承安像往常一樣,把他抱進暖閣,蓋好被子,點上安息香,哄著他睡熟,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留下來,而是提著匣子回到前院。
幕僚侍衛隨從們在大廳里站了半屋子,各色進貢的賀禮,進京往來應酬的禮品,堆滿了另外半間屋子,都在等待王爺臨行前最后的檢閱。
一夜無聲忙碌。
當然,即使嘈雜喧囂,也不可能驚動“藏珠小筑”里熟睡的那個人。因為這一次的安息香比較特別,足以讓人十二個時辰醒不過來。
沒有人敢向承安提議:不如我們往香里再加點料,叫他永遠也醒不過來,多省事。何況,人死在王府里,終究不夠完美,趙溫那里,江家那里,都不太好交代。這些不必要的麻煩,應當盡量避免。
馮止送走逸王,在回府的路上,暗暗發愁。他身后跟著趙恭和幾個隨從。當王爺宣布讓他和趙恭留守的時候,所有人心中一塊石頭都落了地,知道主子終于下定了決心。因為這兩個人和丹青幾乎沒有什么交往,而且,和其他人比起來,一個狠心,一個辣手,向來是王府的“無情二人組”。
臨走,殿下對自己說:“府里的事情,請先生全權決斷。”——唉,全權決斷……馮止想起昨天賀焱私下同自己談的一番話。
本來照他的想法,這件事最完美的處理方式,莫過于代表王爺說幾句體恤的話,然后賜金放還,等人出了門,找個僻靜地方結果了,或者沉尸河底,或者拋尸野外,只當是遇上匪徒猛獸,一了百了。
可是昨天殿下還沒從“藏珠小筑”回來,賀焱卻拉著自己到一旁,問起這件事。聽了這個打算,半天沒說話。最后慢悠悠的道:“正一老弟,眼下王爺以大業為重,慧劍斬情絲,當斷即斷,確是你我的福氣。可是,那畢竟是曾經擱在心尖子上的人哪,難保將來不會難受后悔……殿下聰明仁厚,當然不會遷怒于人……這個……事情做是要做的,可也別太難看了。萬一回頭殿下問起,你叫他情何以堪?”
當即驚出一身冷汗,對著賀焱一躬到底:“多謝三才兄提醒。”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在府里同甘共苦這么多年,又趕上這樣深明大義的主子,眼見得展平生抱負,咱們今后,互相扶持的地方還多的是啊……”
賀焱這番點醒可以說給自己去了一個大大的隱患,不過眼下,卻讓事情的難度增加了不少,頗為棘手啊……不得不殺,非殺不可,還要殺得漂亮,殺得柔情萬種……頭痛!無論如何,先回去看看再說。
承安一馬當先,領著王府的隊伍往北而去。
五十里。
包裹在心靈外邊的硬殼終于無法抵擋內在的狂風暴雨,一絲絲開裂——剝啄有聲,噼啪作響。
一百里。
硬殼炸得粉碎。短暫的迷茫之后,一顆血淋淋的心猛地落下,赤裸裸的泡在胸腔苦水中,顫抖抽搐。
“他死了。”
“我殺了他。”
“他死了他死了……”
“我殺了他我殺了他……”
啊——痛斷肝腸。
承安覺得心上被穿透了無數個孔,冷風挾著苦水鉆進去,打一個旋兒,又從另一個孔鉆出來,把力量和生機一點點帶走。幾個回合之后,“嘩啦”一聲,千瘡百孔的心變成一堆碎片。
原來,為了消除城墻上的一道縫,自己竟然拆了整座城市。
那樣造化鐘神秀的人啊。
如果十年前——哪怕五年前呢,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在命運的前方等待著自己,我還會不會……也許及早詐死埋名,跳出紅塵,也許練就一身絕世武功,逍遙方外。憑自己的能力,又怎么會做不到?可是那樣的話,還有沒有可能相遇?
為什么?偏要在這個時候……
刀已出鞘,箭已在弦。
只得逢佛殺佛,逢祖殺祖。
如果……
生平第一次,承安恨透了命運。
好。他終于死了。
再也不必為難,再也不必猶豫。今生今世,只承受痛苦孤獨即可。
當夜,逸王府一行人在距離益郡二百里地的丈亭鎮住下。
承安自進了客棧,就關在房里沒有出來過。大家都知道他心情不好,不敢打擾。只有照影送了飯菜進去,又原封不動的端了出來。
和丹青有過交往的幾人同樣黯然。
那樣的人,叫你無法不被他吸引,佩服他,喜歡他,愛惜他。
仿佛合伙毀去了天地間的至寶,雖然無關對錯,幾個人卻無一例外感到深深的遺憾和難過。
于是整個王府隊伍都彌漫著消沉悲哀的氣氛,全然沒有一點進京賀壽應有的昂揚姿態。
夜深了,其他人都已經歇下,賀焱與照月、照影坐在店堂角落的桌子旁。三個人一言不發,酒到杯干,以謀共醉。
“噠噠,噠噠。”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終于在客棧門口停住,有人一把推開門沖進來。喝酒的三人不約而同轉臉看去,驚呼出聲:“趙恭!”
“三才先生,我要馬上見王爺!”
“出了什么事?”
“人不見了!”
來不及反應其余,三人同趙恭一起求見承安。
“你是說……不見了?”承安對趙恭的話有片刻茫然,不見了?那么……他還活著?……他沒有死!……旋即驚惶起來:他沒有死,我怎么辦?
“是。我們去‘藏珠小筑’沒看到人,以為去了花園,結果找遍了王府也沒有。這才想起問守門的侍衛,居然是從西側門跑了。”
承安心頭狂跳,強作鎮定:“什么叫跑了?他怎么跑得出去?”
“守門的小柏和阿楠不怎么認得他,可是……”趙恭飛快的溜承安一眼,“他拿著王爺的手諭,還有……腰牌。”
“什么?!”承安霍的站起來。
趙恭見王爺這副震驚的樣子,終于放下心來。下午正一先生和自己得知丹青竟是拿著王爺手諭腰牌大搖大擺出去的,猶如當頭一棒。天威難測啊,如果殿下真是這樣的心思,搞不好兩人要上演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戲碼。猶豫半天,又發現了偽造腰牌的線索,這才決定由他快馬加鞭趕上來匯報,看來是做對了,謝天謝地!
“據小柏和阿楠說,他們仔細核對了手諭上的字跡,也驗了腰牌,確認無誤才讓他出府的。我們又回過頭去檢查,發現……”
“發現什么?”
“暖閣里的白玉香爐底下一塊被挖走了,臨時墊了塊木板。要不是不小心碰倒了,還真不容易發現。”
承安兩只拳頭握住,又松開:“……他出府,是什么時候的事?”
“大概巳時末。”
巳時末,自己一行人離府不過半個時辰。
拳頭松開,又握住。
即使趙恭低著頭,完全看不見承安的臉,也覺得屋里的溫度驟降,禁不住要打顫。可是,總得討個回話,下一步怎么辦。硬起頭皮:“正一先生問,追還是不追……怎么個追法,還請殿下明示。”
“為什么不追?偽造的手諭腰牌,無論如何要有下落。注意悄悄的做,不要驚動府衙。”承安停一停,接著道:“另外,好好查一下江家和……這個丹青……的底細。”
“要不要問問小溫?”
“問吧,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容他再掖著藏著了。”
都出去了。
“啪!”拳頭砸在桌子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好……好……好得很!
手諭……承安想起來了,“藏珠小筑”牌匾上的四個字就是自己的手筆,當初因為太明顯,誰也沒想起來要摘掉,這么長時間耳鬢廝磨,他只怕把自己用筆使力的習慣摸得熟透。這倒也罷了,腰牌……怎么可能?從一開始,自己就很注意,根本不把這些東西帶進去,他哪里有機會……
腦中一個霹靂閃過,眼前金星亂冒。
那天下午……晚上……只有那天,自己剛從蜀北回來,他就昏倒在懷里,什么都來不及放下,腰牌、公文、印信……全帶在身上!
好……好一出苦肉計!果然厲害!竟然騙得我徹底放下心防,一擊即中。那些柔情蜜意,不過一個轉身,原來全是處心積慮。自己這么多天來的煎熬掙扎,都成了一場笑話。
他騙我……他騙了我……
承安心中又驚又痛,掀起滔天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