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四十春秋大壽,舉國同慶。從入冬開始,就不再處決犯人。典禮前半月,兩次大赦天下。
臘月二十二日,賀壽典禮正式開始。第一日祭天祈福,第二日祭祖安靈,第三日在永嘉殿外太平門的城樓上接受萬民朝拜。這三天百官宗室都得陪著皇帝隆重亮相,各種繁瑣而嚴格的禮儀把人折騰得筋疲力盡,卻也充分體現出至高無上的權威和尊嚴。
從第四日至第七日,宮中宴飲歡聚。四天里宴席上的酒品菜肴分別以春夏秋冬四季為主題,暗喻四時流轉,生生不息之意。每一天給皇帝安排的娛樂項目也不一樣,或者獻詩對句,或者欣賞歌舞,或者行令猜謎,或者看戲聽曲,不一而足。禮部和內務府為了這次長達七天的典禮,忙了整整兩年,務求盡善盡美,以彰顯太平盛世之洋洋大觀。
與此同時,專門騰空了地方最大的陽嘉殿陳列各地進貢的壽禮,在最后一天壽宴開始前,皇帝領著百官共同參觀欣賞。
這一天雪后初晴,紅梅吐艷。為了方便欣賞壽禮,陽嘉殿四門大開,通明透亮。地底和夾壁卻提前燒了一個晚上,大殿里溫暖宜人。各色壽禮分門別類,錯落有致的擺開,皇帝和群臣興致勃勃逐一看去。
一場壽禮展覽,實際上也是全國上下各級各地暗中較量的賽場。對陛下的忠心愛心,地方和部門的綜合實力,當事人的奇思妙想,無一不集中體現在壽禮上。殿堂內林林總總近千件,大至玉山金鼎,小至筆硯碗盤,奇珍異寶,精美絕倫。
金銀玉器見得多了,難免有些頭暈晃眼。故此眾人看到刺繡字畫類,皆為之一振。泛泛掃去,不約而同的,都被正中懸著的一幅大型彩繪山水吸引住了。
即使是最不通文墨的武將,也看得心有所感。那其中凝聚的造化精神,天地靈氣,描繪的朝暉夕陰,寒來暑往,實在是氣象萬千,妙趣無窮。
至于懂行的文官,修養好的學士們,立刻深深震撼于畫面所給予的美,以及那美麗后所包含的深邃感情,只顧著從中探尋與自己相契的部分,讓迫不及待的心靈來一次暢快的痛飲。
趙煒滿意的看著眾人陶醉的樣子,贊嘆著道:“這幅畫,朕可真舍不得教你們看了去?!?br/>
國子監祭酒陸芷汀微顫著道:“敢問陛下,這……可是葉君然絕筆之作?”
趙煒含笑點頭,望望身邊幾位資歷最深的翰林。左邊鄭溪橋站出一步:“不錯,翰林院張大人、陳大人和在下奉旨鑒定,我們一致認為,確是失傳已久的《四時鳴玉山》?!?br/>
“?。 薄肮植坏谩斌@嘆贊賞,議論紛紛。
承安站在群臣后邊,與墻上的畫遙遙相對。
也許,是最后一眼也說不定呢……忽然慶幸自己送出手前再沒有打開過匣子,否則,沒準就舍不得了……
耳邊的喧囂悄悄遠去,面前的人影漸漸模糊。終于,天地間只剩下自己和對方,在停駐的時空里相顧無言。
人與畫,相看兩不厭。
畫中景象忽地形成一個漩渦,把承安卷吸進去,瞬間的天旋地轉之后,已經回到從前。
——看見他盈盈背立,
——看見他淺笑輕顰,
——看見他淚如雨下,
——看見他決然轉身……
于是,又從他的眸中看見了當日的自己:心下埋著火焰,眼底挾著寒冰。
原來……你待我……已經這樣好。
原來……我已經……辜負這許多……
用我心,換你心,始知心意深。
承安驚覺面上一片冰涼,淚水竟然不知什么時候溢出了嚴絲合縫的面具,要把這只屬于自己的秘密宣之于人。
借著一低頭的功夫,狠狠吸氣,滿腔苦水全部咽下,存在心里。再抬眼,紙上江山,何處不溫柔。
——畫么,假的做得了真,而情,真的卻假不了。
正在百轉千徊之際,忽聽有人道:“逸王殿下覓得如此絕世珍品獻上,可見福緣深厚。”
承安向皇帝躬身一禮,不假思索應道:“天降祥瑞,讓此畫重現人間,實乃我皇之福,錦夏之福?!?br/>
“是啊是啊……我皇之福啊……錦夏之福啊……”群臣紛紛應和。
承安跟在他們身后,繼續欣賞壽禮。
只是——眼前金玉滿堂,心底相思成灰。
舒至純和丹青的馬車進了淶城,打聽藍府所在。問明路徑,才走了不過半刻鐘,藍府接應的人就迎上了他們。又走了大半個時辰,從另一邊出了城,原來藍府是建在城郊的一座山莊。
接待他們的是主事的藍二爺。呈上江自修的親筆書信和路上準備的禮品,舒至純把丹青的狀況說了,求他幫忙請一個好大夫來。
“舒公子放心。暫且休息片刻,我這就著人去請大夫?!币幻娣愿姥诀甙阉麄冾I到客房安頓,一面叫仆人安排隨同二人的車夫保鏢隨從。舒至純已經走到門口,聞言回頭道:“那些人都是路上臨時雇的,工錢早已給足,煩請二爺叫他們散了就是?!?br/>
藍玄一愣,江家的人還是這么天馬行空啊。忍著笑應了。
打發了人去請大夫,藍玄拿著江自修的信去見大哥藍白。
“哼,有求于咱們,還這么大架子,話說得不清不楚,毫無誠意。”
藍玄知道大哥對于當年姐夫拐走大姐很有些意見,心中暗笑。面上卻十分鄭重:“信末有姐姐寫的幾句附言,依我看,事情不是那么簡單。他們不敢多說,只怕也是為了少連累咱們。”
“假仁假義!”
“來的兩個孩子,一個學書,一個學畫,都是這一代江家弟子中的佼佼者。特別是叫丹青的那個,聽說造詣直追當年駐帆公,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br/>
“有這等事?”藍白的眼睛都直了。
“所以,我覺著呢,姐夫固然是有求于咱們,其實也是討好爹爹和大哥來了。”
藍家上一代家主藍隱有三個孩子:藍紫、藍白、藍玄。藍夫人在生小兒子的時候染了產后風,不幸去世。藍隱自己和大兒子都沉迷于搜求古字畫,不通俗務。家業田產,一向都是夫人帶著女兒打理,以致形成了藍家女主外,男主內的局面。藍夫人一死,十五歲的藍紫只得挑起大梁,管理家族事業,照顧父親,教養幼弟。
就是在生意場上,結識了當時游歷南方的江自修。
藍家的男人們依賴女人依賴慣了,只許她招上門女婿。等到藍白滿十八歲,藍紫孑然一身,頭也不回,嫁入江氏,開創了臨仿業兩大世家聯姻的先例。藍隱一氣之下,宣布不認這個女兒。這些年來,雖然江自修一直致力于改善同岳家的關系,可是老頭子倔得很,心里明明惦念得要命,就是不肯松口。好在藍玄主事之后,對這位傳說中的姐夫十分仰慕,明里暗里的往來逐漸增多。
有著幾百年歷史的江家,自然也找得出官府手伸不到的隱秘地方,但是都在北方。路途遙遠不說,天下皆知江氏出自雍州,也容易讓人抓到線索。江自修和夫人一商量,干脆把丹青托給泰山大人。藍家江湖門路多,消息靈通。何況,以老人家癡迷字畫,愛才如命的性子,一定把丹青看護得穩妥周全。當然,江自修這種凡人凡事都要用個徹底的習慣,也是原因之一。
和大哥交談完畢,藍玄自去忙碌。藍白搖搖擺擺往后院走去。父子倆這些日子正忙著清理修補一批剛出土的古畫,渾身一股子腐尸味,不但不以為意,反而其樂融融。
藍隱聽了大兒子的回報,頭也不抬:“是騾子是馬,得拉出來遛了才知道。他小小年紀,做過什么?”
“看信上的意思,幾年前在南曲街‘新春賽寶大會’上得了第一的《恒王夜宴圖》,就是他的出師之作。當時他才十五歲。這幅畫,現在已經收歸大內了。”這類最高級的絕密信息,是用一種行業暗語寫在信里的。
老頭子站起來,兩眼放光。
從第二天起,舒至純和丹青被挪到了藍府最好的偏院,伺候的人也換了。淶城最有名的大夫一天來兩趟,各種珍稀藥材不惜工本的下,到第五天,丹青已經可以下床溜達了。
藍隱剛走到偏院門口,就聽見里邊一片鶯鶯燕燕。伸脖子一看,自家兩個孫女帶著小丫鬟,正在廊下圍著兩個年輕人說話。都不過弱冠年紀,一個站著,清雅中帶點冷峻,偶爾揚一揚眉,倍覺溫情脈脈;另一個坐著,斜倚欄桿,嘴角噙笑,有如冬日暖陽。
聽得心愛的孫女兒一口一個“哥哥”,不由心頭一陣煩悶:姓江的小子,自己生就一副勾人相,竟然把手下弟子全都調教成這副德行,是可忍孰不可忍!怒吼一聲:“阿眉,阿睫!”
四個年輕人嚇一跳。女孩子嗔道:“爺爺——嚇死人了啦——”
不能在小輩面前失態,風度,風度!藍隱輕咳一聲:“你們兩個別處玩去,爺爺和哥哥們有正事要說。”
女孩子們嘟著嘴走了。
“晚輩給藍爺爺請安?!笔嬷良兒偷で喙ЧЬ淳葱卸Y。
“聽說你們兩個是江家的得意弟子?”
態度愈發恭謹:“不過從師傅那里學得一點皮毛,怎敢當前輩謬贊?!?br/>
“你們幫我看看,這是什么材質?”說著,遞過來一個暗紅色的軸頭(裝在畫軸天桿地桿兩端的鑲飾物)。
舒至純掏出一方絲帕平鋪手中,這才雙手接過來,托在掌心細看。丹青縮縮鼻子:“藍爺爺這東西是從地下得來的吧?”
“鼻子倒挺靈?!?br/>
“那這顏色恐怕不完全是本色……”舒至純伸出一個手指,用指甲輕敲,“非玉非石……”
丹青接道:“自然斜橫紋理,略帶黑點?!?br/>
兄弟倆一對眼神:“應該是……南海紅珊瑚?!?br/>
藍隱瞪大眼睛:“你們確定?”
丹青微笑:“藍爺爺,珊瑚是唯一有生命的寶物,拿海水養幾天就知道了。”
“楚州地界,哪里來的海水?”
“沒有天然的,可以人造呀?!?br/>
舒至純攔住話頭:“丹青,在外頭呆太久了,小心受涼。藍爺爺,不如咱們進去慢慢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