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丹青覷一眼水墨的臉色,怯怯的喚道。
三天前,水墨光臨試筆山。如今留白羅紋都可擔當大任,水墨趁機告假出游。至于是打著探望師弟的幌子來看情人呢,還是打著探望情人的幌子來看師弟,不必細究。
甫至就被丹青嚇得魂飛魄散:一張臉白得像他畫畫用的雪紡縑,右手食指綁著固定指節的玉板,院子里的青石板上還有未曾洗盡的血跡。再聽西棠講了前因后果,整整三天,一句話也沒和丹青說。
“師兄……”
水墨無聲的飄進來,又飄出去。不一會兒,端著點心水果,冷冷的放到丹青面前。丹青低頭一看,為了方便自己吃,都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整整齊齊。
陪個笑臉,盤坐在椅子里,用左手把碟子拿過來擱腿上,捏住一塊點心道:“不用這么麻煩的……你知道,我左手一樣好使……”
“啪!”水墨手里的書猛地拍在桌子上:“你怎么不把左手也剁下來?嗯?!”
“師兄……”看著水墨冷厲的神色,丹青忽然覺得無限委屈。索性拿出小時候撒嬌耍潑的本事,一邊哭一邊嚷:“我死里逃生……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見到你……你都不肯安慰我……”
哭著哭著,渾然忘了博取師兄同情的初衷,漸漸把這么長時間以來人前人后掩藏心底的情緒全哭了出來。
“嗚嗚嗚……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那樣待我……他怎么能……一邊那么好……一邊那么殘忍……我拼了命畫的畫……是給人看的……他拿去殺人……殺他的親叔叔……嗚嗚……我就是……一口氣咽不下去……”丹青捂住胸口,“那時候,這里一下子憋得受不了……如果不找個地方發泄……我覺得自己就要氣死了……咳……咳……”丹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滿面淚水縱橫。
“丹青,別哭了……別哭了……”水墨輕輕抱起他放到床上,一下一下撫平他的胸口。恍惚間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多年前挨了師傅的打,舉著兩只粽子似的手,趴在自己肩頭嚎啕大哭的孩子。
——這樣靈氣逼人的丹青,純粹透明的丹青,堅持懷抱赤子之心面對命運的丹青,在藝術之路上所向披靡,在人生道路上劫難重重。
門開了,海西棠端著藥碗進屋,看見這一幕,心想:總算哭出來了,還是師兄厲害。那個號稱當舅舅的安慰了好幾天,結果反過來被丹青安慰。害得自己拎著一顆心在旁邊看著,生怕他激出大病來。
丹青看見海西棠進來,有點不好意思。拿過水墨的袖子在臉上蹭了兩把,眨巴眨巴眼睛:“西棠大哥,你別吃醋啊。”
水墨抬手在他后腦勺上扇過去:“油嘴滑舌,劣性不改。”接過藥碗,拿眼神詢問丹青。
丹青伸出左手:“我自己喝。”一口氣咕嘟下去,吐著舌頭道:“一定是舅舅挾恨報復我害他擔驚受怕,故意加了三錢黃連。”
話音未落,海懷山的聲音已經在門外響起:“西棠,煎二道的時候再加三錢。”
一時三個人都坐下,瞅著丹青。
十指連心,當時一氣之下刀子剁下去不覺得,過后那種鋒利而又冰冷的疼痛把丹青折磨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海懷山要給他用曼陀羅,他卻咬著牙死活不肯。他怕這實質性的疼痛一旦消失,就不得不面對另外一種更加無法忍受的痛苦。海懷山想想,也不再勉強。畢竟,清醒狀態下接合的神經,也許能多保留一分原有的敏銳感覺也說不定。
丹青看著對面三個人六只眼睛,心虛起來,沒話找話。
“呃……師兄不是問我……怎么不把左手也剁下來……”——好剽悍的開題,三個人都是一頭冷汗,準備聽他如何繼續下去。
“師兄知道的,我向來是右手拿筆作畫,左手拿刀刻印……當時那種情形下,氣昏了頭,很自然的就用左手抄起了刀……我本來就是天生的左撇子啊,小時候不知挨了多少打,才被我娘矯正過來。學刻印的時候,師傅倒是開通得很,隨我喜歡。”說著,看看右手綁得筆直的食指,“舅舅也說了,只是力量和靈活性差點——就當是個紀念好了。其實……字畫之道,最要緊的是腕力……我下手一向很有分寸的,根本不必思索……嘿嘿……”沒心沒肺的笑起來。
海西棠拜服:“丹青,你叫我五體投地啊——”
海懷山知他是想方設法安慰自己等人,心中酸楚,臉上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哼,手腕斷了我也能給你接上,你就準備喝一輩子黃連吧!”
說了一會兒話,水墨道:“丹青,這次來,其實是要告訴你,留白和可兒快成親了,問你能不能去乾城喝喜酒。”
“真的?!”丹青抓耳撓腮,喜不自勝,“留白這小子……嘿,真想不到啊,可兒怎么會喜歡他那個榆木疙瘩?”
水墨笑道:“青菜配豆腐,一物降一物。可兒那瘋丫頭偏偏就能被他鎮住,比她爹都管用——可見姻緣天注定。婚期定在九月初八,等你好一點咱們就動身吧。”
丹青一疊聲的應著“好好好”,想起要離開舅舅,轉過頭看著海懷山:“舅舅一起去好不好?東家一定歡迎的。”
“舅舅老了,不習慣那些熱鬧場合。你時常記得來看看我就好。”
自六月十六之后,承安帶著幾個親近下屬在皇帝寢宮的偏殿里住下。
宮里宮外,沒有人說什么。
大皇子本就體弱,連日在皇帝病榻前伺候,居然累得昏倒過去。皇帝陛下終日昏沉,已到彌留之際。什么時候醒來,還能不能醒來,都是個問題。逸王趙承安,已經儼然是皇宮的代理主人。何況眾所周知,是皇帝自己用緊急敕令把他召來的,都提心吊膽又心照不宣的等待著最后一刻的來臨。
從表面上看,承安沒有任何逾矩之處。只拜托左相和右相大人用心維持日常朝政,保證京城安定團結,其他事情,統統押后。自己則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救治照顧皇帝和大皇子上。
現在,承安坐在燈下,看著面前缺了一個角的玉璽。照影心細,把承烈當時站的地方周圍逐寸搜尋了一遍,幾乎把碎片全部找了出來,用絲帕包好交給承安。
賀焱、趙讓幾個人站在當地——到了宮里頭,規矩自然嚴格起來,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隨便。
“殿下,大皇子他……”
“說罷。”
“大皇子秉性素弱,又多日勞累。咱們事先也沒想到……他會陪著皇上在寢宮里待這么長時間,那祥龍木和烏青草……已經深入神經脈絡……性命倒是無礙,不過……神志受損,無法挽回,腦子不大好使了。”
賀焱語調哀戚,心頭實則大松了一口氣。這個最難的難題之一,老天爺幫著解決了。可見王爺洪福齊天,乃天命所歸的真命天子。趙承烈撞破真相,無論如何是留不得的。可是王爺要合法即位,總不能一上來就殺掉先皇遺子。現在好了,世人皆知大皇子至孝,哀痛過度而無法自持,當然很好理解。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玉璽。”
親筆遺詔都已經到手,卻不能蓋上完整的玉璽。原本順理成章的一件事,若拿不出有力的合法證明,不知憑添多少變數。
“皇上那邊,幸虧當初留了兩片烏青草葉子。小月說,最多可以拖十天。咱們只有十天時間……”
自從承烈摔落玉璽的那一刻起,承安忽然意興闌珊到極致。
拔劍四顧心茫然。
一路過關斬將,暢通無阻。當功虧一簣的時刻,心中涌起的,竟然不是遺憾憤懣,而是命運的莫測和荒誕。這殺出來的一地狼藉,原來終歸得我自己收拾。我想拍拍手轉身走人,才發現所有路口都已被它們堵死。非得收拾好了,才可能尋到出路。
賀焱偷偷看了承安一眼,又一眼。最后鼓起勇氣:“我們商量著,玉璽也不是沒有辦法……有一個人,或許……”
承安抬起頭,幾個人只覺明燈利刃一般的眼光掃過,心有余悸。
“不行。”
大家面面相覷——殿下的反應比想象中干脆得多啊,怎么辦?
“殿下,”這種時候,賀焱當仁不讓,只能硬著頭皮上,“殿下十幾年來,苦心孤詣,為的不就是今日?奈何……”
“沒有玉璽,我也一樣做皇帝。”
賀焱急了,只好豁出去做個諍臣:“若如此,殿下何必當初忍辱負重費盡心血,只求一個平穩過渡?只因殿下為的,不是手持權柄圖一時之快,是要建太平江山創千秋宏業。屬下等何以不惜肝腦涂地生死追隨?只因殿下英明圣德心懷天下,乃是天賜明君。如今成功在即,怎能中道廢棄?”
看承安沒有板臉,賀焱放緩語氣,懇切道:“眼下雖然風平浪靜,待宣讀遺詔之時,上邊的璽印若有絲毫紕漏,朝中那幫老家伙定不肯輕易放過。若得不到他們的首肯,邊關幾位將軍回京奔喪之時,恐怕別生事端。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屬下等隨殿下同赴黃泉倒也罷了,難道殿下忍心叫生靈涂炭,天下重起紛爭?”
“況且……”賀焱估摸著差不多了,扔出最后一個籌碼,“江山美人得兼,古已有之。殿下難道想就此抱憾終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人在身邊,總有打動他的時候……”賀焱心說:用點手段,也沒有關系,是不是?對上司只提出問題是不行的,還要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
沉默。
承安終于嘆口氣:“這件事——你們看著辦吧……”
所以說,誘惑是魔鬼啊是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