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背著手在殿前小花園里散步。照影、照月、君來三個人跟在后面。
皇城一片寂靜。所有應酬娛樂宴飲交際已取消多日,各處宮殿的主人都悄無聲息的躲在自己的領地。
皇上的病一拖三個月,大家都有點疲了。久病床前無孝子,唯一的孝子也已經病倒。人人隱含焦躁的等待著。皇后、二皇子、妃嬪、宗親每日早晚定時探視,左相、右相、三省省丞、六部尚書每天申時入宮集體看望一次,其他時間,輪班在宮外十二個時辰相候,以應對緊急。說白了,就是等著看皇帝什么時候咽氣,好趕著參加宣讀遺詔的儀式。
最后的答案尚未揭曉,已經有人按捺不住要試探潛在的新主子的風向。故此承安謹慎小心,不與任何人做私下接觸。
一片寂靜。
承安忽然轉過身,看著后邊三人:“我該怎么辦?”
賀焱趙讓二人提出來的方案,承安遲遲不能決斷。如今每分每刻都關系生死存亡,不能決斷,還不如最壞的決斷。承安心中比誰都清楚,卻覺得一顆腦袋萬鈞之重,點下頭去,未必再支得起來。又或者,他只是需要更充足的理由來說服自己,同意這個方案。
早在馮止趙恭追查無果,承安指示到此為止的時候,賀焱趙讓就悄悄把這件事接了過去——一個優秀的下屬,不能只顧低頭拉車,還要經常抬頭看路。殿下說“到此為止”,止到什么地方,什么程度,很有商榷的余地。而且,不同的情形下,還可能有不同的定義。對于這樣一個大大的隱患,沒有動作是可以的,脫離監控卻絕對不能允許。所以趙讓很有把握的保證,兩天之內將丹青帶入皇城。
然后呢?這種事,不比逼供,可以嚴刑審訊屈打成招,哪怕當事人心里有一分一毫不愿意也干不成哪。
照月看看天,又看看地,慢悠悠開口:“殿下,想叫一個人做他本不愿做的事情,不外乎這么幾條路:誘之以利,騙之以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壓之以威,逼之以勢。誘騙之道就不必提了,他那么聰明,想都不要想——殿下覺得曉之以理如何?”
承安苦笑:“你認為,咱們在他面前還有理嗎?”
照影道:“撇開私人恩怨不談,說說社稷蒼生還是可以的。”
照月嗤笑一聲:“社稷蒼生?看對誰說。他們那樣的人,入眼都是千年興亡交替,自己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社稷蒼生,不過一場輪回罷了。”
照影提議:“何如動之以情?”
承安問:“你覺得……他對我有情?”
照月淡淡反問:“殿下對他可有情?”
承安默然。自認情深似海又如何?還不是在這里算計他,逼迫他?——照月太可恨!
“不如壓之以威?”
承安搖搖頭:“他寧折不彎。”
只能逼之以勢。
照月一攤雙手:“我們只是再次論證了三才先生和趙讓大人的方案。”
承安瞇起眼眺望天邊歸鳥。
恨甚。
又要逼他。
又逼我去逼他。
“殿下。”君來喚他一聲,“現如今……殿下可否不即帝位?”
“……不能……”
“遺詔可否不蓋玉璽?”
“……不能……”
君來看著承安,不再說話。在照君來的邏輯里,既是不得不做的事,那就只有收拾心情打起精神用心去做。最好做得又快又狠,讓自己連回味痛苦的機會都沒有。
照影想一想,慢慢道:“這兩天在皇上寢宮里,又見到了他當初畫的那幅畫。這次再看,我想起一個問題。”
幾個人都等著他往下說。
“他……如果不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有性命之危,還……能不能畫得那么好?”
照月輕輕一擊掌:“有理。國家不幸詩家幸,話到滄桑語始工。正是因為處在生死關頭,才逼得他孤注一擲,把潛力和天分發揮得淋漓盡致。”
照影接下去:“所以,依我看,逼一逼,倒不見得是壞事……”
照月點點頭:“不錯。傳國玉璽,是昔日篆刻大師鄧硯山賀□□登臨大寶所刻,也是其巔峰之作。沒一點壓力,恐怕難以激出直追先賢的本事來。”又一笑,“……藝高者難免手癢,就算……明知死路一條,也未必能拒絕這樣誘人的挑戰機會。”
“而且……”照影斟酌著,“殿下既然覺得……他不見得有情……倒不如,不如……”
照月替他說下去:“不如逼出點恨來,總比心里什么也沒有強。須知愛恨之間,一念之差,最難分辨……他玉璽過手,自認必死,到時候,殿下再……”
再怎樣?這就不用愛情參謀們教了吧?
承安立定。
也罷。
你片塵不染。
我滿手血污。
既然不能隨你超脫,便把你拉下來一同沉淪吧。
丹青睜開眼睛,看見頭頂上羅幔珠簾,想:我一定是在做夢。
忽然聽到一個聲音說:“丹青公子,又見面了。別來無恙?”嚇得一骨碌爬起來,定睛看去,竟然是趙讓。
“噩夢噩夢,快點醒來,快點醒來……”一邊想,一邊伸手掐自己臉蛋。
趙讓上前行了個禮:“冒昧把公子請來,得罪之處,還請見諒。”——態度一定要好,面前這個人,說不定就是將來的半個主子,這次自己出手抓人,實在是萬般無奈下做出的大大犧牲,只求殿下心里有數就好。
丹青想起來,之前他和水墨師兄在客棧里閑聊到犯困,各自睡下。現在,卻到了這里。心神立穩:“這是什么地方?”
“逸王在京城的府邸。”
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只是不知師兄怎么樣。丹青慢慢坐直身子,看著趙讓。
“公子上次不辭而別,王爺甚是掛念。”
“趙大人,有話還請直說。”
“有件事想請公子幫忙。”
“逸王府手眼通天,我一介草民,哪里幫得上什么忙。”
賀焱推門進來:“這個忙,丹青是一定幫得上的——有一方古印……”
丹青把右手伸出來,食指上傷痕宛然:“恕我無能為力。”
賀焱愣住。
怎么會這樣?!怎么能這樣?!
旁邊的趙讓忽道:“公子可知,在下使什么兵器?”
另兩人都不解的望著他。趙讓功夫已臻先天之境,就連賀焱也沒見他用過兵器。
“在下的兵器,乃是左手刀。”趙讓看著丹青,“所以,我一見公子,就知道公子必定善用左手刀。”雖然此刀非彼刀,運力的方向、技巧,卻有諸多異曲同工之處。
——這一文一武兩大宗師PK,丹青第一局全勝,這次卻叫趙讓找回了場子。
丹青面無表情:“佩服。”
賀焱心道“好險”,幸虧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看著那蒼白而略顯細瘦的手指,想起這雙手的妙處,暗暗嘆息,忍不住問道:“丹青的手——”
“有人借這雙手畫的畫殺人,我斷指明志,立誓封筆收山。”
賀焱心中大震。他……竟然什么都知道了……竟然用這樣激烈的方式……與趙讓對望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無比的震驚和擔憂:這件事……如果讓殿下知道……只怕再也狠不下心腸……
試探著道:“殿下和皇上……他們叔侄間這些年來,已經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丹青看賀焱一眼:“先生,世人皆不得已。”
——不得已,能夠解釋原因,并不值得原諒。
賀焱一咬牙一跺腳,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丹青,你說封筆收山。不過,天下事,總有例外的時候……”朝趙讓使個眼色——就叫你我把惡人做到底罷。
趙讓從旁邊的隔間捧了個畫軸過來,在床前的幾案上展開。
丹青一眼掃去,只覺天旋地轉,心突突直欲跳出胸腔,兩耳“轟隆隆”響個不停,雙手掩面倒在床上。
——趙讓拿來的,是隆慶八年正月初八,師兄弟們歡聚一堂連句成詩后,十三歲的丹青作畫,水墨師兄題字,送給師傅王梓園的那幅眾弟子全家福。這幅畫,師傅珍愛非常,從彤城一直帶到乾城。
“他這樣逼我……這樣逼我……”丹青心中驚怒交加,恨極了趙承安。胸口劇痛,喉頭腥甜,硬生生把一口鮮血咽下去。“他不過就是……有所圖謀,我……犯不著和他賭氣……我不能……害了師傅他們……”
慢慢撐著坐起來,垂下眼睛:“先生有話請講。”
賀焱把一開始的話題接下去:“有一方古印——”
“是什么印?”丹青領教過逸王府中人避重就輕的本事。什么“下人不小心灑了點水”,其實是整幅畫都泡成了漿。
“呃……是傳國玉璽……磕破了邊兒……”
“多大的邊兒?”
“摔碎了一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