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二。
丹青一直睡到將近午時。卻不忙起來,躺著細細回味印章補好后留給自己的第一印象,把最鮮明的感覺深深刻在心里——這種整體感覺記憶準不準,到位不到位,是仿作能否出神韻的關竅。唯有把最后要達到的境界先立好了,手、眼、心才能協同合作,在操作過程中實現百川到海,萬流歸宗,讓那境界重現出來。
一番洗禮下來,只覺靈魂如意自在,安定祥和,心頭一片寧靜,這才決定起床。不想靈魂甫一歸位,肉身的痛苦立刻席卷而來,四肢百骸酸軟難當,胸口一陣一陣悶悶的抽痛。
“這樣下去可不行……”慢慢凝聚力氣,爬起來,走到碧紗櫥里。東西都備好了,冒著熱氣。浴桶里的水散發著淡淡的藥香,旁邊整整齊齊放著一疊素色衣裳。
洗完了,坐下來吃飯。食盒下層裝了熱水保溫,上層三個精致的盤子:素四寶,大煮干絲,開水白菜。都是最見功夫的江南菜式,不知拿多少山珍海味折騰出來的白菜豆腐。另有一碗熬得儼儼的五子粥,濃香撲鼻。
——不是不用心的。
丹青揚揚嘴角,拿起筷子。
——不是不領情的。
吃不下,也得逼著自己吃下去。人是靈肉合一的生物,終究不能只靠魂魄行動。
承安聽老太醫絮絮叨叨說了大半個時辰,又叮囑一番值夜的太監宮女,然后在趙煒床前靜坐了一會兒。
這么多天日日夜夜陪著一個垂死的人,足以叫你不由自主的把生死勘破好幾個來回。那些因果緣由,都已忘卻,只有眼前即將逝去的生命,留給自己無盡悵惘。死的盡管死了,活著的卻要努力活下去。既然無法一死了之,只有爭取活得更好。
走出寢宮,望望東配殿正房的窗戶,已經熄了燈,應該是睡下了。一想到生命中還有這個人的存在,承安心里就涌起深深的感激之情。不管命運多么殘酷,能夠遇見他,擁抱他,愛他,恨他,哪怕傷害他……都是上天賜予的莫大幸福。
——這樣無奈蒼涼的人生,只要你還在我的生命里,就值得奮斗。
六月二十三。
早上,照影過來匯報。
“……昨天倒是多吃了幾口?!?br/>
“嗯。叫御膳房多花點心思。支出用度也不必通過內務府,從咱們府里直接出?!?br/>
“是?!?br/>
“昨夜……睡得可好?”
“……”
“嗯?”
“我覺著,公子昨夜……好像一宿沒睡?!?br/>
“怎么說?”
“白天的時候,對著補好的玉璽看了大半日。入夜就熄了燈,坐在那兒把玉璽放在手里,似乎在摸上邊的字。我睡前瞅了一眼,還坐著,今兒早上再看……還是昨夜那個姿勢……像是絲毫沒動彈過……”
承安好一陣沒說話。
“這會兒……”
“這會兒干什么呢?”
“拿了刀,大概準備動手了?!?br/>
上午,承安把有關兇禮的所有程序看了一遍,以保證各方協調一致,沒有漏洞。等到申時大臣們進宮,又與他們商量了一番。
錦夏朝頭兩個皇帝逝世,一方面國力有所不逮,另一方面開國不久,簡約樸素的傳統還沒有變質,因此葬儀比較簡單。到趙煒手上,經過四十多年休養生息,民間積蓄的潛力迅速轉化為生產力,國家財富呈幾何級數增長。于是自上而下,都把那形式禮儀重視起來,隨之而來的,自然是漸漸興起的奢侈之風。這股風從東南刮起,慢慢有了熏染全國之意。
在這種大形勢下,“平武帝”的葬儀當然力求隆重、肅穆,要盡顯朝廷威嚴,皇家氣派。
對于愈演愈烈的奢侈風氣,承安向來心中有數,何況他也不在乎什么形式禮儀。但是如今情況特殊,他需要一場鋪張揚厲的儀式為自己張本,給自己提供一個浩蕩巍峨的亮相機會。這個儀式,與其放在自己即位的時候,不如放在皇叔下葬的時候。名利雙收,一舉兩得。所以對于禮部和內務府提出的各種安排,務求盡善盡美。幾位大人們只覺逸王殿下仁孝感天,平武帝身后有侄如此,當能安心瞑目。
剛吃了晚飯,又報左相大人求見。
承安在寢宮外的隔間接見了左相楊如晦。
楊如晦一臉凝重:“殿下,剛剛接到俞明溪大人的急奏,兗州刺史姚誦——跑了!”
四月里兗州三個縣令,兩個太守聯名上書彈劾姚誦,本是逸王府暗中鼓動的結果。當然,承安出手,一向善于選時借勢。那姚誦貪贓枉法,不是一天兩天,只不過專等到藥性發作的時候才抖出來刺激皇帝罷了。
趙煒本想立即處理此事,沒想到身體垮得太快,來不及布置實質性的舉措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好在御史臺這些年被他操練得運轉自如,碰上這樣的事,立刻循例成立專案調查組,深入第一線進行調查,一邊召姚誦本人上京備詢。專案組的一把手就是已經升任右諫議大夫的俞明溪大人。
俞明溪一到地頭,就發現姚誦一家子都已人間蒸發,不知去向。隨之一起消失的,是衛城、淄城兩路舶務轉運司的賬目和全部庫存黃金。
東南富庶繁華,海港林立,歷朝歷代都是大夏國的外貿基地。但是中土動亂一百多年,漸漸與海外諸國斷了聯系,沿海外貿中斷了很長時間。直到隆慶七年,才有一隊海外商船重新登陸淄城港口。
隆慶九年,朝廷在兗州兩大港口城市衛城和淄城設立兩路舶務轉運司,由兗州刺史統一管轄。自此,沿海對外貿易紅紅火火的開展起來。
隆慶十一年,東南清洗之后,姚誦上任,立刻發現舶務轉運司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黃金油水部門。對于尚處于執政初期的錦夏王朝來說,對外貿易是一個全新的領域,朝廷給地方的自主權相當大,也不太清楚其中的貓膩,因而缺乏有效的監管。
姚誦此人,極為深沉精細,收羅了一批外貿翻譯人才,上下其手,壟斷朝廷對外采購,又操控出口價格,瞞天過海,大發其財。若不是他過于貪得無厭,為人刻薄寡恩,還真不容易讓下邊的縣令太守抓到痛腳。
隨著調查的深入,俞明溪越來越膽戰心驚。先前幾個地方官員彈劾的內容,實在不過一點皮毛。這姚誦早在半年前,就已經悄悄將家人產業轉移到海外,他卷走的舶務轉運司庫存,足有黃金五百萬兩——相當于半個國庫?。?br/>
這已經不是普通貪污案,而是叛國了。
承安拿著俞明溪的奏折看了大半夜,又把賀焱李旭馮止三人從被窩里揪出來商量,一直忙到平明時分。剛打了個盹兒,左相右相兩位大人已經在宮外候著了。
六月二十四。
承安和兩位丞相大人一直在寢宮里商議姚誦事件,連午飯也是照影領著御膳房的太監送進去的。
照影進去的時候,聽見承安凜然道:“東南海外諸島國共計一十九個,兩月之內,我錦夏國書要傳遍各處,不得收容我盜竊國庫之逃臣。若提供線索或將其遣送回國,朝廷必有所報。兩月之后沒有結果,動用一切手段追殺姚誦——叛錦夏者,雖遠必誅!”
放下午飯,照影悄悄退了出來。幸虧殿下此刻沒有功夫過問那個人的情況,否則自己真不知如何回答。想一想,去敲賀焱的房門。
“小影,什么事?”
“請先生看一樣東西。”照影把手上捧著的一件白色單衫打開,衣襟上殷紅點點,血跡斑斑。
“這……?”
“是丹青公子換下來的衣裳?!闭沼吧裆鋈?,“從昨兒開始,送去的飯菜一口也沒有動過。已經不眠不休,在案前坐了兩天了……”
“他自己……說什么沒有?”
“他……恍若不覺,渾不在意。”照影露出一個復雜的表情,夾雜著感動、欽佩、憐惜……“這兩天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過。我覺得……他眼里連我都看不見了。只怕壓根兒沒留意衣衫上的血跡。要不,斷然不會就那么扔在碧紗櫥里,任我撿拾?!?br/>
“依你看……還撐得住么?”
“我好幾次悄悄撥開簾子,看見案上收拾得干干凈凈,只剩下那方削過的皇后寶印。他跪坐在案前,一刀一刀切下去,有時候,甚至閉著眼睛下刀……每一次,速度、力量、方向都不一樣,可是只要多看兩眼,就覺得有一種貫穿始終無窮無盡的韻律蘊含其中,好像……刻刀能在他手里自顧自的繼續下去,永不停息……看大概位置,差不多刻了一半了……可是……”
“可是什么?”
“我覺著……他是把自己的生命注入到了刀上……整個人……淡得像影子一樣……”
賀焱長久的沉默著。
——玉璽完成之日,定是丹青喪命之時。
“先生……眼下……怎么辦?”
賀焱看著照影:“小影……你心里,何嘗不明白?”
照影凄然淚下:“是,我明白?!?br/>
——不讓殿下知道,不能讓殿下知道。
“六月二十六以前,你、小月、君來三個人把殿下看緊了,無論如何,別讓他進東配殿。”
“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