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日下午,左右丞相、三省省丞、六部尚書、內務府大臣,齊聚寢宮。左相把姚誦一案的商議結果向大家通報了,又順便說到了將舶務轉運司收歸中央的問題,自是一番熱烈討論。最后,承安就平武帝兇禮,京畿防衛和御史臺的后續任務等各方面問題作了總結,定下基本方針和策略,各省部明確分工,責任到人,同時把逸王府的人力物力抽調出來全力協助。
此番合作下來,幾位大人一方面暗暗心驚,詫異于這位殿下本身的才華智慧,也詫異于逸王府的強大實力;另一方面又大覺安心,這樣非常時期,有逸王殿下坐鎮,等于有了主心骨。除了他,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人。
眼見殿下忙得昏頭轉向,照月十分放心的去了長慶宮。打的幌子自然是替承安探望大皇子。實際上呢,他是要反復確認承烈的病情。
根據太監宮娥的描述,大皇子至少連續一個多月每天在寢宮逗留六個時辰以上,祥龍木和烏青草的混合毒氣肯定嚴重損傷了他的神智。現在的問題是,決不能讓病情惡化,叫大皇子在這個關鍵時刻死去,同時又決不能讓病情好轉,叫他想起哪怕一絲一毫。所以照月得時不時去看看,保證這件事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照影看看晚飯將近,抬腿去了御膳房,只有君來在寢宮門口候著。
承安將各位大人送出宮門,表情雖然嚴肅,心情卻并不十分沉重——盡管后來有這樣那樣糊涂的地方,總的說來,皇叔是一個勵精圖治的好皇帝。他身邊的這些人,也都算得是為國出力的良臣。
轉身要回屋,又折回來,站在院子當中,看著東配殿正房的窗戶。
這么一站,就想起從昨天早上開始,再沒有見照影來回過話。
“小影呢?”
“御膳房去了。”
又站一站。忽然想起昨夜自己一宿沒睡,對面似乎也一夜未曾熄燈。這樣整晚整晚的——他怎么受得了?心里還沒想好,腿已經往前挪動。剛走出兩步,君來“嗖”的一聲擋在了面前。
承安不解的看看他:“君來?”
“大哥說……丹青公子正干到最要緊的時候,無論如何不能打擾。”
此刻,若是照影在場,定能找出一連串極具說服力的理由,叫承安打消親眼去看的念頭;若是照月在場——還廢話什么,弄點藥把殿下迷昏兩天再說。可老天偏偏讓君來趕上了,要他應付這最不擅長的局面。
“我悄悄的,隔著碧紗櫥的簾子看一眼……”
君來搖搖頭:“不行的,殿下。”
承安拿眼神罩住君來:“照影不是每天在碧紗櫥出入?”
君來急了:“大哥說了……殿下不能去看……”
承安不再理他,抬頭盯著丹青房間的窗戶。
靜。
這樣安靜。
明明知道他就在里面,卻突然一下子不確定起來。自從重逢以來壓在心底的惶惑不安,猛然間全部涌上心頭,叫人幾欲崩潰——我要去看看,他還在不在,一定要去看看……
“君來,你讓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殿下三思。”
“三思,不如看一眼。”心中的恐慌越來越強烈,不去看一看,我會發瘋。
“殿下想好了?”
“我意已決。”
君來側身讓過——殿下有權利決定自己的感情,不必我橫加干涉。至于后果,殿下自有擔當。
承安站在紗幔后頭,透過縫隙望去,一見到人影,懸著的心就先放下了。真好,他還在這里。然后才注目細看起來。
丹青直著腰身跪坐在案前,低首執刀。后腰、脊背和脖頸,勾勒成一段柔韌挺秀、優美絕倫的線條。青絲貼著耳側垂下,恬靜乖順。那樣專注的神情,漂亮得光芒四射。指腕運轉之間,每一個動作都舉重若輕,游刃有余,慢到極點,美到極致。
面對如此純凈鮮明的丹青,承安心里卻愈發不安起來。這樣的丹青……不帶一絲一毫人間煙火,仿佛亙古以來便在此執刀刻玉,將要持續到歲月盡頭;又好像……一旦手中寶印完成,他將把靈魂留在刻刀玉石之中,再也不會返回人世。
朝露待日晞。
他是陽光下的露珠,一面映射出七彩光芒,一面把自己蒸發。
承安握住雙拳,告訴自己:這是錯覺。轉身離開,馬上離開。
丹青落下最后一刀。穩穩入鋒,緩緩推刃,慢慢收勢。隨著玉粉簌簌而下,筆畫逐漸成形。終于,刻刀離印——右側“奉天承運”四個字完成。
真痛快。
回旋流轉的刀意隨心所欲,物我合一,水乳交融,竟讓人舍不得分離。左側的四個字恐怕還得再醞釀醞釀,明天再說吧。
把印和刀放下,閉目回神,讓游離在外的心一點點收束到身體內。
咦,胳膊動不了了?沒關系,等會兒就好。先從指尖開始,一點點恢復知覺。右手總算好了。撐住地板,把身子掉個方向。左手也有力氣了,很好,腿伸直,準備起身。一使勁,牽扯到胸腔,好痛!跌坐回地上,震得整個上半身碎裂了一般,禁不住□□出聲:“嗯……哼……咳!……咳!……”
承安已經走到門口,心還留在屋里。聽到聲響,條件反射般沖到紗幔前,看見了在他后半生中一想起來就心膽俱裂的一幕:丹青一邊掙扎著起身一邊輕輕咳嗽,咳一聲一口鮮血,灑在衣襟上、地板上,瞬間繡出一片碧桃榴花紅梅,他卻仿佛毫不在意,連看都不看一眼,只顧著要站起來……
“丹青!丹青——”承安渾身打顫,猛撲過去,把人抱在懷里,“丹青……丹青……”驚惶之下用手捂住他的嘴,鮮血透過指縫滲出來,順著手背染紅了袖口。
“丹青……丹青……”承安淚如泉涌,“不刻了,我們不刻了……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好好的……你……好好的……”
丹青想對他說:我累得很,你抱我去睡一會兒……咦,你干什么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話?……你哭什么呀?……你不是要做皇帝了么?真丟臉……都要做皇帝的人了,哭得這么難看……心里想著,就抬手去替他擦眼淚。可是,胳膊好沉好沉,他……變得好遙遠好遙遠,手伸到一半,怎么也碰觸不到——你……你倒是別哭了啊!
眼前漸漸模糊——不管了,我要睡覺,別吵……
承安抓住他的手,一眼看到食指上的斷痕,有那么一會兒,大腦停止了反應。隨即,聲嘶力竭大吼道:“趙讓——!”
君來先搶進門,入眼一片凄慘狼藉,立刻退出去叫人。
趙讓本在宮門外巡視,片刻間已經到了承安面前。看見眼前景象,“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承安握著丹青的手直抖:“趙讓……你知道的……你知道,對不對?”
趙讓俯首:“是。公子他……他好像知道了那幅畫上的秘密,說是斷指明志,封筆收山。我們見到他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
斷指明志……斷指明志……他竟然……怪不得……怪不得……
承安悔恨交加,肝腸寸斷,把丹青裹到懷里,痛哭失聲。
饒是趙讓這樣的鐵漢,也聽得惻然。
一時賀焱、照影都進來了,不禁呆立當場。好半天,照影才小心翼翼的道:“殿下……把丹青公子放下來吧,讓太醫進來看看——別的事,回頭再說,先讓太醫看看……好不好……”
承安腦子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深深吸一口氣,把丹青輕輕放到床上。
“好,請太醫進來。”
照影略一躊躇,瞅著案上刻了一半的印章:“那……這個……收哪兒?”
承安把寶印拿過來。雖然只完成一半,已經頗具規模,最后的成功可以想見。
“奉天承運”。
“奉天承運”啊。
這就是“奉天承運”么?
——老天爺,我再也不要奉什么天,承什么運,我只要你……把丹青還給我。
舉起手,狠狠往地上摜去。
趙讓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連退三丈。
照影跪到承安面前攔住他:“殿下——那是公子一腔心血,請殿下珍惜!”
賀焱直直看著承安,走過來跪下,一字一頓的道:“殿下若要泄憤,請拿賀焱項上人頭。”
承安木然的看著他們,心中無邊慘淡。
“先生……你明知道……他若死了……我……我……”
賀焱咬咬牙:“我們一力隱瞞,只因……屬下以為……丹青公子若是真的……真的死在這上頭,也許……反倒成就了殿下……”
承安不再說話。他知道,賀焱所說的假設,完全可能成為事實。然而——無邊慘淡。如果,經歷了這么多,付出了這么多,承受了這么多……奮斗了那么久,煎熬了那么久,支持了那么久……只為收獲一片慘淡,那么,這一切意義何在?
“你們先起來。容我……想一想……”承安對照影道:“來的是哪位太醫?”
“在寢宮當值的黃正尹。”
“請他進來。小影留下,你們……都各自忙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