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金歸來,如何驚喜,如何激動,如何親熱,不必細表。
直到婚禮后第三天,江自修才顧得上和王梓園一起,細細詢問瘦金這幾年的經(jīng)歷。
又過了兩天,派人來請海懷山。卻未進廳堂,而是直接到了后花園。江東家就在廊下候著神醫(yī)先生。
寒暄幾句,邊走邊聊。
“世事難料啊。誰能想到,失蹤四五年,官府報了身亡的弟子,還能回來。”
“吉人天相,東家有福。”
“說起來,又有誰能想到,懷山先生竟然是丹青的親舅舅。這次多虧了先生援手,真是丹青和我們的福氣。”
“唉,說來慚愧,我這個舅舅實在未盡義務(wù)。丹青能得東家和師傅教養(yǎng)成人,才是他的福氣造化。海某感激之情,難以言表啊。”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轉(zhuǎn)到池塘一側(cè)的水閣前。
海懷山放眼望去,水閣后邊是池塘,前邊一片開闊,如果有人接近,老遠就能看見。再仔細瞧瞧,水中石塊植物和閣樓的格局都頗有玄妙之處。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看海懷山上下打量,江自修謙虛一句:“讓先生見笑了。”
“這房子蓋得很高明哪。”
“前人種樹,后人乘涼。這宅子里最新的屋宇,也有一百多年了。”
兩人上了樓。江自修也不關(guān)門,窗戶隨意敞著。八角形的水閣一共四個房間,攢心而建。在其中一間最里邊的墻上摸摸,無聲無息打開一扇門來。原來水閣軸心處中空,恰好形成一個小小四方屋子。
海懷山心想,看這意思,是要談機密中的機密了。心里大概也有數(shù),等著江自修開口。
“同瘦金那孩子一起回來的,是西蜀羌族首領(lǐng)鉗耳。他二人情投意合,這也罷了。不過……”
這個頭起得有點遠。好在神醫(yī)是高人,有的是耐心。
“把他們找出來,又千里迢迢送到乾城的,是現(xiàn)任益郡太守。”
“哦?”
“先生也覺出蹊蹺來了?當(dāng)年向我們宣布死訊的,可不也是益郡太守。”
海懷山看著江自修。
“據(jù)瘦金說,他最近才知道,當(dāng)年我們報官尋人,益郡太守府曾經(jīng)尋到西羌。鉗耳用一樣?xùn)|西,換得他們答應(yīng)隱瞞消息。這樣?xùn)|西,就是……先生曾經(jīng)提及的烏青草。”
二人對望半晌。海懷山道:“這么說,瘦金這孩子能回來,是皇帝陛下著意送的一份大禮了。”
“固然是為了要叫丹青高興。不光如此,這份誠意和魄力——”
說著,江自修指指桌上的紫檀包金盒子:“咱們年輕的皇帝陛下,這是要把你我牢牢綁在他的戰(zhàn)車上啊。”
婚禮前夕某個晚上,和東家?guī)煾祮为氄f話的時候,丹青把裝著寶印的盒子拿給江自修。
“東家,這個你收著好不好,我拿著實在太麻煩。”
江自修打開盒蓋,拿出來看一眼,當(dāng)場震住。王梓園過來瞅瞅,立刻石化。兩人都是超級大行家,馬上認(rèn)出是什么東西,動了什么手腳。
原本想著,逸王把丹青擄走,多半關(guān)乎私情,卻原來還有這樣一個天大的秘密。話又說回來,已經(jīng)做了皇帝的逸王又把這方印送給丹青,這私情的分量也夠嚇人的了。
江自修捧著皇后寶印,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了一會兒,雙手交給王梓園。
王梓園接過來,翻起印章單看印文。
“奉天承運,恒壽永昌。”
這線條,這布局,這氣派,這意境……
——說是假的也沒人信啊。
小心翼翼的放回盒子里,問道:“丹青,你是為了它……把身子熬成這樣?”
“算是吧。我只有七天時間。”
王梓園可以體會到外行無法想象的驚心動魄。這樣的臨仿,把命搭上是完全有可能的。
作為一名近乎狂熱的藝術(shù)工作者,王梓園一時在藝術(shù)和生命之間難以選擇。若是換了自己,只怕也一樣不要命。丹青能活著回來,實在是上天眷顧。聽說還有一幅《四時鳴玉山》,可惜無緣得見。這方印竟然能被丹青帶回來——
自己能親眼目睹,何其有幸!它代表了江家弟子臨仿最高水平,是大夏國臨仿史上里程碑啊。
近乎虔誠的把盒子雙手遞給江自修:“請東家收起來吧。此物當(dāng)由我江氏弟子世世代代瞻仰珍藏。”
對于師傅一眨眼就上綱上線,把自己的私物收歸公有,丹青沒有任何意見。他的心意自然明白,可是,這個東西真的真的太麻煩了。難得有人肯替自己保管。
江自修抱著盒子,暗道:這塊石頭,真是又燙手又暖心哪。
所以,江自修就把這塊石頭收在老宅水閣的密室里。
輕輕摩挲著盒子上富麗堂皇的花紋,江自修嘆道:“這位陛下,一向慷慨逼人。”——當(dāng)日要人去仿畫,先不說其他,整箱子金錠抬上來——“叫你毫無退路。”
海懷山道:“皇帝陛下的秘密,哪是那么容易分享的?若不是有個丹青在里頭夾著,咱們這些人,早就黃泉路上作伴了。”
“丹青雖然放回來了,你看這天羅地網(wǎng)張的,嘿!”江自修一笑。
海懷山卻道:“這位陛下的手段,最善借力起勢,順?biāo)浦邸8鞯闷渌氖虑椋銣?zhǔn)了你無法拒絕。再說,難得他肯用這份心思。”
我們都樂意成全丹青。何況這事,互惠互利。
江自修又嘆口氣。
——整件事如此收場,實在是所有結(jié)局中最好的結(jié)局。
想一想,道:“他已經(jīng)表態(tài)了,咱們不拿出點誠意怎么行呢?”
“不瞞東家,我這個做舅舅的已經(jīng)表示過了。就看你的了。”
“懷山先生畢竟是老江湖啊。”
“東家承讓。”
二人相視一笑。
江自修接著道:“聽瘦金和鉗耳說,來前得了蜀州刺史的親自接見。朝廷向西羌一族承諾‘通道路’,‘傳醫(yī)術(shù)’,‘設(shè)學(xué)堂’,‘應(yīng)科舉’四利,鉗耳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
“這是利國惠民的好事呀。”
“我猜著,皇帝的意思,大概是想借著西羌立個范本,要徹底解決蜀州各族的問題了。”
“先皇曾經(jīng)以霹靂手段,把蜀州各族元老殺了個遍。當(dāng)年我入蜀尋訪丹青一家下落,就覺著表面雖然風(fēng)平浪靜,暗里依舊人心不穩(wěn)。”
“新皇一上來,即疏之導(dǎo)之,安之撫之,又有現(xiàn)成的好樣本,當(dāng)能很快奏效。”
“‘設(shè)學(xué)堂’之外,還同意‘應(yīng)科舉’,這是真正把各族百姓當(dāng)成子民看待了。”
一代明君氣象,已經(jīng)初現(xiàn)。
二人并肩下樓。不約而同,長嘆一聲。彼此笑看。
江自修道:“沒準(zhǔn),咱們趕上了好時候呢。”
“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升平?”海懷山笑問。
江自修仰天打個哈哈:“先生,我是生意人——說到底,你是看病的,我是賣字畫的。”
“不錯,我是看病的,你是賣字畫的。”
洪正元年年底。
由“寶翰堂”起頭,京城南曲街十八家老字號聯(lián)手,將參加本年度“新春賽寶大會”的寶物全部進貢,作為新皇賀年之禮。
這些東西值多少錢倒在其次,關(guān)鍵在于,它們代表的是民意,民意啊!來自民間商界的這種完全自發(fā)的舉動,表達了民眾對于皇帝、皇室和朝廷的肯定與信任,充分體現(xiàn)了趙氏家族對大夏國的統(tǒng)治已經(jīng)深入民心,得到了百姓的衷心擁戴。
隨著織造業(yè)泰斗范陽蘇家,蜀州貿(mào)易大亨利德商行的積極響應(yīng),這股聲勢很快蔓延到整個錦夏商界,也由此開創(chuàng)了錦夏朝商人關(guān)心國事朝政,為國分憂,出錢出力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當(dāng)然,不僅如此,江家還另外暗中捐獻國庫黃金十萬兩,用于國家基本建設(shè)。皇帝陛下的回禮,是御筆欽題“寶翰堂”三個字,掛在了江家京城總號的大門上。
年底了,賀焱拿著戶部的賬單和哭窮的折子,往弘信宮找承安來了。
如今三才先生的職務(wù),乃是接替盧恒做了秘書省丞。盧恒自從“麻姑獻壽圖”一案后,頹唐了很長時間,本來指望承安登基后給自己挪個好地方,誰知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新皇對人事動得極為有限。憤而請辭,承安二話不說答應(yīng)了。轉(zhuǎn)頭就把賀焱、李旭、馮止三人放到了秘書省。
按說秘書省不在三省之列,是個單純的文書部門。但是架不住皇帝倚靠重視啊。承安水滴石穿般慢慢強化秘書省的作用,到后來干脆把它變成了皇帝專用顧問機構(gòu)。等賀焱升任右相以后,竟形成了錦夏朝丞相自秘書省出的慣例。
當(dāng)然,這些盧恒是沒機會看到的。眼下皇帝對盧家的補償是,借著地方官進京述職的機會,提盧子晗為涼州刺史并賜婚,以長公主下嫁。只等公主守孝期滿就完婚。
盧子晗和趙漪,一個感恩戴德,一個一往情深,也足以相安無事過一輩子了。盧公子這些年在西北,很是下了點功夫,加上他本身頗有才干,涼州刺史的位子,算得實至名歸。
賀焱一路走一路感嘆,真是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不掌舵不知風(fēng)浪險。今年先皇這場厚葬,居然花掉一百萬兩!邊疆還有近二百萬軍隊要養(yǎng),最近又答應(yīng)給蜀州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修路,各處舶務(wù)轉(zhuǎn)運司第一期稅收怎的也得三個月后才能收上來……這個年,不好過啊。
承安看著賀焱呈上來的折子,道:“裁減軍隊的事,總要過些年,再費錢,也得先養(yǎng)著……何況陸上兵力削減,水師卻要擴充,錢一樣是省不下來的。”忽然一笑,“眼下這個年,還是過得去的。”說著,把江家送來的清單拿到案上。
賀焱看得連聲嘖嘖。心想,陛下彩禮去得驚人,對方陪嫁來得更豐厚啊。國舅以江湖人脈相送,國丈搬來金山銀山——這門外戚,實在是完美之至,完美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