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懷山陪著丹青在乾城住了差不多整整一年。
當然,除了替寶貝外甥調理身體,神醫也沒閑著,時不時出門轉一轉。看不見的成果且不提,看得見的成果是,在雍州境內增開了好幾處“素顏堂”分號。
江家駐京人員早已回轉,海西棠就陪著水墨待在京城。他不愿進宮謀職,又懶得打理生意,直接在銎陽最大的藥鋪“盛和堂”掛個名當坐堂郎中,其余時間全用來陪情人,堪稱江家的專職大夫和上門女婿。
可惜好景不長,朝廷開始貫徹執行當初對蜀州少數民族“四利”的承諾,其中有一條就是“傳醫術”。瘦金一封信來,水墨一句話,就把西棠公子發配西南蠻荒之地去了。還是江自修體恤年輕人,沒過多久,就讓水墨去益郡重建蜀州分號,免得相思積怨。瘦金如今是鉗耳的全職賢內助,娘家的事可是指望不上他了。
丹青這一年乖乖待在師傅身邊,承歡膝下。
本來呢,自從聽了鶴哥、生宣、玉版對異域風情的生動描述,又看了他們帶回來的一些畫卷織物、金銀雕刻,丹青興奮得好幾天睡不著覺。過完年,這三人返回西北的時候,恨不得立馬跟著他們一起走。舅舅、東家、師傅、師兄一齊板臉,才叫他打消念頭。
生宣安慰他說:“我們這次回去,先到涼州籌備開設分號的事情,一年半載不見得會出關,你跟著也沒意思。等你身子全好了,我帶你去最好玩的地方。”說著,露出一個古怪的得意表情,“也讓你認識認識與眾不同的域外美女。”
鶴哥叫道:“你個不厚道的,死活不讓我們說,現在自己忍不住了吧?——丹青啊,你生宣師兄只怕要入贅他邦,往后想多見幾面,可就難啰。”
“哼,我堂堂中土上國,青年才俊,自然只有把異域美女帶回來的份。”生宣揚眉傲立。
送走這三人,丹青忝著臉把各人手里得到的域外禮品全部討來,擺在自己房間,眼觀手摹,描樣子,畫草稿,幾乎廢寢忘食。氣得海懷山在他飯里下安眠藥,迷翻拉倒。
王梓園自不必說,張開、林下、胡不歸三個老頭子對這個弟子簡直喜歡得了不得。先前羅紋在乾城作陪,已經叫他們老懷大慰。但是,羅紋雖然乖巧勤奮,哪里比得上這一個——天資奇高,百變精靈,還肯耐著性子哄老人家開心,天上掉下來的寶貝啊。
張開林下二人對丹青早有授業之恩,胡不歸卻是首次相見,忙不迭的把自己壓箱底的本事都掏了出來。教丹青這樣的弟子,最大的樂趣在于教學相長。四個老頭子竟有種被丹青激出了藝術生命第二春的感覺。幾個人一商量,立德立功,何如立言?藏之名山,傳之子孫,名留青史,千古不朽。
于是決定寫書。
錦夏朝洪正二年,在乾城江家老宅,四個老頭子一個年輕人,費時半年寫出來的這本書,由江家史上最杰出的兩代弟子聯手合作,成就了整個大夏國臨仿業的歷史最高峰。盡管后世幾經厄運,此書變得殘破不堪,分散幾處,仍然給后人留下了無比寶貴的精神財富。
人老心不老的王梓園,將這本書命名為《熔情補天寶鑒》。
洪正三年正月。
海懷山決定回山清靜一段時間。丹青一路相送,直接把舅舅送到了試筆山。
幫著抄了半個月藥方醫書,繼續南下,入蜀去看望水墨和瘦金。同時正式拜訪了當年冒險援手救了自己的洪娥姐姐。
姐弟相見,唏噓不已。
洪娥比丹青年長近十歲,對家族的事情比他清楚得多。說起前朝時期昆陽洪氏的輝煌,族中子弟,實屬玉樹芝蘭,堪比金枝玉葉,如今竟凋零至此。不禁垂淚。
“你可知道,聽說……你家本是嫡出,不知為了什么緣故,被削了名分,淪為旁支……”
丹青淡淡一笑。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這些虛幻的往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姐姐如今過得好不好?”
“不能說不好。”
——夏寒山癡心不改,洪娥卻不愿嫁入夏家做妾。夏老板承諾只等家中多病的老婆一死,立刻娶她過門。這一拖,就是六七年。
在“漱秋齋”待了沒兩天,丹青就迫不及待的跟著鉗耳派來接他的人,往傳說中的人間仙境赤理山、夕照湖奔去。
蜀州奇麗風光,丹青幼時已有領略,此番深入西南,山川之雄奇壯麗,嫵媚多姿,實乃生平未見。礦石物種,只覺新鮮奇異,美麗可愛,竟然十之八九叫不出名字。丹青好比闖進了一個全新的寶庫,眼睛、耳朵壓根兒不夠使喚,天天在山里轉悠,后頭跟著鉗耳派給他的向導和保鏢,捧著筆墨紙硯,以供他隨時揮毫落墨。
一直待到六月,雨季快要來臨,路上將越來越難走,丹青才依依不舍的告別瘦金和鉗耳,回到益郡。
盡管這兩年朝廷往西南深處修了不少道路,但是因為地勢過于險峻,速度始終快不起來。而且技術上的難題也非常大,幾乎不停的有人因為修路喪命。為此,工部一再招募技術人員參與修路,又屢次抬高死傷工人的撫恤金額,新任工部尚書李旭大人更是幾度親自赴蜀坐鎮指揮。
丹青聽著護送自己的西羌小伙子講述這些事,心中泛起一種充滿了悲憫之情的欣慰。對遠在銎陽永嘉殿中的那個人,瘋狂思念起來。
他——就算是喜歡做,擅長做的事,要做到最好,也一定很辛苦吧。
替水墨師兄裱了幾幅字畫,又把“漱秋齋”這兩年搜羅的兩幅佳品臨出來,卻收到藍家送來的信:藍爺爺勒令丹青去楚州過中秋節。
自六月起,西蜀霖雨連綿,三月不絕。
雨季開始后,修路一事暫時停工,預備仲秋繼續。李旭眼看著天時不對,雨水比往年來得多,來得長,七月底了,還沒有一點要停的意思。立刻快馬急奏承安,準備應對洪水。
八月,練江暴漲。
蜀州境內問題并不大,但是到了接近楚州的天門峽,各支流在此匯成練江主干,水勢一下子增長數倍。偏偏天門峽險窄陡峭,哪怕是枯水季節,水流至此,也有排山倒海之勢,如今挾漫天洪流而來,被兩邊峭壁這么一擠——天災加上天險,楚州危矣。
承安長駐蜀州十幾年,馬上明白了李旭的意思。
不是防洪抗洪,是應對洪水。這樣的情形,非人力可以對抗。朝廷只能及早動手,將損失降到最低。
三月霖雨,如此惡劣的天時,已是百年未遇。上一次,恰好發生在前朝末年割據動蕩之時,從楚州到越州,沿江大小城池村莊盡沒。大水過后,尸橫遍野,瘟疫流行,有些地方,人煙絕跡近二十年。
承安拿出即位以來前所未有的魄力,不顧一切獨斷專行:楚州全境搶運秋糧,轉移居民,選定五處最接近天門峽而又地勢低、有湖泊的地方,提前決城,預備放水分流,其他地方,嚴防死守。東南下半年已收稅銀馬上提前從陸路加緊送往京城,一部分直接送到楚州,用于安置移民。
圣旨一下,溫縣、清潭縣、考城、虞城、德安郡五個準備決城放水的地方頓時哭聲震天。好在朝廷大把銀子派下來,又有定遠將軍張與帶著楚州駐軍親自壓陣,總算在洪水到來前夕一戶一戶全部撤走了。
八月二十,皇帝親臨天門峽。上游的雨還沒有停,水位正在不斷上漲。
“頂多再有三天,東邊的堤岸就保不住了。即使現在雨停了,也無濟于事。”李旭神色凝重。
“已成定局的事,不必多想。咱們商量商量洪水過后怎么辦吧。”淹掉五座城池,遷移幾百萬民眾,國庫的銀子嘩嘩往外流,比洪水還狠,把賀焱肉疼得不行。
皇帝行帳設在天門峽東北地勢最高的封蘭山。眾人決定暫歇一晚。南岸是去不了了,明日把北邊三個即將被淹沒的地方視察一遍,確保萬無一失,就要撤退。
承安正在燈下靜思,就見趙良忽然進來:“陛下……”說著把身子一讓,后邊一個人兩只眼睛亮晶晶火辣辣的瞅著自己。
“丹青!”幾乎不能相信,“丹青,你怎么會在這里?”
趙良立即退出去了。承安一把抱住日思夜想的人——兩年了啊。竟然也挺過來了。
丹青并不答話,回抱住他,閉了眼,把唇貼上去。
這一個積攢了無數相思的吻,叫人魂都化了。
好半天,承安才想起來追問:“現在這么危險,你怎么會在這里?”
丹青跳起來:“看你,害我差點忘了。你能不能給我幾個人,幫忙搶點東西。要快!”
真是久別重逢的無厘頭對話。承安顧不上回味,先把緣由追問清楚。
考城這個地方,歷來被認為風水絕佳。城郊寶鏡湖,俗稱“天眼”。前朝荊楚自治,楚州勢力最大的豪強世族傅家,就把墓園定在這里。此事人人皆知,墓園的具體位置和入口卻直到半年前才被藍家探出來。
“傅問津此人曾經權勢滔天,又酷愛風雅。我們猜著,他墓穴里頭至少有三十幅以上不可估價的珍品繪畫法書。現在墓門已經松動,洪水一來,金銀玉器泡一泡無所謂,這些字畫可就保不住了。”丹青急道。
原來是找皇帝要人去盜墓。
“你們多久能完成?”
“也就一兩天吧。”
承安想一想:“人我給你,但是你自己留下。”
“不行!”丹青放軟語氣,“有些事,必須我到才行,否則白救了。”
“考城不出三天就會淹沒,你想嚇死我么?”
“承安。”丹青抱緊他,“相信我。只有我在場,才能以最快速度把這事做完,大家就都安全了。人命和這些字畫,一樣寶貴。”
“相信我。你做好你要做的事。我也會做好我要做的事。”臨出門,又回頭一笑:“這事一了,我就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