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城市第一人民醫院康復心理科,每周三是科主任張羽青的門診時間。
身為一名上過央視電視臺采訪的心理醫生,張主任幾乎每次門診都要接待幾十位形形色色的病人,今天亦不例外。
“下一位。”剛送走一位帶著考后焦慮兒子的父母,張羽青隨手將單子遞給旁邊乖乖坐著的實習生,頭也不抬地說道。
“您好。”一個乖順清軟而熟悉的聲音落下。
張主任拿著筆的手指一頓,揉了揉被眼鏡壓塌的鼻梁抬頭看向來人。
依舊是熟悉的裝束,黑色鴨舌帽與遮住半張臉的口罩,帽檐壓低,只露出一雙眼睛。
同樣的眼神她已經見過了無數雙,灰暗無光,散漫無焦,像是寂滅的長夜。
但是這雙眼睛又是獨特的,漂亮透徹,宛若琉璃,讓人覺得這樣的神色不應當出現在這樣的一雙眼睛中。
“又見面了,南寧。”張羽青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說實話每天來來往往的人能夠記得的實在不多,除非案例十分特殊。
但是南寧,每個月雷打不動地來她這里問診,卻從來都只是做一個診斷,然后既不愿意住院接受治療,也不愿意接受她的心理咨詢師推薦。
南寧默默地拿出事先做好的量表測試遞給張羽青。
張羽青抬眼一掃,眉頭緊鎖:“你知道按照ICD-10的判斷標準,你的癥狀已經屬于抑郁嗎?”
南寧點頭。
“而且癥狀相較于上個月更加嚴重了。如果不及時接受治療,后續將不受自己控制,你知道嗎?”張羽青對于這名不聽話的病人十分生氣,但是患者必須是自愿接受治療醫院才能接收。
南寧每次都是一個人來,沒有任何家屬朋友陪同,她不知道這個女生身上發生過什么。
南寧依舊是淡淡的“嗯”了一聲。
張羽青掃了眼排號,發現南寧已經是上午最后一位病人了。
如果真的沒有任何生存欲望的人,是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但南寧顯然不是。
長達一年的連續問診足以證明她有著足夠的能夠支撐她的動力,這份動力讓她下意識地向外界尋求幫助。
索性上午已經沒有病人,張羽青隨手拿起旁邊的記錄表,溫聲詢問:“我能幫到你什么嗎?”
這是她的慣例問話,不過南寧一直以來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南寧恍惚想起昨晚宋晚倦對自己發出的“同居邀請”。
剛聽到宋晚倦的話時,她的內心是歡喜的。
但是她可悲得發現,其實她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的開心。
她可以確信,這件事情應當是讓自己雀躍歡欣的,能夠與宋晚倦日夜相對,僅是想想,就足以令她自心底涌出甜味的泉水。
但是并沒有,她只是心頭一跳,然后便是頭腦中無數沉重的,壓抑的僵直感。
思緒掙扎間,南寧終于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她好像,感知不到快樂與喜悅的情緒。
若是沒有重遇宋晚倦,她不會覺得這有什么,可是現在身邊有了這個人,倘若永遠無法感知與這個人相處中的絲絲縷縷的欣悅,這會變成一個黑洞,將本就殘破不堪的她吞噬殆盡。
她不能忍受這種感覺。
哪怕只有一個月,她也想要快樂地,正常地去和宋晚倦相處。
“我想去愛一個人。”南寧抬起眼睛看著張羽青慈和的神色,瞳孔里滿是專注:“我不想失去這種能力。”
張羽青沒想到南寧居然會這么回答。
抑郁就像是一只久久纏繞的小黑狗,如影隨形地糾纏著病人,改變著病人的各項心理機能。無望、無趣、遲滯等會在時刻影響病人的生活。
南寧愿意和自己說出這句話已經是極大的進步了,至少比以前一言不發好太多。
但是。
張羽青試探著詢問:“那個人知道你的情況嗎?”
南寧是一個人來的,這是最為關鍵的一點。
對于抑郁癥患者的心理治療,最重要的是情感支持,不僅僅是需要心理醫生的支持,最重要的是家人與愛人的協助。
南寧沉默著搖頭,眼眸低垂,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張羽青心里大概有了底,聲音溫和:“所以今天來這里代表你愿意接受治療了嗎?”
南寧點頭。
張羽青看著眼前這個和自己女兒差不多年齡的女生,心里生出幾分柔軟,示意身邊還年輕的實習生先在外面等一會。
實習生出門以后,張羽青出聲詢問:“我需要先大概了解一下你的情況,才能對癥下藥,所以,可以和我講一講嗎?”
房間里只剩下兩人,陽光照在空氣中飄浮的細微灰塵中,跳躍著金色的光點,溫暖愜意。
南寧視線落在辦公桌上的一盆綠植上,蔥綠的植物生機勃勃地舒展著枝葉。
“......”
-
一小時后。
南寧離開醫院回到公寓,公寓里已經沒有了宋晚倦的痕跡。
昨晚宋晚倦突然提出同居,南寧一下慌了神,第一次拒絕了宋晚倦。
本來以為宋晚倦會不悅,然后告訴她自己沒有拒絕的權力,結果宋晚倦神色并沒有任何變化,聞言也只是說了句:“知道了。”
今天早上起來以后宋晚倦接了個電話,給南寧細細地叮囑了一通便匆匆離開。
南寧取下帽子與口罩,順手掛在門口衣帽架上,拎著藥袋放在床頭,直直地倒在床上。
枕頭上似乎還留有宋晚倦的氣息,南寧留戀地蹭了蹭,抱在懷里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出最后張羽青交代她的話。
“我很開心,你今天終于能夠向我傾訴這些,這已經是一次非常大的進步了,但是如果只是心理治療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張羽青聲音輕緩:“既然你不能接受物理治療,那我們可以先通過心理治療以及藥物治療的方式,我給你開一周的藥量,你回去根據醫囑。”
“另外,今天只是大致了解情況,下周我們約定好周六下午五點,地點我會通過手機發給你。”
“但是,”張羽青看著她的眼睛,認真而溫柔:“如果只是一個月,是遠遠不夠的,身為咨詢師,我是不能替你做出任何的選擇的,所有的選擇,都應當是由你自己遵循自己的內心而做出來的,是你真正想要的。”
南寧合上眼睛:問自己嗎?
她究竟想要什么?
是在宋晚倦身邊的偷歡嗎?還是祈求她的再次垂憐呢?
不對,都不對。
張羽青說:你和她都是平等的個體,沒有任何人應當成為誰的附庸。
陽光垂落在房間里,使得房間里明亮清透,南寧內心一片荒涼,可悲地想:可是她就是沒有任何的存在意義,她連下一個完整的個體都算不得。
只有當宋晚倦需要她的時候,她才是有價值的。
南寧打開手機,打開通訊錄找到宋晚倦,“債主”兩個字堂而皇之地呈現在屏幕上。
你看,她還欠宋晚倦......二十四天。
手機鈴聲突然想起,南寧眼睛亮起星光,在看到來電人的時候又暗下去,接通:“怎么了?”
劉柳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語氣小心翼翼:“南寧姐,你現在身體怎么樣了?”
南寧翻了個身,瞇著眼睛,聲音懶散:“還好,怎么了?”
宋晚倦不在的時候,連說聲不舒服都沒什么必要。
“昨天的新劇宣發非常成功,南寧姐你的微博粉絲數已經成功破千萬了!”劉柳的聲音里夾著一絲激動。
南寧聲音沒有任何的起伏:“恭喜你哦。”
劉柳的聲音一頓:“你該恭喜的是自己啊。”
南寧腦子轉了轉:“那恭喜我。”
劉柳嘆了口氣,決定還是不和南寧計較這些了,直接提重點:“昨天你…,我就登你的號轉發了劇組官宣那條,但是宋晚倦艾特你的那條,我感覺應該由你本人來回應比較好。”
南寧蹭了蹭床,回了句“知道了。”
劉柳覺得自家藝人真的是娛樂圈獨樹一幟,平日里什么都不關心,好不容易和圈子里的人有了交際,結果直接搞了個最大的。
“南寧姐……”劉柳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地交代了一句:“你要知道,和宋晚倦比起來,你現在的咖位實在是有些夠不上,最好還是先別公開。”
南寧歪了歪頭,抓住了重點:“你的意思是我的咖位夠了,就能和宋晚倦在一起了嗎?”
劉柳真是服了她這抓重點的能力:“……姐,我的重點是先別公開……”
南寧仿佛沒聽見一樣:“謝謝你。”
然后掛斷了電話。
劉柳聽著話筒里傳來的“嘟——”的忙音,眼神迷茫:“啊?謝我干什么?”
我他媽又做了什么?
南寧抬臂遮住陽光,眼神像是曠野里燃起一絲火光,瞬間燎原而起。
她想要的,才不是什么一個月。
人總是貪心不足的,有了一寸,就像進一尺。
宋晚倦這么耀眼,她卻只是寂寂無名。
世間各有千嬌百媚,宋晚倦又憑什么要選擇她?
可是萬一呢?
如果自己能夠變得好一點,再好一點,那么有沒有可能,哪怕千分之一的概率。
站在宋晚倦身邊的人,會再次成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