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朗, 云色渺遠。遠山道的碧瓦飛甍在日光下極為恢弘開闊,只是轉角的檐頂都扎著白布,縞素垂落, 白燈籠被風吹得飄動不止。
距離六宗圍剿已過去近一個月,六宗紛爭全部理清,便組織了祭壇哀悼此次斗爭的死者, 地點在遠山道。
目今的遠山道皆服縞白,白衣如雪,滿目蒼涼。驛道人馬走動, 同時行走著六宗弟子的身影,都罩上縞白外袍,頭頂綁著雪白孝布。
驛道旁不遠的亭臺里, 響起一聲無奈嘆息:“姑爺, 你就穿上吧!”
亭中, 越臨單手舉著酒杯,一身黑色外袍,懶洋洋將一條腿踩在石凳上, 一身旁苦惱的楚童:“我早說了,不穿,你再磨我一個時辰, 我還是不穿。”
楚童恨不得跺腳:“為什么呀!”
越臨笑道:“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我出生魔族,沒有為正道服喪的道理, 要是服喪了, 會被人說是貓哭耗子假慈悲。”
楚童滿臉不同意:“可你現在是月照君的郎君,早就是遠山道的人了。他們把祭壇設在遠山道, 正是尊重月照君的功勞, 可你身為月照君的道侶, 要是不配合穿素服,豈不是讓他很尷尬嘛!”
越臨嘖了聲:“你說得對,我現在去躲起來,這樣月照君就不尷尬了。”
楚童:“…………”
他剛起身,一陣清風拂來,吹得檐角的風鈴響動,伴著平穩輕緩的腳步。
“躲哪兒去?”楚寒今聲音清冷。
越臨轉過身,看到了從菩提樹梢下走來的楚寒今,他穿一襲素白的喪服,烏黑發冠由一根木釵扎緊,額頭配著段雪白的孝布,打扮十分素凈肅穆,只是眼睫稍稍垂著,鼻梁和唇瓣流露的俊美卻不減分毫。
越臨腳步一下子停住了:“呃。”
楚寒今身后跟著烏泱泱的仆從,清一色的素白喪服,垂手靜悄悄侍立兩側。
越臨還沒想好說什么,楚童便哭喪著臉上前告狀:“月照君,姑爺怎么都不肯穿校服。”
越臨打斷他:“我——”
楚童委屈巴巴:“我都勸半天了,真氣人!他說躲起來都不穿呢!哼!”
越臨:“……”
楚寒今目光落到他身上,點漆的眸子靜視,接過楚童一直奉在手中的喪服,走到越臨身旁。
越臨眼看跑不掉了,笑道:“沒想躲哪兒去,就想換個地方喝酒。”
楚寒今目視案上喪服:“服喪,是對此次六宗紛爭中無辜死去的人表示哀悼,你不愿意嗎?”
越臨道:“阿楚,你也知道,我并非心無哀悼,只是我不在五服之內,正道修士心中也對我有成見,出現在嚴肅祭壇旁場面會很尷尬。”
楚寒今:“可阻止這次紛爭你的功勞不小——”
越臨輕笑,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楚寒今身后的侍從見狀,立刻識趣的將頭埋得更低,眼觀鼻鼻觀心假裝什么都沒看見。越臨道:“功勞都是你的,如果不是你我還在山里墳墓躺著,懶得管這些事情,你就不要說我有功了——”
說吊兒郎當說完,邊笑著湊近想親他一下。
不過,卻對上了楚寒今冷而窄的眼睛,手被輕輕按住。
楚寒今現在身著喪服,一定要端莊,肅穆,雅靜,不可談笑風生,不可張狂急躁,更不能褻玩取樂,否則便是對死者不尊重。
按住了越臨的手,楚寒今神色無奈:“我和六宗商議了表奏你的功勞,正好破除大家對你的偏見。你要是確實不愿服喪,便扎一條黑紗,作為我的內眷留在簾內,可好?”
越臨點頭:“這樣很好。”
他心態一直佛系,厭倦權利的斗爭,更不想再卷入任何紛亂,本來與楚寒今浪跡田園不失為一種美好的想象,不過楚寒今肩負責任,留在遠山道一直陪伴他也極好。
楚寒今牽了牽他的手,松開,道:“走吧。”
祭祀大典設在前殿外的道觀,當中供奉道祖,并六宗先祖們的牌位。他和楚寒今一前一后,走向祭壇時,耳后夾雜著低低的私語。
“月照君穿喪服也這么俊美啊!別有一番味道……”
“他身后的人是誰?”
“你還不知道嗎?是他的道侶。”
“道侶?什么時候的事!”
“孩子都有了!你才知道?消息未免太不靈通!”
議論的聲音很小,服喪的小弟子有的并未直歷此次六宗紛爭,不知過程險惡,態度不夠端正,卻穿著服喪白衣,湊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說話。
楚寒今目不斜視,置若罔聞,素白的鞋履踩著漢白玉的大道。倒是越臨側頭看了一眼,幾人不僅不慌張,反而嘻嘻地笑了。
“長得很俊嘛,跟月照君般配。”
“確實般配。”
“唉,”有人嘆息一聲,“你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誰啊?”
幾人說著說著,便轉移了話題:“這次六宗大亂,罪魁禍首竟然是遠山道的慕宗主,他素來豪爽親切,實在沒想到……聽說最后被埋入山洞中,死無全尸,令人扼腕啊……”
“這有什么好扼腕的?我看末法道和流離道才扼腕呢,兩位宗主被設下奸計,互相殘殺,糊里糊涂身死道隕了……話說回來,遠山道的人害得六宗死的死,殘的殘,為什么不負責任啊?”
“負責任?哪宗沒出過魔頭,哪時沒有惡人?反倒是月照君阻止及時,清理門戶。你看現在魔境打了許久的仗了,尸橫遍野流血漂杵,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停。沒有月照君我們是同樣的下場。”
“難怪行宗主斷了手臂還要對月照君賠笑臉。他現在多潦倒,蒼老得像換了一個人,這次服喪也不來,說在閉門思過,其實精神都瘋癲了。”
“哈哈哈!癲了好,癲了好。這是一記警鐘啊!看他還敢侵占別宗!”
朗朗晴空,青天白日。
嶄新一塵不染的天氣。
越臨走到了祭壇旁的別帳,帳內站著的六宗諸君皆白衣縞素,木釵束發,草繩結衣,身姿極為挺拔。榮枯道使者,陰陽道二君,無極道蘭宗主,流離道和末法道兩位新君,沉穩靜穆地望了望楚寒今,略一點頭,算是問好。
楚寒今也頷首回禮,便站在帳內,聽到敲響吉時鐘鼓后,走到數丈高用石頭堆砌的祭壇。
秋風瑟瑟,涼風卷過道場,他一人獨居萬修之上,喪服白袍被風吹得獵獵而動,身姿極為修美。
楚寒今端起酒杯,對著天地彎腰一揖。
他身后的牌位,供著道門箴言。
敬天。
法祖。
憫無辜殞命之士。
這一拜,萬般不言之中。
祭壇上放著數以千計的白燈籠,六宗不能完全統計傷亡修士和百姓,便大致織了等數的白燈籠,上面黑墨寫著“奠”字。道場的左側停滿棺槨,當中停著尸體,但也有一些棺槨空著,找不到修士的尸體了,用黃紙寫了修士名字放在棺內。
六宗的人上前,將白燈籠掛到棺槨的前部。
每次大戰后,六宗都會舉辦同祭大典悼念英靈。
待祭祀死者后,再取出天葬坑被驚擾的英靈,一一書寫名帖,重新燒化。
再,是將幾道咒術列為禁術,列出形咒,就地焚毀。
越臨注目的同時,袖口被輕輕牽了牽。
楚昭陽穿著一身喪服,額頭配了素白的孝布,像個雪白布娃娃。他在椅子里坐了一個多時辰,實在是坐不住了,歪頭道:“爹爹呀。”
越臨將他抱進了懷里:“嗯?”
“父君在干什么?”楚昭陽看不明白。
越臨摸了摸他的頭,目光沉穩:“你父君在哀悼死去的人。”
“可是為什么這么久呀?”
越臨再摸摸他的頭:“因為人死是很可惜的。”
“哦。”楚昭陽眼神閃動,重重點頭。
“不過,服喪之禮有三日、三月、一年、三年之別,可始終會結束,代表了人也不能永遠傷悲,要往前看,往前走。”
楚昭陽再點了點頭。
他們又站了會兒,直到楚寒今從祭壇走下來。他嚴謹認真、毫不出錯地走完祭祀大禮的流程,天色已近傍晚,一切都結束了,到水盆里凈了凈手。
六宗的人互相拱手,背身離去,道場的修士也陸陸續續散去。
夜幕降臨,道場變得清冷空曠,越臨與楚寒今并肩而行,秋葉紛紛揚揚,屋檐吊著的白燈籠悉數亮起,發出朦朧的光。
他倆緩步而行,前方楚昭陽蹦蹦跳跳,張開雙臂東奔西跳。
突然停了下來,指著燈籠前一個飛揚的白亮點,問:“爹爹,那是什么?”
越臨失笑:“深秋了,還有螢火蟲。”
聽到這三個字,楚寒今心念微微一動,也側頭看了過去。
越臨道:“球球是盛夏出生的,孵出來時,螢火蟲已經沒有了。”
楚昭陽哦道:“難怪我不認識,真好看!”
聽見這句話,越臨不知想到什么,轉向了楚寒今,笑道:“還真是親生的。”
這句話讓楚寒今心中泛起漣漪。
他想到了竹林后那片醉魚草花田,想到自己和越臨在山中等了數月螢火蟲沒來,可螢火漫天時,他又忘了同行的人姓甚名誰。
螢火蟲來了又走,越臨卻一直在身后。
繼續前行的路途不久。
楚寒今停下腳步,叫了的名字:“越臨。”
“怎么了?”越臨轉過臉。
楚寒今眉眼在燈籠光下,暗眸透著明光,潔凈干凈如雪。宛如當年失憶在山林中,將心全部托給他,鬧著問他要:“明年,再給我種一灣花田,可好?”
越臨怔神了。
晃神之間,他已道:“如此,極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