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鏡珩頷首。
溫止寒道:“王接管偃都已有三月,偃都如同老九黎王在時那般百姓和樂。”
姚鏡珩仿佛看到了希望,他眼睛一亮,但語氣仍沉穩:“兄長信我,若我為君,會是一個好君主。”
“臣想問王,為何想坐在太康最高處?”
姚鏡珩答:“理由有很多,我便從今日說起吧。”
“那位殺死謝豐的將軍叫謝士澄,在我小時候曾抱過我。”
葉如惠“早逝”,姚鏡珩在宮中的生活向來不如意,舒蓉的人常悄悄苛待他。
姚鏡珩七八歲時,姚百汌巡查軍營時帶上了他。他正處在看什么都新鮮的年紀,平日在宮中受多了委屈,現下也不敢太明目張膽。
姚百汌卻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用過午膳后摸著他的頭慈祥地道:“眷兒自己玩去吧,晚些時候來父王這里用膳便是。”
姚鏡珩玩得太過放肆,在軍營中迷了路。
眼看天色漸晚,他仍找不到回去的路,一時急得坐在地上大哭。
一位將軍聽聞哭聲而來,他抱起姚鏡珩,輕聲安慰著。
姚鏡珩情緒漸漸穩定了下來,那位將軍才問:“你是誰家的孩子,亂闖軍事重地要挨鞭子的。”
姚鏡珩答:“孤隨父王來,迷了路。”
那位將軍笑道:“原是六殿下,臣這就送殿下回去。往后殿下出來玩,可得記得帶上奴仆。”
姚鏡珩不再看溫止寒,低下頭道:“他心疼我走了許多路,是抱我回去的。”
姚百汌的營帳在軍營正中央,是最顯眼、最氣派的那一頂。
那頂營帳能遠遠瞧見時,那位將軍就放下了姚鏡珩,他指著姚百汌的營帳問:“六殿下看到那頂帳篷了么?一直朝那兒走,就能見到你父王了。”
姚鏡珩抓著那位將軍的手不肯放開,他問:“你不同我過去么?”
那位將軍答:“不了。要是有人問殿下,殿下便說是自己回來的,好不好?”
借著軍營中半明半昧的火光,姚鏡珩終于看清那張劍眉星目的臉龐,他狡黠一笑:“你告訴我你的名字,我便答應你!”
“臣,謝士澄。”
“從那以后,我時常會留意他的名字,我聽說他立下了赫赫戰功,也聽說他是一位愛護百姓、體恤戰士的好將軍。我看著他步步高升,真的很高興。”
姚鏡珩說到這里忽然說不下去了,他用力搓了搓臉,才啞著嗓子道:“謝豐一個人死了全家加官進爵。謝士澄一生風光霽月,卻被毒啞了嗓子、頂著污名死去。憑什么呢?他一心為民、兩袖清風,難道圖的是死后家中被抄家,至親被流放么?”
溫止寒是聽說過謝士澄的,此人只會打仗,官場間的彎彎繞繞一概不通,又因性格古板強硬,得罪了不少人。
于是他答:“臣明白,謝士澄死于不被他人所容。”
姚鏡珩又道:“我若為君,定能減少甚至杜絕這樣的事件發生。以我斷案的眼力來看,想必可以做到。萬一有所差池,還望兄長多多直言。”
這個話題聊到這里,溫止寒覺得到了終止的時候了,他道:“臣信王。以王的能力,想強取豪奪青蓮教也絕非難事。王的誠意,臣看到了。”
溫止寒所說并不是在拍馬屁,這幾件事情的真相是姚鏡珩拿出的誠意,這每一樁想調查清楚都非易事。
他不自覺地將姚鏡珩和姚斯涵做對比,兩人同姚百汌都有幾分相像,都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格。
與姚斯涵做事不擇手段的下作手法相比,姚鏡珩行事從來不曾擺出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態,他會用真誠打動別人,這一點為人時很重要,為君時更重要。
姚鏡珩有些難以置信,他明白,建立青蓮教需要花費多少心血;他本來還想講講他的大哥和三哥,還有他的父親。這些人中,只有他適合當皇帝。
溫止寒唯恐姚鏡珩不相信,再道:“依王所說的辦便是。既叫青蓮教,那令牌便做蓮形如何?”
姚鏡珩把玩著手邊的香爐,道:“兄長工筆一絕,此事兄長操辦便是。”
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溫止寒起身告辭。
姚鏡珩道:“我差下人送兄長回去。”
溫止寒沒有拒絕,他坐在姚鏡珩為他準備的軟轎中,想起了一樁往事。
那已是兩三年前的舊事了,那時他已經與嬴雁風達成了合作,而姚鏡珩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少年。
他看到姚鏡珩的貼身侍衛狄青健鬼鬼祟祟地去了一趟市集的書商處。
他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但作為下一任君主的候選人之一,溫止寒還是調查了一番。
他發現姚鏡珩居然套了個筆名,是多部暢銷傳奇的作者。
想知道一個人的思想,從他構建的故事就可以窺探一二。
他買了姚鏡珩所撰寫的所有傳奇,并大致翻閱了一遍,對其中一位君主說的話印象格外深刻——
古人云:以一人治天下,不可以天下奉一人。我富有四海,不要說轎子,就是宮殿也可飾以黃金。但我是為天下守財,豈可枉用?1
溫止寒想,這便是姚鏡珩內心的寫照吧。
大年初七,官員結束了休假,姚鏡珩將此案移交大理,大理分別傳了溫止寒、姚書會來問話。
大理查明,那場火災是溫止寒與琳瑯坊的小倌云雨時打翻了香爐導致的,并非人為縱火,故而溫止寒無罪。
但在大理的問話中,姚書會還是咬死溫止寒縱火是有意的,并道溫止寒若是沒有讓香爐的死灰復燃,便不會有那場滔天大火,他的友人也不會因此而去世。
他聲淚俱下地哭訴道:“大司酒覬覦奴許久,因奴不從未能得逞。”
“他故意制造那場大火,再以搭救為名騙得奴信任,奴一無所有,只能任他擺布。”
“嬴雁風看不上奴,他便將奴養作禁臠。”
“萬幸六殿下點醒了奴,否則奴不知還要被蒙蔽多久。也感念陛下亦愿意給奴安身之所,否則就算奴知道了真相,亦是天地廣闊,無奴的容身之所。”
姚百汌將供詞往桌上一擲,淡聲問姚鏡珩:“此事因你而起,你是有心還是無意?”
姚鏡珩躬身答:“兒既是無意、又是有心的。”
姚百汌一挑眉:“哦?”
“兒近日在重查偃都的舊案,總覺琳瑯坊舊案有蹊蹺,正巧大司酒來向兒賀年,便多問了幾句。此為無意。”
“兒見陛下看中大司酒和修文,但大司酒掌朝中之事,修文掌陛下身邊事,兩人一旦聯手,很難不生出僭越之心。兒想為陛下分憂一二,便將部分實情說與修文,有意使他二人決裂。此為有心。”
姚鏡珩將頭埋得很低:“是兒自作主張了。”
姚百汌撫須頷首,又問:“你對他二人怕是也有拉攏之意吧?”
姚鏡珩惶恐跪下:“兒不敢!”
姚百汌不置可否。
姚鏡珩將頭磕得砰砰響,他道:“若因封兒于偃都,父王與兒生了嫌隙,兒懇請父王撤了兒吧。”
姚百汌從龍椅上站起,走下來扶起了姚鏡珩,他輕聲道:“吾兒聰慧,朕信你不會因些微小時致使兄弟鬩墻。”
從姚百汌處出來,姚鏡珩遇上了恰好要向姚百汌稟報星象的子衿。
兩人互相見了禮,子衿見姚鏡珩額頭都磕破了,終是沒忍住,往他懷里塞了瓶膏藥。
姚鏡珩傻笑兩聲:“大巫,何時再到我府上與我手談一局?”
子衿丟下一句改日再議便匆匆離去,背影隱有落荒而逃之感。
站在一旁的狄青健心中頗不是滋味,子衿與姚鏡珩青梅竹馬,情意互通,子衿躲著他家主子只是礙于身份,以他家主子的雷霆手段,有朝一日子衿必為國母,而自己……
狄青健苦澀一笑,姚鏡珩若能登基,以對方的性格,自己必然也能飛黃騰達,擁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這從來不是自己所求的。
當年楓亭亡國后,嬴雁風執掌楓亭,將滿目瘡痍的楓亭修補為一個適合安居樂業的地方。后嬴雁風成為和親公主嫁給姚炙儒,楓亭由她的兄長姜不降暫時接管。
后來太康視幾位和親公主為無物,公然出兵潁川。楓亭與潁川及太康皆接壤,姜不降掛帥迎敵,卻不幸戰死沙場。
那時楓亭大亂,他跟隨難民逃至盛京,想著隨意找個人家,當個下人,混口飯吃就夠了。
他自小父母雙亡,一直以來都以做短工為生,是十里八鄉中出了名的好手。他本想著自己正值青壯年,有的是力氣,來到盛京也沒什么好憂慮的。
不曾想,他因為長著一張異域的臉,再加之拿不出太康的戶籍,在盛京漂了幾個月都沒人敢用他,只得暫時以乞討為生。
后來,年僅八歲的姚鏡珩收留了狄青健,并為狄青健請了太康最出名的劍客教授其劍術。
狄青健在那時就在心中發誓,這一輩子為姚鏡珩赴湯蹈火,他在所不辭。
后來,隨著姚鏡珩的長大,他對對方漸漸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
剛開始他只想吃飽飯,后來拼命練功,只希望姚鏡珩的目光能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會、再多得幾句對方的夸贊。
富貴與權勢,他從來都不想要。
他知道他和對方是云與泥,他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姚鏡珩;他也清楚,姚鏡珩和子衿很是登對,兩人確是良配。
可他心中就是忍不住泛酸,他想占有對方片刻也好,但他又怕有了那片刻的歡愉,自己會更舍不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