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弱掛了一會兒,也不見對方有動靜。
難道,是她會錯意了?
他不是來扶她下去的?
般弱正琢磨怎么找個臺階給自己蹬,聽見張六哥哥一句嘆息,“傻不拉嘰嘰的,小蠢貨。”
般弱:“?”
好端端的,罵她干什么!
她聰明著呢,哪有傻不拉嘰嘰的!
對方微曲細頸,指頭滑到腕心,又將迦南香金栗佩珠捋了一圈緊的,雙臂平伸,手掌掐住她的腋下,稍稍用勁,她就像是小娃娃那樣,喉嚨驚惶啊了一聲,被哥哥高高舉起。他不敷粉,也不涂唇脂,發上,衣襟上,皮膚上,是香甜的蜜結迦南。
般弱喜歡男孩子身上那一股干燥的、清爽的氣味。
像皂角、松香、冷的,清的,又或者像檀,辛辣的,沉厚的。
就是沒聞過這么甜的,如同樹木里結了蜜塊,掰開后是清烈又粘稠的香氣。
然后般弱像貪玩小朋友,野夠了,被家長放到地上。
“……”
總覺得畫風哪里不對。
他手指自然拂過,將她垂在胸前的珊瑚色絲絳撥了回去,像個妥帖細心的大哥哥。
不過般弱感覺他更像是養女兒。
“回去罷?!?br/>
聽聽這做爹的語氣,比她爹還純正,“大選在即,不可再拋頭露面了,這處宅子也不可再來?!?br/>
他頓了頓,“與我等內監親近,名聲終究不好聽。”
他點到為止。
張夙生埋汰她是一個小蠢貨,但他知道她腦筋兒轉得最快。
第一日跟第二日,她都是穿男裝來拜訪的,到了第三日,卻敞了女子的身形,系了葡萄花鳥絲絳,平白給他遞把柄。為了這一條青云路,小家伙是真豁得出去,送禮也送得大膽,不惜把自己的閨秀清名踩到腳底。
可以說,她來的時機很巧。
他正需要一枚臉皮厚實的棋子,替他牽制后宮動向。
既然如此,張夙生也不吝給她幾分薄面。
般弱欲言又止。
“嗯?”
他略微揚了揚眉。
小姑娘吞吞吐吐,“其實也沒什么,親近哥哥是天經地義的,管別人怎么看呢……”
張夙生笑容微斂。
這些場面話,也就哄一哄那些羽毛未豐的小雛鳥,她那小肚子里裝的是什么顏色的水兒,他單聽個響兒,便知道是什么出處。
司禮監掌印的身邊不缺阿諛奉承,他本以為她膽大直率,是不同的,現在看來,同旁人也沒什么兩樣。
誰會想親近一個閹人呢?
為的不過是他手中的權,可滔天,可覆頂。
他正轉過一些無味寡淡的念頭,就聽見她小心翼翼地說,“六哥事務繁忙,想來也沒時間照顧松花蛋,要不,妹妹我先領回去?”
唉,失策了失策了,本以為這一趟能抱上大腿,大家建立起友好外交,般弱登門擼豬就名正言順了。
雖然松花蛋從萬家的餐桌剛下來沒多久,但般弱靠著自己一發入魂的擼豬手法,成功跟松花蛋交上朋友,尤其這一次千米送豬,松花蛋不哭不鬧,挺胸而出,拯救她于水火之中,般弱就更加舍不得這一頭小乳豬在別家凄凄慘慘。
松花蛋?
掌印大人瞬間想起那一頭皮色黑褐的小乳豬,嘴角微微一凝。
不惦記怎么討好他,討好萬歲,她反而惦記一頭豬?
呵,小蠢貨就是小蠢貨,他太高看她的圓滑懂事了。
“咱家還不曾聽說,這禮送出去了,好處也要拿了,還能收回去的道理?!闭朴〈笕怂菩Ψ切?,“既然是萬小姐的心頭肉,那咱家便笑納了?!?br/>
般弱忍不住問,“您不會吃掉它吧?松花蛋還那么小,吃也沒幾兩肉的!”
張夙生道,“那就要看你聽不聽話了?!?br/>
“聽話!為了心頭肉,我肯定聽六哥的話!”
般弱點頭如搗蒜。
旁邊看戲的家伙插了一句,“六爺,您這里唱什么大戲呢?調/教妹妹嗎?”
般弱不聽這聲音還好,一聽就生氣,就是這個黑心老板,面不改色坑了美少女五百兩!
“六哥,那我就回去了。”
般弱乖巧無比,轉過身的同時,惡狠狠剁了對方一腳。
“唉喲!我的娘嘞!”
對方夸張大喊,般弱得意揚長而去。
錦衣衛瞧著靴面的灰塵印子,嘖了聲,“六爺,您真要挑她?我看這姑娘,不適合在后宮混啊?!?br/>
張夙生不置可否,“你認認她,若有事,就行個方便。”
這也是他讓人進來,雙方打個照面的原因,交情不需要太深,甚至不需要交換名姓,在宮中行走,關系越簡單越好。
“認得!肯定認得!”
錦衣衛咧出一口整齊白牙,“她男裝女裝什么模樣,爺記得清清楚楚,您是不知道啊,我頭一回看到姑娘面對滿屋子的玉勢,那兩眼放光的,恨不得搬回去當傳家寶!我對這個小娘子,可真是永生難忘,要不是她進宮,娶回去當個威風小老虎也使得?!?br/>
那一腳剁得真是快準狠。
這滿京城的姑娘,當他是如意夫婿,她倒是想把他活活打死剁成肉醬似的。
怪虎的。
“你的黑店繼續開,但必須銷了她的賬?!睆堎砩騺頉Q斷極快,“再找個身形同她相似的小子,以送禮失敗為名,去店里鬧騰一陣,押送官府,大選后再送他出京!”
之前他是懶得在意,既然決定要送她進去,就不能輕易廢了這步棋。
錦衣衛笑瞇瞇應下了。
六爺這是要捧一個小四妃出來呢。
也怪宮中的娘娘們太不懂事,以為翅膀硬了,能拿捏住萬歲爺,就能飛出六爺的手掌心。
也不想想,六爺是個什么人物,貌若嬌俊觀音,可不代表他真生了一副慈悲心腸。到時候娘娘們玩出火來,難道還指望一個內宦對她們憐香惜玉嗎?
六爺又不稀罕女人的身子。
嘖。
般弱回到了萬府,貼身婢子哭著跑上來,摸摸她頭發,又摸摸她鼻子。
這個說,“鼻孔出氣!活的!是活的!”
那個說,“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上老君顯靈啦!”
最近小姐老是往外跑,美其名曰是少女最后的春日狂歡,婢子們也不太懂,可她們知道好姑娘是不可以拋頭露面的,萬一被歹人帶去發賣了怎么辦?小姐若是出事,老爺定剝了她們一層皮,決不輕饒!
她們哭著求她,“小姐不要再出去了,太嚇人了!”
“我這是搞事業去了!”般弱說,“等你家小姐我走上人生巔峰,你們也跟著我雞犬升天,吃香的喝辣的不好嗎?”
婢子a卑微垂頭,“我對不起小姐,我喜歡吃臭豆腐。”
婢子b更卑微彎腰,“我更對不起小姐,吃辣就拉肚子,我給小姐丟臉了嗚嗚?!?br/>
般弱:“……”
般弱:“算了,不談這個,給我弄點吃點的,否則我真的要見蒼天了!”
婢子們見她安全歸來,興高采烈跑向小廚房。
般弱摸了摸自己小肚子,癟癟的。
她很懷疑男主是怎么能在三年間混成太監頭牌的,他根本就不會伺候人嘛,凈會欺負她!
就他那待客手段,客人能餓死在他的府上!
般弱愈發擔心起她的心頭肉了。
冷否?
餓否?
等我,松花蛋!
待我權傾天下,許你撒歡山河!
般弱的事業心空前高漲,轉眼間就到了秀女大選。
萬家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聘禮”。
內監選人,往往會以銀幣作為“聘禮”,讓父母將女兒送往京城待選,而侍郎萬家收到的,正是第一寵臣張夙生送來的“聘禮”,萬父的臉色尤為難看。
這算什么?
是下馬威?還是催命符?樂文小說網
般弱則是心痛不已,虧了虧了,太虧了,幾枚硬幣,人家就聘了她!
想想,你要是聘小貓咪,得準備鹽啊,糖啊,茶葉啊,還有香香脆脆的小魚干啊,滿滿都是誠意有沒有?
她呢?
她就只有六!枚!硬!幣!
要說一視同仁也就算了,可張公公選了九人,銀幣都是大把大把的給,有一千零八十枚的,也有一百零八枚的,就她六枚,是最寒磣的,最墊底的!
巨生氣!
簡直不把她放在眼里!
般弱最會恃寵而驕了,一旦她知道自己在對方心中有那么一點份量,她的小尾巴就會翹啊翹的,纏到人的腿邊。因此當掌印大人第一天來察視挑選的時候,便瞧見一頭氣得快要爆開的小河豚,她直勾勾盯著他。
他心頭暗忖,誰又惹這小祖宗了?
掌印大人內心不起波瀾,他目不斜視,翻動名冊,挑出一些外形過高、過矮、過胖、過瘦的姑娘。
輪到般弱到他跟前,他先是瞥了一眼她的腰身,怎么才半個月不見,這小腰就吹了氣似的,胖了一小圈兒?他略微擰眉,伸手挾了一下,果真是肉肉的手感。
都要當娘娘的人了,怎么還貪圖口腹之欲。
掌印大人決定敲打她。
他淡聲道,“萬小姐這身腰是要向小豬崽看齊么?在家中用的是什么膳食?”
啊!他給她六枚銀幣當聘禮!這么小氣這么摳,他還兇她!
般弱癟嘴,“我沒有用什么膳食,我每天吃的是氣,都氣飽了。”
張夙生:“……”
這胡謅什么呢!
第一輪外形海選,般弱的幸福小肚子讓她非常危險,在不合格的邊緣來回試探,好在她的大腿非常靠譜,把她截留了下來,當然,般弱事后也免不了被叫入一間小屋子,挨批了整整半個時辰!
“咱家說的,萬小姐可聽懂了?”
般弱:不聽不聽,你王八念經。
“什么?”
俊俏王八似有所覺,微微瞇眼。
白凈如緞帛的手指托著青花秋葵,極素的底色,極艷的花彩,好似一卷畫兒,然而般弱聽他王八念經,聽得頭昏腦漲,雙腿發軟,只想逃離這教導主任似的可怕壓迫感,她連連點頭,“聽懂了聽懂了,我以后一定一日三餐地吃,再也不吃早茶下午茶跟夜宵了!”
眼看她要跑,張夙生慢悠悠叫住了她,“你今天見咱家第一眼,似乎有不滿?”
他撣著衣擺,哂笑,“咱家是哪里惹未來的小娘娘不高興了?”
未來的小娘娘猶豫,“這是可以說的嗎?”
“說?!?br/>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般弱噼里啪啦就訓了起來,“你幫我進宮,我幫你吹枕頭風,咱們也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吧?”
“算。”
般弱的尾巴翹得更高,“那我們都是自己人了,你怎么可以在其他女人的面前削我面子!她們都有一千八十枚銀幣,就我,只有六枚!”
她撐開手指,每一個指肚都是圓溜溜的,指甲養出了潤潤的小月牙兒。
小姑娘氣性上頭,臉頰也是紅粉花飛,“給貍奴的聘禮都有鹽有糖的,我還比不上一只貍奴呀!你根本就不是誠心聘我的!”
“你給我的聘禮,還不到兩巴掌呢!”
噢,懂了,原來是被落了面子,不滿意了。
張夙生不禁失笑。
什么聘禮呀,不過是一些名頭,他一個內臣,替天子下聘,意思意思??伤购孟癞斦媪?,以為她跟那些小貍奴一樣,被他用最便宜的小魚干給哄走了,自然是不甘心的。
她氣哼哼的,抬腳邁出門檻,“哪有那么摳的!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這脾性比小貍奴要兇多了。
他眉心微起,“回來,胡鬧什么?!?br/>
“我不!你羞辱我!”
點子綠的裙擺輕盈飄了起來,又被略微沉厚的繡蟒壓了下去,那金絲綠的墜腳在她腰邊打著秋千,濃且艷麗,九千歲幾乎是半摟半抱,把她環了回去,“咱家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羞辱未來的小皇后。”
他嘴里說著不敢,抱的力度卻不含糊,般弱就像是從泥地里拔出的小蘿卜,啵的一聲就雙腳離地,摁進了玫瑰圈椅里。
她手腕一涼,被套進了一只春帶彩圓條福鐲,胖嘟嘟的,水汪汪的。
般弱頓時被胖福鐲迷住了,高興地擺弄。
“六哥,這是給我追加的聘禮嗎?”
六哥一愣。
他手腕纏著壽字佛珠,觀音貌,多情目,聲色也是潺潺溪流,冷中帶甜。
“對,給珠珠的聘禮。”
左右不過是一兩句軟話,他要哄人心甘情愿為他上刀尖,自然也要為她涂上一層至死不渝的糖水蜜。
“謝謝六哥!”
般弱美滋滋的,見好就收,她挽著他的手臂,笑得心滿意足,昂首挺胸的,仿佛是得到了最好小魚干的、最受主人寵愛的貓兒。
小姑娘牽著他的袖,春日沉藍的花影搖曳在鬢角,她悄悄耳語。
“我既然收了這么好的聘禮,從今往后,定與六哥天下第一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