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輝堂原稱延禧宮,歷代的皇后都在宮中居住,院落擺件都盡可能的奢華,布以奇珍異寶。
自尚德帝即位后,大興土木之術,廣招美姬。并在延禧宮西后側筑一溫泉池,終日醉心享樂,攬美姬在明輝池中沐浴嬉玩。春日桃花飄落,夏季玉蘭清潔,秋之芙蓉,冬之梅蕊,四季繽紛,盡入眼簾。帝道:“妾之美兮,堪比日月。”便謂之曰明輝池,改延禧宮為明輝堂。
如若不提耗費了諸多錢銀,也著實算作一個詩情畫意的地方。
我輕合了書,抬頭輕瞥了一眼。兩邊各站著兩位宮女,鴦兒坐在其旁正拭著她的皮鞭。我道:“今日皇上設宴,你們也莫在我這里干守著,也去討杯酒喝去。”
鴦兒眼睛忽而一亮,怕是想起了前次春日宴時喝的瓊花蜜釀。瞧她這副樣子,不禁笑道:“去快去,莫要貪杯。”
幾個宮女也隨著謝了恩,匆匆將屋內最漂亮的衣裳穿上了。二八年紀的一群少女,爛漫天真,十分惹眼。
我看向鴦兒,說道:“我想一人靜靜,你將她們都帶出去。”見她輕蹙了眉頭,又道:“明輝堂里處處皆有暗衛,我要是想出點事兒也不行。”我開玩笑,邊說邊推搡著她,“走罷走罷。”
她耐不過我,又抵不過美酒的誘惑,便囑咐了我幾句,攜著她們出了明輝堂赴宴。我杵在原地,目光悠悠落在庭前的一株桂樹上,皎皎月光灑落其上,平添了幾分凄朦味道。我不住地嘆了口氣,轉身至室內拿了一件披風,才走向了西后殿。
暮色下的明輝池,美則美矣,卻幾近凄涼。旁側建有一座亭子,環抱桃樹,喚作“人面桃花”。有人向桃花之意也有人如桃花之意。我和鴦兒在當初進宮時便在此處埋下一壇酒,現在那酒壇摸起來仍是觸手生溫。我拋去了手上滿是泥土的匕首,向壇底摸去,一個荷包模樣的東西被拽了出來。稍微拭了拭面上的泥土,便收進了衣袖里。掀開了酒蓋,一股醇厚的酒香便飄散開來。
我的酒量叫人稱奇,倒不是說千杯不醉,而是一杯下去也暈乎乎,一壇下去也暈乎乎。從前常扮了男裝鬼混出去跟別人斗酒,京都里的那些富家子弟通通是我的手下敗將。那時我朝蕭文得瑟,他照例輕哼了一聲,然后拋來一個眼神,看得我心慌。
我收起扇子,悶悶道:“不好玩,我要到華升的五里巷去。”
“他那兒有什么好的?”他正垂頭練字,說話時抬眼看了我一下。我拿著扇子“啪啪”敲了幾下他的桌子,答道:“有酒喝,有美人瞧。”
彼時我一身男子裝扮,長發用簪子高高束起。
“唉——”他突然嘆了一口氣,將扇子反轉至手中,一頂一敲,簪子落地一響,“咚”的一聲將我的神思攪亂。
長發如瀉,鬒發如云。
“你——”我氣鼓鼓地瞪他一眼,心頭似有滿肚的話要罵,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拾了地上的簪子轉身便走,走出幾步又覺得十分不甘心,回頭朝他狠狠地碎了一口。
細細想來,我們自小一起長大,心情好時我喚他一聲墨樞,被惹急了索性什么稱謂都不用。后來成長了幾分,人前,我向他行禮,尊稱一聲“蕭王爺”,人后,便痞里痞氣地喚他蕭文。
我和他之間什么時候卻變成了這樣一般模樣?在此之前我雖有隱約想到,卻不敢再揣摩下去。直到如今,我的心怦然而跳,面上卻怒不可竭。“浪蕩子。”我憤恨罵著,身后卻傳來他的笑聲,低低暢然,迂回盤旋。
回想那時的自己覺得氣悶無比,我仰頭喝了一口酒,又想到自己有孕在身,不益飲酒,那口酒便又吐了出來。如此好酒,卻染指不了。我滿臉哀怨地把壇抱入懷中,嘴里忍不住哼哼唧唧。
“什么人在那兒?”
忽一男聲從明輝池的另一端傳來,我一驚,即刻識出是他的聲音,便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彼時夜已深,明輝池旁并未點燈,看的人影只是綽約。“奴婢是來這明輝池打掃的宮女。”我捏著鼻子細聲道。
“今日退下,明日再來。”
“是。”我恭敬地應了聲,滿腹迷惑地抱著酒壇往回走。慶祝他即位的宮宴他不去,這酒酣宴樂之時,他倒來這里作甚?!索性他的心思從來都叫人難以捉摸,我便也不想再想,老老實實地將懷里的美酒摟緊,準備打道回府。
“慢著——”他又突然出聲,緩緩道:“去把燈給點上。”
我頂你個肺!!
一般在明輝池當值的宮女都會隨身攜帶一把火折子。因為明輝池水汽濕潤,常常霧氣迷蒙,有時白天也需點燈。我愣了一下,干脆加快腳程,料想他也不會光著身子來命一個宮女點燈。
事實證明,我還是太天真了。
蕭文他稍使輕功,便以離弦之箭般的速度握住了我的脖子,我心下一急,一腳便踹上他的小腿將他踹入池中,怎料他死死拽住了我的頭發,我痛呼一聲也被牽連入水。懷里的一壇酒撞在池壁之上,醇香的酒液便一盡地流入池中。
我一下掐住了他的脖頸,大喊:“蕭文,還我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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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文極快便換了衣物出來,一身黑底金繡的團龍衣袍,稱得他尊貴不凡,疏離遙遠。我抬眼快速地睨了一眼,將手懶洋洋地收了回來,攏在袖子中。
忽想到那個藏進袖里的荷包,向里伸了伸,卻沒探到,這才又記起適才落水,定是換衣時未有注意,一時給掉了。我神思一會兒飄遠,恍惚聽見他發問道:“身子如何?”
太醫低眉順目,躬身恭敬道:“娘娘身子無礙,只是體內仍有些虛寒,得好好調養著,萬不可再做危險之事。”
他點點頭,看向我道:“你聽見了?”
我瞧他眉頭輕攢,雙唇緊抿,低低應了一聲“嗯”。
語罷,他輕遣了太醫,高公公也被他揮去門外守著。我低頭看雙腳,只見一雙靛色蛟龍出海的靴子慢慢向我逼來,一具高大的身體抵在我的面前,身上的龍涎香味鉆入我的鼻間,他嘆了口氣,伸出手來輕壓在我的額頭之上,溫聲道:“我今晨來看你時,你的手還微微發燙。”說著,停頓了片刻,“你向來對自己的身子不甚在意,小毛病總是反復。料想你素日有點小聰明,可借這五年在宮里能好好的調養身子,可現在卻反倒不如從前了。”說罷,便想將手摸過來握住我的手。
他說話時并未稱朕,語氣溫柔的叫我一暖,不由得片刻恍惚,柔情縈繞。卻在觸到那只手掌時渾身一凜,連忙推開了他,“皇上,此舉不妥。”
他的眉毛便皺得更緊,微吐了一口氣,“我以為……”
我急忙道:“皇上以為的恐怕是錯了,奴婢身份卑賤,不敢勞皇上費心。”
“當真?!”他定定地審視了我一會兒,目光銳利,雙手背在其后來回走了幾步,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旁人并未說什么,你倒是自賤身份。”他眼里譏笑一閃而過,好似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你今后的起居依舊在這明輝堂里,依舊給朕好好做你的皇后。朕會叫太醫一日三次來請脈,你懷有身孕,身子由不得你馬虎。”
我輕笑,“這孩子生來便是要死的,何必叫他再熬八個多月。”我垂目摸著小腹,余光卻注意到他眼眸一暗,便轉了話頭道:“你今日突然到明輝池是為何?”見他輕抬雙眸環顧四周,又接口:“我將她們一齊打發了出去,你直言罷。”
他薄唇微啟,“虎符。”
我驚了一驚,不可置信道:“在明輝池中?!”
他拿起茶盞淺飲了一口茶,答道:“嗯,確鑿無疑。只是我適才潛入水底去看,卻絲毫未見頭緒。”他壓下茶盞,“你可有什么想到的?”
五年來,我從未聽過什么虎符之事,便不住搖了搖頭,停了停又道:“我待會兒再仔細想想,說不定會有什么思緒。”說罷,便輕掩了嘴打了一個哈欠,朝他揮一揮手,“夜深了,皇上還是先回吧。”
知道我這是在下逐客令。他一甩衣袖,容色幾分難看,“高福海。”高公公應聲而到。“可安排好了”“回皇上,太醫已從暗處小路回了。”
他點點頭,抬步徑直向了西后殿,因由從前先皇在昭華殿和明輝池之間修了暗道。剛行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望了我一眼,目光琢磨不透。
他此行本不應叫任何人知曉,虎符乃是調兵遣將的大事,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險。如今平西王手中持有一半子符,若他得知了另一半母符的行蹤,又叫他得到了,后果便真是不堪設想了。這樣想來,他卻冒險喚了太醫,我心頭微一蕩漾,不禁心思微動。
“毓兒,不可再動情。”轉瞬之間,爹爹的臉又再浮面前。
我猛然想起荷包之事,緊忙去換下的衣物里翻找,卻連條纓子都沒找著。心頭便一下緊張了起來,心想不若是掉到明輝池了,稍微平復了心緒。和了衣安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