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見亮,明月尤見,另一邊霞光淡淡,不若黃昏時(shí)候的流光溢彩,只覺清新恬淡,盎然生機(jī)。東方晨光微熹,初陽萌動(dòng),萬物亦是迷蒙之態(tài),透出幾分將睡將醒,欲醒還寐的懵懂模樣。我因著昨日荷包未見,一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睡得極不安穩(wěn)。至了日光微亮,便下了主意翻身起床。
想到早晨明輝池霧氣更重,便尋了一盞宮燈打著照路。大家皆睡得死死,我的腳步聲窸窸窣窣,卻沒有擾到她們,想必是昨日喝得酣醉,今早便睡得沉些。顧自暗想,這幾個(gè)小蹄子盡叫我養(yǎng)嬌了,竟是愈發(fā)懶散起來,哪日我離了宮去,將她們打發(fā)至難相處的主子宮里,便有她們好受的。這般想著,隨手?jǐn)埩艘患y白團(tuán)花暗紋的披風(fēng),獨(dú)自個(gè)兒到明輝池周圍尋了去,晨露未晞,芳草萋萋,池邊水汽氤氳,盡管點(diǎn)了燈卻仍是模糊不清。一連找了幾遍,卻什么也沒看到。莫不是叫人撿去了,一想當(dāng)時(shí)入夜,哪里還有甚么人在,再說一個(gè)沾滿泥垢的荷包又有誰刻意拾起還帶了回去?
我難免心焦了起來,雙手蜷握在一起。腦海里又再度浮現(xiàn)爹爹的臉。他叫我離后宮的是非之地遠(yuǎn)一點(diǎn),我未聽,他叫我莫愛上皇家之人,我也未聽。好似在我與他的這段父女緣分里,我這個(gè)不孝之女都一直在忤逆他。我倏時(shí)眼眶一熱,又想起他無可奈何地沖我說:
“我逆不過你,既然你下定了決心,便自己決定吧?!彼f罷,從袖子里掏出一個(gè)紫底芙蓉繡花的荷包遞給我,囑咐道:“莫要現(xiàn)在打開,待你哪日迷惘困頓之時(shí)再開罷?!?br />
我忤了他的意思執(zhí)意入宮,三日后,鳳家由一場(chǎng)大火燒得干干凈凈。我在他的衣冠冢前嚎啕哭泣,我知道我和他的父女情分盡了。
一時(shí)混沌,我的眼睫之上也沾滿了霧氣。
正想得入神,身后有人“哎喲”一聲叫了起來,“我的好娘娘,您可叫奴婢好找?!?br />
我一回頭,瞧見是香蓮和云初兩人,神色慌張,珠釵散亂,偷抹了一把眼眶,不緊不慢地道:“你們貪睡,倒是本宮的錯(cuò)了?!?br />
“不敢不敢?!毕闵忂B忙接口,說著,又一面鼓了面頰,輕輕嘟囔,“娘娘,鴦姐姐已經(jīng)教訓(xùn)過了,小路子還派了人出明輝堂外找去了?!?br />
“我一個(gè)大活人,豈會(huì)說丟就丟。”我一邊冷著面訓(xùn)了她們幾句,一面隨她們回了正堂。
鴦兒正在正堂候著,一瞧見我便立時(shí)迎上來,輕解了我的披風(fēng)。表面上有一股濕味,摸起來指尖一陣膩味,幸而說:“虧你穿了這衣裳,不然我便要罵你了?!?br />
“可遣了人去找小路子了?”我問。
“遣是遣了,只怕沒那么快罷。”
“你們喲,愈發(fā)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了?!蔽邑Q著食指在香蓮額頭上輕輕一戳,端著架子說道。
香蓮輕唔了一聲,埋怨道:“都是小路子的錯(cuò),我們都想著娘娘不過是去哪兒玩玩罷了。他硬說娘娘丟了,急忙便叫人出外找去了?!彼幌蛐宰勇手?,心頭里有話便說。
小路子這般行事我卻是未想到的,他這頑皮的性子和香蓮倒是可以配作一對(duì),我面上不禁露出幾分迷惑之色,只聽鴦兒道:“他自是心疼主子,哪像了你們幾個(gè),盡是沒心沒肺的?!?br />
我心里躊躇,便道:“你們陪我出去看看罷,莫叫他們折騰出甚么大事了。”說罷,便指了鴦兒和香蓮陪我出去瞧瞧。
夏季陽光明艷,萬物皆是蓬勃之勢(shì),我們順著往清涼亭的小道上走,那兒是上好的賞花避暑之地,正巧遇到自己宮里的小太監(jiān),他們已曉得了消息,正堪堪地往回走。
如此我便可以擱下了心。如若這事兒在這宮里搞得人盡皆知,明輝堂的面兒往何處擱去,再說,也不免叫人聽了有多事的嫌疑。
我借著小扇掩著陽光,正瞧著旁邊的海棠開的正好,嬌艷欲滴,心頭冒出一句詞來,正要脫口而出,一旁的香蓮卻輕呼起來,“娘娘,是陳妃。”
原來來這清涼亭的不止我一人,已有人捷足先登。
“娘娘萬福?!标悑蛊鹕硐蛭倚辛艘欢Y,姿態(tài)柔弱無雙,額上隱約有汗珠點(diǎn)點(diǎn),偏更添嬌媚,恰似一朵風(fēng)中搖曳的粉紅荷花初承了雨露恩惠。
“妹妹請(qǐng)起?!蔽姨摲隽怂话眩粍?dòng)聲色道:“想著過些日子就該姐姐向妹妹請(qǐng)安了。”暗指她之后定會(huì)坐上皇后之位。
她果然聽得面上一喜,卻又極快地?cái)苛嘶厝ィ懊妹帽憬杞憬慵粤??!彼p道,“剛才瞧著有宮人來尋姐姐,未出什么事罷?!?br />
我答道:“無事,不過是宮人魯莽罷了,適才已經(jīng)散了他們。”
“也是,姐姐吉人天相,定是那些奴才魯莽了,擾著其他人倒無妨,就怕是驚著了皇上圣駕,這罪過可便大了?!标悑挂桓斌w貼模樣,可說起話來卻是句句帶刺,尖酸刻薄。如若是從前的自己早便與她爭(zhēng)起來了。
我微笑地輕和道:“妹妹所言極是,本宮回去定好好管教他們。”我用了“本宮”二字,也算是駁了她一些面子。
陳嫻也是輕笑,一只白玉凝脂的手輕搭了過來挽著我的手,“外頭暑氣重,姐姐不若到妹妹的玉錦宮里坐坐?!?br />
“那便是再好不過了。”我應(yīng)道。
玉錦宮的菊花是一絕,秋日爽朗之時(shí),黃澄澄的一片有幾分飄逸清潔之姿。只可惜如今盛夏,無甚好看。便移來了幾株玉蘭等別的花卉,顯得遜色了不少。
“姐姐嘗嘗妹妹今年新得的竹葉青罷。我品著覺得今年的甚好,鮮醇清香?!?br />
“想來妹妹好意我要辜負(fù)了。如今我有了身孕,葉茶便不碰了。”
她揉著額頭,說道:“你瞧我,怎連這個(gè)大事也忘了?!闭f著,一撫掌,吩咐手下的人去新置了果茶去。那人正婷裊地向外走,我便瞧見那碧紗櫥下站著一人,正欲看得更清些,卻聽陳嫻一聲清咳,那人便登時(shí)不見了。我與鴦兒雙目交接,她微一頷首,我心頭便知道那個(gè)人我們都猜對(duì)了。
面上不動(dòng)聲色地又和陳嫻閑敘了些家常之事,不過盡是雞毛蒜皮的一些小事。我百無聊賴,一直快至了隅中,鴦兒作勢(shì)在我耳邊輕聲說了幾句,我便道:“和妹妹聊得這樣好,本還想再待一會(huì)兒。可太醫(yī)請(qǐng)脈的時(shí)辰到了,怕耽誤了不好,容姐姐請(qǐng)辭了。”
“哪里,分明是我一高興便忘了時(shí)候,姐姐莫誤了事才好。”說罷,陳嫻又與我行了個(gè)禮,細(xì)心囑咐她的貼身宮女佩玉送了我們出去。
等行了一段路去,離玉錦宮相距甚遠(yuǎn)之后,鴦兒才開口,猛然道:“陳妃如何同她攪在了一起?”
我沉默了片刻,尚未言,倒是香蓮小聲叫起來,“我也瞧著那人熟悉。”
香蓮后來才入宮的,也識(shí)得她嗎?我不免疑惑。又聽她道:“她去拿茶之時(shí),我便瞧著她背影熟悉?!彼p蹙起眉毛,一面糾結(jié),“到底是誰呢?”
我和鴦兒相視一笑,知道這小蹄子和我們想的不是一人。
我們想的,是那碧紗櫥后的嬌俏人影,是自那日過后便似露水蒸發(fā)了的綠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