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夫人唯唯諾諾地答應了,隨后也不忘表示自己平時如何對公主關愛入微,皇后順勢贊她,照例又賜了些財物給她。楊氏頓時歡喜起來,連連道謝。皇后再命人送她至苗賢妃處敘話,然后對我說:“懷吉,我閣中有幾幅畫,不知可是唐人真跡,你去幫我看看吧。”
我答應,遂跟她回到柔儀殿。進入皇后閣,她摒退眾人,才對我道:“適才我對國舅夫人說的那些話,你別放在心上。那時要立即堵住她口,必須那樣說,不然當著那么多宮人,還不知她會說出多少難聽的話來。”
我頷首:“臣明白,娘娘如此說,對臣與公主都好……”
何況,她并沒有說錯。我垂目,緩緩深吸氣,悄然壓下終于從心中蔓延至鼻端的一縷酸澀之意。
“但是,懷吉,”皇后柔和地看著我,用一種如對子弟般的語氣跟我說,“話雖如此,你與公主日后相處也需時時留意,適當保持些距離,以免落人口實,生出許多不必要的是非。”
頓了頓,她微微加重語氣道:“你畢竟是個男孩子。”
乍聽此言,我也不知是喜是悲。從可以“當女孩兒看待”,到“畢竟是個男孩子”,我模糊的性別為這兩種詮釋提供了瞬間轉換的可能,雖然這兩種說法都出自皇后的善意。
我點點頭,勉qiáng笑了笑。
短暫的沉默后,皇后又道:“曲則全,洼則盈,少則得,多則惑。這道理,想必你會懂。持而盈之,不若細水長流。現在太接近,倒容易埋下生分的禍端,而且,你是個聰明孩子,應該知道,總有些禁忌,是永遠不可碰觸的;有些錯誤,只要犯一次,就會萬劫不復。”
我自然能感覺到她語意所指,而她隨后也進一步點明:“夜間不要再去公主閣中。有時面對公主的接近,你也應該學會退避和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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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謹遵皇后教誨,晚膳時辰一過再不入公主寢閣,公主夏日晚間納涼,我也再不陪她。她漸漸注意到這點,頗有意見,問我原因,我只推說宅中事務繁重,夜晚安靜,易于處理。她有時晚上來我居處找我,我也不許小白為她開門,她因此惱怒生氣,我便想法找各種各樣的借口敷衍過去。后來她被迫接收了我這決定,不再qiáng求我在夜間陪她,但不讓我白天擅離她視線范圍內,也限制我外出,盡可能地增加與我相處的時間。
七月中周美人分娩,又是一位公主。三日內送過了早已準備好的禮品后,我又要開始準備十二公主的滿月禮。我選擇了些織物、瓷器、小孩子可用的首飾樣式,命人去采購,但購回的器物不盡如人意,于是我決定親自出門再選一些。
要去的地方有好幾處,大概要花一整天的時間,為免公主阻攔,我沒告訴她,私下讓人備馬,準備悄悄出去。但她還是很快得到消息,立即追到大門邊。
那時我已上了馬,只是還未揮鞭啟行。她怒氣沖沖地奔來,揚手奪下我手中的馬鞭,任身邊的小huáng門怎么勸都不還給我。
我笑著下馬,對她長揖,和言請她賜回馬鞭,她嘟著嘴,雙手緊握馬鞭兩端,忿忿地轉身不理我,我又含笑轉至她面向的那邊,再次作揖請求,她又決然扭頭朝另一側,就是不肯給我。那嬌癡的模樣惹得旁觀的內臣侍女都笑了起來,她也全不在意。
我想了想,手指尚在等待的那匹駿馬,朝小白做了個手勢。小白會意,過去一勒馬轡,馬立即發出一聲嘶鳴,小白旋即揚聲對公主道:“梁先生走了!”
公主一愣,轉頭去看。我趁她走神之際猛地自她手中抽出馬鞭,在眾人大笑聲中疾步走開,準備上馬,不想公主此時竟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那種孩子氣的哭法在她長大之后已經極少見了,我一時無措,匆匆趕回后又是作揖又是道歉,最終承諾今日不出門后她才漸漸止住了哭泣,在我的陪伴下,一邊以纖手勻淚,一把緩緩回到閣中。
我的眼眶溫熱,托起橙子的指尖在輕顫,心中的防御攻勢又嘩啦啦地倒塌一片,我聽到激流決堤的聲音,好容易才按捺住擁抱她的沖動。最后我刻意忽略了對她的回應,只是朝她笑了笑,然后在一片剝好的橙子上抹了點鹽,遞到她面前。
公主奪鞭之事迅速傳到了駙馬母子耳中,不消半日,張承照已為我帶回了關于他們的消息:“聽說這事,駙馬yīn沉著臉不說話,而他娘氣得直指著他罵:‘老娘不知上輩子造了什么孽,竟生下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娶個媳婦都不敢碰,還任由她……’”
說到這里,張承照遲疑著,咽下了后面的話。
“說完。”我命令他。
“唔,如果你要聽,我就說了,不過,這可全是她說的,我一個字都沒加呀!”張承照先聲明,隨后,才壓低聲音,把這句話說完:“……還任由她對著一個不男不女的家伙……發làng……”
他小心地窺探著我的表情,見我未露怒色,才繼續說:“她還說,駙馬就是沒出息,若早些讓公主見識到什么才是真男人,就不會受這些污糟氣了。”
第十章 女冠
(由本章節由 :4207字)
為免公主生氣,我對宅中的內臣侍女下了禁令,不許她們把楊氏的話轉述給公主聽,以后我再見駙馬母子,也只當對此一無所知,不露半點情緒,他們雖對我冷淡,但當面倒也不會把話說得這樣難聽,隨后的幾天也就貌似平靜地過了。
后來楊夫人派人跟我說,國舅去世到今年是十周年,她想找幾個道士,在宅中為國舅打醮做道場。我自然沒意見,回過公主后撥了一筆款給她,請她自己安排。
兩天后她請的道士進到宅中住下,張承照去看了看,回來咋舌道:“不得了!你猜她請的是什么道士?……領頭的,是三個風騷的女冠!一個叫玉清,頭上戴的白玉蓮花冠后面插著一把細篦,快有一尺長,上面鑲滿了金銀珠貝,眉心又貼著綠油油的翡翠花鈿,勾欄里的行首用的頭面都沒有這么花哨;一個叫逐云,身上的道袍做成開襟褙子的樣式,不系帶,里面的抹胸穿得那叫一個低,胸脯上的溝兒都能看到;還有一個叫扶月,道袍樣式倒是沒什么問題,但竟是用紗穀做的,下身穿的鵝huáng畫袴都清楚地透了出來!”
韓氏這時正在向我看告假,要回家去籌備兒子的婚事,在旁邊聽了張承照的話便道:“現在走家串戶的女冠,十有八九是暗娼,穿戴成這樣也不出奇。”
張承照擺首道:“但是,姑奶奶,她們可是國舅夫人找來為國舅做道場的呀!看見的人都在暗笑,說原不知國舅夫人如此賢惠,竟特意讓九泉之下的國舅爺享此等艷福。”
韓氏想想,問:“這幾個女冠,莫不是國舅夫人接著打醮之名找來,送去服侍駙馬的?”
張承照連連點頭:“我猜也是這樣,駙馬平日不怎么近女色,所以國舅夫人找了這些騷貨來調教他。”
我聽他講得粗俗,不由瞥了他一樣,他立即自己揚手輕批臉頰一下,然后又趨上前來,賠笑請示:“讓她們出入公主宅,實在是有礙觀瞻,不如我帶幾個人,把她們趕出去?”
我思忖后道:“不必。人既是國舅夫人請來的,你若硬趕她們出去,徒傷和氣而已。何況公主也不反對駙馬親近別的女子,打醮也就幾天,隨她們去罷。”
但打醮結束后這些女冠仍未離去,還是住在宅中,整日鶯聲燕語、chuī拉彈唱地嬉笑聚樂,引觀者側目。梁都監也看不順眼,委婉地問楊夫人讓她們何時離去,楊夫人則說,再過兩天就是駙馬生日,讓她們為駙馬賀壽之后再走亦不遲。
到了駙馬生日那天,公主處于禮貌,出席了晚間家中的壽宴,但行過三盞酒,向駙馬說過吉祥話后便告辭欲離去,此時那名叫玉清的女冠起身,過來向公主施禮道:“我們姐妹在公主宅中叨嘮這幾日,都未曾向公主請安,原準備了幾支曲子,想在壽宴上獻予公主聽的,還望公主賞臉,少留片刻,聽完再走罷。”
公主遲疑著,一時未應,楊夫人便在一側笑道:“她們為向公主獻藝,都練習好幾日了,公主縱沒興趣,就算是看我母子這點薄面,也請賞她們這個臉罷。”
她既這樣說,公主不好公然拒絕,便又坐了下來,玉清謝過公主,向逐云,扶月示意,讓她們奏樂,然后從自己案上取了個盛酒的影青刻花注子,過來往公主的瑪瑙杯中斟酒,道:“這酒是我們自己釀的,叫桃源chūn,與別家不同,公主不妨嘗嘗。”
那注子制工jīng美,釉色素雅,從中流出的酒液呈琥珀色,在燈光下流光溢彩,很是好看。公主舉杯品了品,微微頷首,應是味道不錯。
此時逐云chuī笙,扶月彈著琵琶,唱起了一闋《菩薩蠻》:“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chūn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公主聽后不置一詞,也不看身邊默默凝視她的李瑋,只是一曬,仰首飲盡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