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拈起一塊魚片遞與公主,公主卻還是不肯接,他便把魚片塞進自己嘴里,嚼了兩下后吞下,又取了些食品大口吃了,再對公主道:“看,我吃的已經比你多了,若我再笑你,你笑回我便是。”
公主聞言笑,這才接過了他再次遞來的魚片。
他們繼續吃契丹美食,且不時說笑,發出的笑聲驚動了棲息于水岸的白鷴素雉,紛紛掉首看他們,然后三三兩兩地展翅飛,這情景令他們覺得有趣,更是歡聲笑語不斷。
我牽了牽唇角,亦想隨他們笑,卻終究未能笑起來。
眼前所見,明明是滿園chūn景,我卻猶如獨處落木風中,任它chuī得心底一片荒蕪。
最后,我還是沒有上前驚動公主,而是默默退至梅林前的小徑上,見有人來,便上去與其閑談,并把他們引開,以使他們不致發現河堤邊坐著的人是曹評與公主。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他們才起身離開。我回避至隱蔽處,目送他們分頭歸去,然后再緩緩走回公主所在的樓閣。
“懷吉,你去哪里了?”公主一見我即問,怯怯的語氣中有關切,也有點忐忑意味,像是怕我詢問或責備。大概是張承照跟她說過什么。
如今她仿佛把我當成了監視她的家人。這念頭讓我品出一絲苦澀,但我努力未讓其形之于色。
“臣去園中尋公主,但一直沒找到,走得累了,便在梨花園中的亭子中小憩,不覺睡著,適才醒轉,想到公主應該已歸,便立即回來了。”我對她說了一個無惡意的謊言。
“哦,”公主松了口氣,隨即吞吞吐吐地說:“我去看大象了……一個人……看完大象又看天竺國的狻猊……還有犀牛……和神羊……”
她似乎并不習慣在我面前說慌,聲音越來越小,臉也難以遏止地紅了。
我朝她微笑,以柔和的表情安慰她:“嗯,臣怎么沒想到呢?公主本來就說過要去看大象的。”
鞭chūn
5.鞭chūn
雖然張承照抵死不認賬,但我仍可肯定讓公主穿小huáng門的衣服溜出去是他出的主意。
他迅速得到公主信任,靠的就是察言觀色的能力,與慫恿公主隨心而行的話語。我曾私下責備他,語氣不自覺地越來越重,最后聽得他嘆了口氣:“小時候被那些高我一階的內侍huáng門罵,我才認識到了什么叫官大一品壓死人。原以為我們是兄弟,你跟他們不一樣……”
我一怔,漸漸回想起小時我被人欺負時他維護我的事,便沉默下來。
他又提及公主:“公主穿小huáng門的衣服出去玩,不過是偶爾為之的小事。且行動謹慎,也無人發覺。就算被人發現了,她又沒跑出宮去,頂多被官家娘娘說幾句罷了,能惹來多大麻煩?官家那么疼公主,莫說她只是在宮院里走走,就算她一時興起,放把火把皇宮燒了,官家也絕對不會真的責罰她……這就叫骨肉至親!張貴妃得寵吧?但行動稍有差池官家都會給她臉色看,讓她下跪謝罪。而公主,你什么時候見官家當真對她動怒了?公主傷個小指頭都會讓官家心疼半天的呀……”
我不想聽他謬論,打斷他:“此事并非像你說的,只是公主在宮里走走那么簡單。你讓她喬裝去見外人,若被人——尤其是臺諫——知道,會給她和官家帶來多大麻煩?何況,她是已經訂了親的女子……”
“唉,說過多少次了,不是我要她喬裝的。”張承照相當小心地繼續回避著教唆公主的罪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主若想去做什么,十頭牛也拉不轉。再說了,她只是想在出嫁前多見幾個順眼的人,你又何必總是阻攔呢?想想咱們那位駙馬爺,那可真夠寒磣的,公主嫁過去后鐵定是笑不起來了,何不讓她現在過得開心些呢?”
最后這一句令我良久無語,好半天后才道:“公主太過率真,若與曹公子接觸太多,恐怕以后難以收拾。”
張承照一擺手:“嗨,青天白日的兩個小孩見見面能出什么大亂子?你還道他們有本事私奔呀?”見我不答,他忽然別有意味地笑了笑,刻意壓低了聲音,躬身側首盯著我,試探著說:“我知道,你服侍公主多年,忽然見她跟別人親近,心里總會有些不是滋味……”
我霍然而起,緊抿著嘴,冷冷視他。他被嚇得噤聲,低首再不敢看我。
既厭惡張承照曖昧的猜測,也憤恨自己竟對這話有如此qiáng烈的反應,我拂袖而去,難以抑制胸中翻涌著的千般情緒,漫無目的地在宮中疾步走,簡直想邁步狂奔。
后來回過神,是因為聽見了公主的聲音:“懷吉,懷吉,你怎么在這里?”
這個問句把我的思緒從渾濁狀態沉淀下來。我發現此刻身處福寧殿之前,而公主朝我迎面走來,臉上帶著明凈笑容,不待我回答,便揚手讓我看她握著的一個jīng致小匣子:“你猜這是什么?”
我深吸氣,盡量讓面部不那么僵硬,再輕聲應道:“看樣子,匣子里盛的應是塊古墨。”
“沒錯!是爹爹剛才賜我的李超墨。”公主笑著靠近我,又道:“伸出手來。”
我不解她何意,但還是依言伸手給她。
她把那塊南唐古墨放在我手心,道:“賞給你了。”
我不免驚異。如此貴重的古墨宮中庫存不多,想必公主也是費盡口舌才能求得今上同意賜給她,而她竟這樣隨隨便便地轉賜給了我。
略一思忖,我猜到此中關節:“公主又是想讓臣做什么事么?”
“絕對不是,我可不是要你為我做任何事!”公主立即否認,但隨后她再一開口,我便知道我所料不差。
“不過,哥哥,” 她小心翼翼地微笑著,以商量的語氣跟我說,“我想立chūn那天去先農壇看鞭chūn……”
“鞭chūn”原是古儀,出土牛以送寒氣,以示送寒迎暖,勸耕以兆豐年之意。國朝此儀尤其隆重。立chūn前一日,開封府會進huáng泥塑的chūn牛及耕夫、犁具等物入禁中,宮內以鼓樂相迎。立chūn之日,宰執率百官、親王、貴戚入賀,聚于觀稼殿前設的先農壇前,依序各具彩杖,環擊chūn牛三次,以表勸耕,故名為“鞭chūn”。
那日有官銜的貴戚亦會參加儀式,公主必定想借機再見曹評。那是男子聚集的大典,宮眷不能參加,公主這樣說,多半是想求我允許她再次喬裝去看。
她求了我好幾天,信誓旦旦地保證絕對不會被人發現,“因為那天我可以像別的小huáng門那樣著彩衣,戴鬼面,有面具遮著臉,誰會知道我是公主呀?”
后來我問她:“公主何必要經臣允許?像上次那樣把臣支開,再悄悄跑出去,臣也是沒法gān涉的。”
“唔……我不會再那樣做了。”她有點靦腆地微低螓首,道:“我怕你會不高興……”
聽見這話那一瞬的感動,成了我答應她的理由。
那天她果然著五彩花衣,戴了個咧嘴大笑的鬼面,裝扮成迎chūn牛的小huáng門去看了鞭chūn儀式。我可以隨眾一起旁觀,但自始至終,都盡可能地跟隨著她。
不過,她沒有如愿見到曹評。在她張望許久后,我過去告訴她剛剛打聽到的消息:“契丹使者今日離京回國,曹公子隨國舅出城相送,不會參加鞭chūn典禮了。”
雖然隔著面具,我仍能感覺到她深重的失望。
她呆立片刻,低聲說了句:“我沒說要見他。”然后,繼續舉目看眾人擊打chūn牛。
那泥做的chūn牛高四尺,身長八尺,象征四時八節;尾長一尺二寸,象征十二個月。牛身上還繪有四時八節日期時辰圖紋,旁邊則置耕犁等物。鞭chūn用的彩杖又稱chūn杖,以五色彩絲纏成,每個官吏持兩條,依官品順序環擊chūn牛后再圍聚拜祭焚香,而最后的儀式是擊碎chūn牛,眾人爭搶chūn牛土,且以搶得牛頭并載之以歸為大吉,此謂之“搶chūn”。
而今觀禮者眾,大多又都是位尊年高者,因此后來的搶chūn一節皆是由年輕官吏及宗室、貴戚子弟參與,年長者僅旁觀而已。
禮至搶chūn時,chūn牛壇下已聚滿了躍躍欲試的青年,個個都看著chūn牛摩拳擦掌,只待司儀發令。就在此刻,有個著紅梅色襕衫的十七八歲男子忽然發力,從人群后方拼命擠到了壇下第一排。這迅猛動作激發了被擠開者的不滿,皆對他推推攘攘,而他張開兩臂努力招架,毫不退讓,紅著臉,喘著氣,兩眼直愣愣地緊盯牛頭。
我看清他面容后即暗覺不妙——那是駙馬李瑋。許久不見,他模樣并無太大變化,只是高了一些,也略胖一點,更顯壯實,在周圍一群宗室貴戚子映襯下,不免透著幾分粗蠻之意。
正想勸公主回去,她卻已留意到李瑋。李瑋那衣袍的顏色簡直令她憤怒:“這么丑,皮膚這么黑的人竟也敢穿紅梅色衣服,真是東施效顰!”
我啞然失笑。立chūn日的儀式與尋常大典不同,氣氛輕松,亦不要求所有官吏都穿朝服,年輕的宗室貴戚子是可以隨意選鮮艷的衣裳穿的。李瑋也許只是碰巧選了紅梅色,燕she那日他又不在,倒不一定是為效仿曹評。
但話說回來,他穿上這顏色衣袍的效果實在與曹公子相差太遠,公主因此遷怒倒也不難理解。
打量李瑋半晌,公主忽又自言自語地說:“這人還挺面熟的,我是在哪里見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