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照躬身傾聽,不住做同情狀,但隨后說出來的話對公主來說簡直像是威脅:“公主多保重,背書也不能累著,否則明天怎么繼續背《滄làng亭記》呢?”
公主大驚:“還要背《滄làng亭記》?”
張承照道:“不錯,臣琢磨出官家給公主背誦的文章是怎么選的了。”
公主忙追問:“那是怎么選的?”
張承照一指朝報上王拱辰的名字:“這王拱辰害了誰,官家就讓你背誰的文章。”
公主愕然。張承照又繼續解釋:“當年王拱辰彈劾范仲淹的朋友滕宗諒,說他貪污公使錢,令他謫守巴陵郡,折騰來折騰去,最后把范仲淹也貶到鄧州去了。第二年滕宗諒修好岳陽樓,便特意請范仲淹寫了《岳陽樓記》。然后王拱辰又指使下屬和朋黨彈劾歐陽修,一次沒參倒,又來第二次,終于把他貶到滁州去了,結果歐陽修在那里寫下了《醉翁亭記》……所以接下來,官家一定會讓公主背《滄làng亭記》,因為蘇舜欽跑到蘇州去寫這篇文章,也全拜王拱辰所賜。”
公主聽了,一聲嘆息:“這王拱辰真討厭。”
張承照立即點頭應道:“確實討厭。若他沒鼓搗出這么多事,公主現在哪還需要背這些文章呢?所以公主應該清楚他是好官還是壞官了吧?”
公主笑道:“害我背這么多文章,當然是壞官了!”
這理由聽得我忍不住笑,但還是向公主說明:“公主,大臣的好壞不能用讓你背書的多少來區別,人之善惡也不是僅以一兩事就可以判定的。何況惡人一生中可能會做幾件好事,而好人這輩子也難保不會做出一點傷害到別人的糊涂事。王拱辰勤學、誠信,這些都是他的長處,以前曾有一些為人稱道的政績,請辭狀元和引皇帝袍裾進諫甚至已傳為佳話,但后來對新派大臣的攻擊,尤其是進奏院一事他做得過分,既屬朋黨之爭,也是為泄私憤,害了大批館閣名士,現在和將來,都會有很多人因此罵他。”
公主好奇地問我:“時不時地聽人說起進奏院之事,但我一直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王拱辰是怎么害蘇舜欽等人的?”
“臣以前在前省伺候,常聽文臣議論,這事來龍去脈臣很清楚!”張承照不待我回答,即興高采烈地開口對公主道。
公主也就吩咐他:“那你說罷。”
張承照便開始敘述:“當年范相公招引一時才俊之士,聚在館閣……公主知道館閣是做什么用的么?”
公主道:“館閣就是史館、昭文館、集賢院和秘閣,在其中供職的人負責修史、修書和管理書籍文獻等等,有時也會向爹爹講解經義。”
“不僅如此,”張承照解釋說,“館閣還兼訓生徒,是朝廷儲材擢用之地。任館職的人,往往幾年后即可致身兩制,做知制誥、中書舍人或翰林學士,再往上升,還有可能入二府,做宰相或樞密使。也正因這樣,要入館閣異常艱難。通常是取進士前五名,放到外地先做幾年官,前三名一任回,四五名要經兩任,回到京中,經朝廷重臣薦舉,再由皇帝下旨召試,又考一回,過關了才能入館閣任職。當然,除此外還有歲月酬勞,特恩除職的,但本朝禮眷文士,官家尤其重視科舉,如今非進士出身不能得美職,所以館閣中人也由此分出了等級,進士出身、又經召試的自視甚高,往往比那些特恩除職的狂傲放làng。”
公主微笑道:“蘇舜欽那些人,一定是考進去的進士了?”
張承照點頭,繼續說:“對。蘇舜欽原是相門世家子,他的祖父蘇易簡是太宗朝的狀元,官至副相參知政事,父親蘇耆官至工部郎中,而他的外公王旦是真宗朝宰相。他原本因父蔭獲得過一個縣尉的官職,但他不屑為些末微官,辭職而去,參加貢舉,中了進士。后來經范仲淹薦舉,應召試獲館職,除集賢校理,監進奏院。入館閣后他結jiāo的朋友大多都是像他那樣考進去的有才望之人。這些人都支持范相公國策,雖然皆是君子黨,但素日疏狂慣了,指點江山,睥睨權貴,又常嘲諷御史臺官員不學無術,越發激怒了與范相公、杜相公失和的王拱辰。何況館閣為儲材之地,現今與他作對的士人,很可能是日后的朝廷重臣,所以他一直想把館閣名士貶逐出京,但苦于未覓到對策,直到后來進奏院開秋季賽神會……”
“是每年chūn秋兩季京城里的人開的那種賽神祭祀會么?”公主問。
張承照道:“是。都人借此開宴聚會原是習俗。蘇舜欽那時就按進奏院慣例賣了一批故紙,自己又出了十千錢,準備宴請他那些館閣名士朋友……”
“是只請考進去的那些吧?”公主笑道。
“沒錯。”張承照順勢奉承,“公主真是冰雪聰明,一猜就中!當時有個太子舍人,名叫李定的,也想參加進奏院的賽神會,但被蘇舜欽一口回絕,還笑對他說:‘食中無饅羅畢夾,座上安得有國舍虞比?’饅羅畢夾,是蕃人羊彘肉餅;國舍虞臺,指的是國子監博士、太子中舍、虞部、比部員外這些用來蔭補高官子弟的官職。言下之意是,我們宴會只請清流雅士,你這樣像蕃人肉餅那樣上不得臺面的高官子弟就不必參加了。”
公主大笑:“把人比作蕃人肉餅,這讓李定臉往哪擱呢……他咽不下這口氣,一定會報復了。”
張承照拍掌道:“可不是么!李定懷恨在心,雖未去參加賽神會,卻在宴席中安插了眼線。那些館閣名士也不謹慎,酒酣之時,史館檢討王洙命人召兩軍女jì雜坐作樂,殿中丞、集賢校理王益柔更即興作了首《傲歌》,詩中有兩句說:‘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
公主聽后頓現怒色,斥道:“想讓皇帝去扶他?這也真不像話!”
張承照旋即自擂一耳光,道:“臣一時不慎,直言轉述,請公主恕罪。”
這一句公主聽了尚且惱怒,今上聞說時的心情可想而知了。我此時欠身,勸公主說:“此乃王益柔少年狂語,原是無心之過。”
好在公主急于聽以后的事,倒沒就此多作計較,擺手說:“算了,反正后來他也吃到了苦頭。承照繼續說罷。”
張承照遵命,又道:“李定的眼線剛聽到這句就出去告訴了他,李定當即去找王拱辰,轉述此事。王拱辰迅速入宮面圣,舉報進奏院之事。官家大怒,立即命皇城司去捕捉宴會上的人。當時汴京街道上都是手持兵器、騎馬疾馳去捕人的內侍,臣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滿城喧然,大呼小叫的聲音連宮中都能聽到。”
“全捉到了?”公主睜大眼睛問。
“那當然,”張承照眉飛色舞地說,“那些館閣士人都是書生,哪能反抗!不一會就全被抓到牢里去了。然后王拱辰率御史臺彈劾蘇舜欽監主自盜,王益柔謗訕周孔,王洙等人與jì女雜坐之類,要求官家一一治罪,甚至請官家誅殺蘇舜欽和王益柔。而韓琦力諫,說陛下即位以來,未嘗做過誅殺士大夫這樣的事,一旦遽如此,必將驚駭物聽。”
公主點頭道:“他們雖然是狂妄放肆了點,但也不至于要讓他們掉腦袋。”
張承照道:“公主真不愧是皇帝女,與官家想的一樣。后來官家將蘇舜欽除名為民,其余名士皆貶官外放,館閣頓時為之一空,好長一段時間內要修書、修史、解經都找不到合適的人,朝報也停了許久。因一時找不到那么多進士中出類拔萃者補入館閣,官家又有意懲才士輕薄之弊,王拱辰之黨遂承意旨,援引了幾個樸純無能之人進去……”
公主忽然雙目一亮,問:“那個楊安國,就是這時候補進去的么?”
張承照笑而頷首:“對,對,那個活寶就是這時補入館閣的。”
我一聽楊安國名字,也不禁想笑。這人才疏學淺,言行鄙樸,每次為今上講讀經義,常雜以俚下廛市之語,以致宮內侍臣中官,一見其舉止,已先發笑。一日,他為今上講解“一簞食一瓢飲”,操著滿口鄉音說:“顏回甚窮,家中只有一羅粟米飯,一葫蘆漿水。”另外一次,又講《論語》中“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一句。脩是gān脯,十條為一束。古人相見,必執贄為禮,束脩乃贄之薄者。這句話原是說,“從帶著束脩薄禮來求見的起,我從沒有不與教誨的”。而楊安國的解釋則是:“官家,昔日孔子教人,也須要錢的。”今上聞言一哂。翌日遍賜講官,其余眾人皆懇辭不拜,唯楊安國坦然受之。這些事早在宮內傳為笑談,連今上在為公主講解《論語》時也曾含笑提及。
“此中可笑之人不只有楊安國,”張承照又道,“館閣內剩下的彭乘也是個妙人啊!進奏院之事后,翰林學士出了個缺,官家想從館閣文臣中選一個補進去,實在找不到太好的,就挑了年紀最大的彭乘。后來他為官家擬文章誥命,遣詞用句尤為可笑。有次一位守邊關的元帥請求朝覲,官家召來彭乘,跟他說了自己的意思,讓他草詔回復,后來彭乘在批答之詔中這樣寫:‘當俟蕭蕭之候,爰堪靡靡之行。’”
公主大為不解,顰眉問我:“這句話好晦澀,是什么意思呢?懷吉你能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