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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鎮龍

    祝大家新年快樂天色剛剛透白,沈墨白就被一聲大響驚醒。兩扇門板被大力推開,撞到墻上又反彈回來,灰塵紛紛落下。沈墨白翻身坐起來,隨即聽到一聲驚呼,碧煙站在門口進退兩難:“你,你怎么不插門!”
    沈墨白自幼住在寺廟之中,寺廟破舊,連門栓都沒有一根,自然也不知道睡覺還要插門。碧煙一時情急推門太過大力竟然闖了進來,眼見沈墨白衣衫不整,睡眼惺松,急急別過了臉去,怒道:“快將衣裳穿上,這成什么樣子!我問你,爺到哪里去了?”
    沈墨白詫異道:“將軍去了哪里,我怎會知道?”
    碧煙急怒攻心,顧不得男女有別,幾乎就想沖到床前把他揪下來:“你還要說!昨夜爺拿著你那什么避水燈出去了,這時候還不曾回來,連我哥哥也不見了!你那什么鬼燈,到底是做什么的?若是爺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這就把你送官究辦,問你個妖言惑眾之罪!”
    沈墨白自從遇到了羅靖,這妖言惑眾四個字是時常聽見,就是泥人也有個土脾氣,何況他怕羅靖,并不等于要怕碧煙,忍不住眉頭一皺:“碧煙姑娘,你這話未免說得奇怪。羅將軍去了哪里,你并不知曉,又怎知與我的避水燈有關?”
    碧煙被他噎了一下,正要發怒,忽聽院子里腳步聲響,向外一望,立刻沖了出去:“爺,你去哪里了,怎么一夜都沒回來?”
    沈墨白披上衣服站在門口看看。羅靖頭發是濕的,神情疲憊中卻又帶著興奮,隨便敷衍一下碧煙:“沒什么,在江邊坐了坐。”
    碧煙心下疑惑,在江邊做什么竟然坐了一夜?不過看羅靖神情疲倦,早轉身去張羅早飯,有什么天大的疑惑也不及問了。驛站之中一切都是現成的,不一時熱騰騰的飯菜就上了來,這種地方,也不講什么規矩,四人圍了一桌吃飯。才扒了兩口,天色突然陰了下來,碧泉向窗外看了一眼,噫了一聲道:“剛才還是晴天,這會子似是要下雨了。”
    也就是他說這幾句話的工夫,陰云四合,已經在驛站上空厚厚堆積了起來。碧泉心中一動,猛地站起身來:“爺,別是那什么青龍君——”話猶未了,院中噼哩啪啦亂響,竟然是下起冰雹來了。
    四人面面相覷。江南地方,又是春季,哪里會有冰雹?可是眼下這院子里滿地珠子般亂跳、打得樹葉嘩嘩作響的,不是冰雹又是什么?只是這冰雹來得快去得也過,不過半支香工夫,已經云散天晴,太陽明晃晃照下來,照得院中滿地冰粒銀光燦燦。羅靖瞧了幾眼,眉頭一皺:“不對,這是冰雹么?”
    碧泉放下筷子,在門口臺階下撿了一塊,只看了一眼便急步回來:“爺,這是碎銀子!”敢情這一陣子云里下的都是冰雹般大的碎銀塊,這一院子,怕不有幾千兩。碧煙用力揉了揉眼睛,還是不敢相信。羅靖向碧泉微一擺頭:“去外面街上看看。”碧泉會意,出了驛站。不一時便轉回來,道是街上并未下什么冰雹,只落了稀稀幾個雨點。原來這一天銀雨,竟是只下在他們住的這小院之內。
    羅靖皺著眉走到院中。這碎銀鋪了一地,將院中的草都蓋住了。院角有一處堆得尤其高些,銀塊下露出一點布帛也似的東西。羅靖彎腰抽出來,竟是一塊薄如蟬翼的輕紗,上有淡墨字跡寫道:余,水族。禹治天下大水時,余助以功,因劃此地水域與治之,世居于此。今君責以水患殃民,余亦不敢深辯,領君三箭,亦足為訓。今少贈銀兩,乞君依以舊約,此后,人不犯我,我亦不犯人,可乎?君之神勇,余意甚慕,倘可一談,余于水府灑掃以待。君若有意,書于此綃之背,擲于江中可也。
    碧煙碧泉二人自幼流浪,只到了羅靖身邊才學識些字,這帛書看得半懂不懂。碧煙茫然道:“爺,這銀子,難道是那什么青龍君送的?還有這紗,倒是從來不曾見過這般輕軟的。”
    沈墨白捻起輕紗一角搓了搓,道:“這是鮫綃紗,是海中鮫人所織,入水不濡。青龍君寫這封信來,想必是有意談和了。”
    羅靖微微沉吟,吩咐道:“備筆墨。”驛站之中這些東西倒是齊備的,碧煙滴水研墨,羅靖提筆一揮而就,寫道:靖以生人,難入水府。君若有意,初八日靖泛舟江心以待。這鮫綃紗雖薄如蟬翼,兩面寫字卻并不洇開,各自看得清楚。羅靖將紗卷為一束,交給碧泉道:“扔到江中去。”轉頭拉著沈墨白進了房,隨手關上房門道:“這鎮水劍究竟如何鎮龍?必定還要有什么玄機要處吧?”
    沈墨白不解道:“青龍君之意甚善,將軍怎么還要……”
    羅靖微微一笑:“人心難測。到時江中和談,萬一他翻臉,我卻如何自處?”
    沈墨白訝異道:“將軍有避水燈,縱然船翻入水,亦能保將軍無恙。”
    羅靖皺眉道:“這青龍君是水族,江中畢竟是他的地盤,你的避水燈能否保命尚未可知,萬一有什么事,你難道還想我死在江心不成?”
    沈墨白想想也有道理。他也是第一次制做這避水燈,倘若當真無效,豈不害了羅靖一條性命?當下道:“鎮龍還需鎮龍訣。”向羅靖耳邊輕輕念了幾句話,“將軍須要記熟。若那青龍君有什么叵測之心,將軍便念誦口訣,將鎮水劍向他擲去,方可有效。”
    羅靖將鎮龍訣反復在心中念了幾遍記得爛熟,手輕輕摸著腰間劍柄,眼色漸漸冷硬……
    初八日天氣晴好。正午時分,羅靖就帶著沈墨白和碧泉駕了一只船在江中徘徊。這幾日江水都十分平靜,羅靖射潮之事也傳開了,有大膽的村民便來江邊看看,倒比平常多了幾分人氣。眼見太陽微微西斜,船下忽然水波一翻,潑刺一聲仿佛有魚出水,羅靖三人扭頭看去并無異樣,再轉頭時船上已多了兩人,一個便是前日在江邊現身的烏賊,另一個青袍玉帶,頭戴珠冠,隱隱有王者之風,想必就是那青龍君了。羅靖起身拱手道:“青龍君蒞臨,羅靖在此相候久矣。”
    青龍君舉手一揖,客氣之中又帶幾分掩不住的傲氣:“有勞將軍久候,失禮了。”
    羅靖微微一笑,道:“前日蒙青龍君贈銀,羅某不曾道謝。今置薄酒,與君把盞清談,何如?”
    青龍君與他對面坐下,笑道:“不知前日與將軍所說舊約之事,將軍意下如何?”
    羅靖一揚眉:“正要請教青龍君,所謂舊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青龍君眼露追憶之色,緩緩道:“當日天下大水,我等水族最是自由喜樂,東南西北,無所不至。這錢塘一帶本是大澤,余即是此地水族之長。后大禹降生,為堯王治水至此,與余約定——余助其導水歸海,大禹以息壤填塞,生成蘇杭二地,便以此地水域為余治地,允以永不相犯之約。余居此已有數千年,不意近年人類突在此江畔開墾田地,更以土填江,侵余之地,故而余以江潮示警。將軍責以殘民,此亦有之,但究而言之,乃人類失約在先。倘將軍能約束鄉民,余可保此江面絕無大浪,任航船通行何如?”
    羅靖微微含笑,沉吟不語。身后碧泉吱吱呀呀搖著櫓,也是全無方向,船在江上順流漂蕩。好在此時風波不興,走得倒也穩當。青龍君見羅靖不答,微微有些焦躁起來道:“將軍究竟意下如何?”
    羅靖抬頭望望江岸,似乎在心中計算什么,片刻才微微一笑,一字字道:“恕難從命!”
    青龍君臉上青氣一現,面露猙獰之色:“將軍莫非當真以為幾支箭就能壓服本君?”
    羅靖端坐不動,穩穩道:“箭雖不行,不知這個可行?”他話音未落,船身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在原地打起了轉。烏賊一聲驚呼:“水眼!”青龍君霍然長身而起,身形一動,已經化為一道青光,沖天而起。只是他剛剛動身,羅靖也一躍而起,抽出腰間長劍擲了出去,口中喃喃念誦。只見擲出的寶劍在夕陽光中紅如炭火,疾如流星,直沖青光而去,二者相撞,陡然間光華大盛,逼得眾人都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只見青光沒入江中,江面上登時波浪滔天。小船在浪尖上翻滾了幾下,四分五裂。船上三人,全部掉入水中。
    羅靖只覺腳下一股漩流,將他直往最深處拖去,全然無法抗拒,連忙掏出避水燈一晃,燈芯上悠悠燃起一點紅光,身畔流水立刻四下散開,形成丈許一個圓球,將碧泉和沈墨白也包在其中,那吸引之力頓時小了些。羅靖一手端著避水燈,一手拉過沈墨白:“快走!”
    水眼吸引之力極大,羅靖等人身外的水球已被拉成長圓,幾人腳下猶如踩著滑溜的冰面,走三步便要退兩步,跌跌撞撞互相攙扶,總算冒出了水面。回看江中,只見白浪滔天,雖是只在江心翻騰,卻把岸上鄉民嚇得跑個精光。倏然之間一道血箭沖天而起,血光之中挾著一道寒光,射到半空又墜下來。碧泉眼尖,脫口道:“爺,是你的寶劍!”
    果然是羅靖的“純鈞”,從空中墜落下來,竟然葦葉兒般漂在水面上。此時江水漸漸平靜,那劍被江水直送上岸來,只見劍刃上裹一層血漬,濃稠粘膩,江水竟沖刷不去,隱隱有龍涎香氣。羅靖反手揪住沈墨白道:“這是怎么回事?劍為什么自己浮上來了?”
    沈墨白從船翻之時便沒說話,此時才道:“將軍初習鎮龍訣,難免使用之時有所差失。雖然重創青龍,尚未能將其鎮于水眼之中。不過青龍受此一劍,也必重傷,水眼之威料也難敵,此刻必然無法脫困,非數十年不能恢復元氣。”
    羅靖焦躁道:“數十年?難道數十年后還容他再興風作浪不成?可有什么法子能將其永遠困在水眼之中?”
    沈墨白低頭不語,羅靖又催促他一遍,他才忽道:“將軍昨夜不歸,是去勘查水眼了吧?”他只是單純,卻并非愚蠢,茫茫江面,碧泉如何就這般湊巧將般搖至水眼之上?兩下一湊,便即明白。
    羅靖冷冷道:“那又如何?”
    沈墨白慢慢道:“將軍心中其實并不欲與青龍君和談,為何要騙他前來?”
    羅靖冷笑道:“朝廷早晚要開墾此地,到時他再興風浪,如何抵御?”
    沈墨白被他問住,半晌方道:“但此地本他所居,墾荒填江,確是有所相侵。”
    羅靖嗤笑道:“荒唐!這般一個妖孽,憑空里說出一條什么舊約,就將此地劃做了他的疆界?便真是有這舊約,鄉人只在岸上墾荒,即使填江造堤,又能占他多少地方?便掀起這般風浪,淹死無數百姓?我不知便罷,今日既撞著了,少不得替百姓除了這一害!你只告訴我,究竟如何能將他永鎮水眼之中?”
    沈墨白默然不語。羅靖幾番問他,軟硬兼施,他卻只不答話。羅靖焦躁起來,正要發怒,遠遠忽然傳來呼喊之聲,抬頭望去,卻是碧煙騎馬而來,旁邊一騎,正是同在丁蘭察麾下效力的左穆。近前來滾鞍下馬,施了一禮道:“將軍。”
    羅靖皺眉道:“左將軍怎么來了?”邊關一戰后,左穆也升了官,不過他是文職,因而仍是跟在丁蘭察身邊到青州封地去了,怎么卻出現在此處?
    左穆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這是大帥讓在下帶給將軍的。方才在下遠遠望見一道青光,莫非……是龍不成?”
    羅靖素日本看左穆不順眼,嫌他神神道道,虛過于實。只是自從他識得了沈墨白,漸漸也信了這些鬼神之事,看左穆自然也與從前不同,當下點頭道:“左將軍好眼力。”
    左穆一眼看見羅靖手上沾血的寶劍,訝然道:“龍血?將軍這柄劍竟能沾了龍血?怪道碧煙姑娘說將軍在江邊治這異潮,初時我還道何等樣的潮水竟驚動了將軍,原來……竟然是龍!”
    羅靖焦躁地一揮手道:“雖是傷了那妖孽,卻并未能將其鎮住。”
    左穆目光在江面上掃視良久,又掐指細算了片刻,笑道:“將軍以凡人之力,能將上古青龍困于水眼之中,實是前無古人,只怕也難后有來者了。只是這青龍亦頗有神力,竟然從上古神兵劍下脫逃,也算不易了。不過此時他也受了重傷,將軍若能趁此時機在這江中立下六十根鎮水柱,亦能將他永遠困住。”
    若是換了從前,羅靖少不得又當他是胡言亂語,但此時卻不作如此想,立刻問道:“左將軍有鎮龍之法?”
    左穆笑道:“并非鎮龍之法,而是鎮水之法。將軍的上古神兵雖未能將其鎮住,卻已將其重創。龍興于水,倘若將水眼封住,亦可將青龍永困其中,這雖是鎮水,卻與鎮龍無異。”
    羅靖微微點頭:“如此,還要左將軍費心了。”
    左穆笑道:“在下初來此地,便聽說將軍為治水親射潮頭,這是利民之大事,左穆亦愿一效綿薄。還請將軍召集此地工匠,鑄造八八六十四根鎮水鐵柱,其上鑄刻鎮水銘文,按八卦方位沉于水眼周圍,便可將青龍永鎮水底。”
    羅靖頓時目光一亮:“好!就照左將軍所說行事!”看一眼嘴唇微動似欲開口的沈墨白,微微冷笑道,“看來,這青龍君是在劫難逃了。”
    沈墨白咬著嘴唇,終于道:“既然左將軍深諳鎮魘之術,想必也用不到在下。將軍能否讓在下告辭?”
    羅靖眉頭一皺:“告辭?你想去哪里?”
    沈墨白低聲道:“自然是回鐘山。”
    羅靖嗤笑道:“又是你那套什么不能遠離的謬論?告訴你,墓穴尚未擇定,你老實在這里呆著,哪里也不許去!”
    沈墨白想要爭辯,張了張嘴,還是咽了下去,垂下了頭。這些日子,他已經發現,要跟羅靖爭論,完全是白費力氣。左穆甚有興趣地在旁打量他們,道:“將軍,風水之事,在下也略知一二。將軍若要為老夫人擇墓,用得著在下時盡管開口。”
    羅靖瞥他一眼,也微微一笑:“左將軍如此相助,羅靖可不知該如何報答。”
    左穆知道跟他說話不必拐彎抹角,不如實話實說的好,當下微笑道:“在下倒當真有件事要拜托將軍。”
    羅靖微一揚眉:“哦?左將軍請明言。”
    左穆臉上難得露出點靦腆之色,低聲道:“實不相瞞,在下有一幼時鄰居,只因家鄉旱災,舉家流落異鄉,聞說是在此處。此次在下請命來為大帥傳訊,已向大帥請假十日到此尋訪。只是蘇杭之地如許大,實在難找……”
    羅靖點頭笑道:“原來左將軍也是多情種。好,此事羅靖必當效力。左將軍但請放心鑄造鎮水鐵柱,這尋人之事,包在羅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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