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半，雷聲里似乎隱隱夾著放學鈴聲。
靜淑似乎并不熱衷于討論兒子天賦異稟這件事，對于秦馨苑拋出“回京就學”的建議也婉言謝絕，倒是鄭開元的話讓她同意了一半，“寶寶平常還是在幼兒園上課就好，不能耽誤你的學習，偶爾跟著哥哥去次小學就好了，哪能天天粘著哥哥。”
她拍拍手，對著元寶張開胳膊，笑著哄他，“來，找媽媽抱抱，一會兒媽媽就要回店里，只能現在和寶寶玩一會兒了。”
元寶猶豫幾秒，轉身靠近靜淑懷里，小臉抬起，眨著水澄澄的眼睛，小孩糯糯地撒嬌，“媽媽，我想找哥哥玩，幼兒園里不好玩。”
“那么多小朋友跟你一起還不好玩嗎？”靜淑點點小孩的鼻頭，“可是小學里用來學習的時間太多了，寶寶會覺得累。”
其他父母恨不得子女一飛沖天，生出來都是龍鳳，靜淑倒是有點不太一樣，散養為主，佛系養娃。
鄭開元猜想對方或許是怕元寶這個天賦太突兀，萬一體質露出破綻，被攻擊的可能性很大。
像元寶這樣的孩子，相貌上無可指摘，如果將記憶力運用得當，必然是極大的閃光點。不假思索便能推測出，未來的元寶一定會如星辰般閃耀。但慧極必傷，如果一旦出現某種致命點，折損得更快。
想到這里，他才后知后覺地感到詭異：前生見到的元寶并非是腦海中的任一畫面，反而狼狽失落，像路邊被暴雨砸進泥土里的花瓣。
鄭開元前生并未隨父母來到故城，他在爺爺身邊長大，每年假期與父母團聚幾次，并非像現在這樣，能一點一點融進元寶的生活，他對前生元寶所經歷的一切，是一無所知的。令他意外的反而是這次重生，不知出了什么差錯，竟然人已經在故城，并且住到元寶的對門。
或許是上天不想再讓這樣乖巧的孩子受到生活的磋磨，堪堪留下一絲生機。他從起初抱著報恩的想法接近元寶，現在卻是真心實意地喜歡這個小家伙，想同元寶一起，迎接屬于他的真正的未來。一個能夠自由去愛，去擁抱理想，不被任何阻礙所束縛的未來。
“靜姨，我跟寶寶去上學不耽誤學習。”鄭開元說，“不過小學生活對寶寶來說的確有些累，不如看寶寶吧，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有哥哥陪著你，還不高興嗎？”靜淑打趣元寶，“嘴巴撅得像個小噴壺。”
元寶一聽，邁著小短腿高高興興地跟蹭哥哥去了。
“他剛出生時身體就不太好，一直怕見生人，到現在遇到陌生人還總喜歡躲到他爸爸的腿后面去。”靜淑驚奇道，“這么多年了，寶寶只跟開元這么親過，難道真像老人說的一樣，都是前生的緣分。”
鄭開元低頭陪元寶玩，軟乎乎的小手貼著他的掌心，不知是誰前生修來的福分。
窗外雨已經停了，晚風帶著一絲涼意落進來。晚霞如合歡花，在天際盛開一片。
元崗沒去聊天，用半小時的工夫做了一桌晚飯。看時間差不多后，解下圍裙下樓推車，見自行車后輪胎氣不足，去拿了打氣筒充足氣后，上樓喊靜淑該去小飯館開門。
晚飯點正是忙的時候，鄭開元知道這兩口子拼命賺錢的緣由，他把元寶重新塞回靜淑懷里，讓小孩跟媽媽多待一會兒。
***
雷聲停歇，遠處的校歌聲愈來愈清晰。鄭開元抱著元寶在陽臺上送走靜淑他們后，轉身錯眼瞧見小區墻頭上立著兩個人。
一胖一瘦，桃苑二兄弟組合。
這兩個小孩一直不走尋常路，能爬墻就絕對不履平地。
“寶寶以后絕對不能這樣，很容易從墻上摔下來臉著地。”鄭開元拿反例進行現場典型性教學，“要是事出突然必須跳墻的話，一定要告訴哥哥，哥哥在墻下面接住你，記住了嗎？”
元寶乖順點頭，認真汲取鄭開元的這一番雙標教育。
墻頭上的“兩棵草”終于注意到陽臺上的人，興高采烈地揮舞手臂，兩人前后腳從墻上跳下來，因為過于激動，不留神踉蹌一腳差點崴到，但險中帶穩，兄弟組合沒事人一樣跑了起來。
元寶看他們跳墻都有驚險，覺得哥哥說得非常對。
“沖啊，家庭作業的答案就在陽臺上！”兩人搖旗吶喊，一路飛奔。
兄弟組合越過墻頭險阻，終于來到鄭開元面前，將領來的作業雙手奉上。
“今天的作業都在這里了。”金雄問，“你明天還不去上學嗎？”
“最近都不去。”鄭開元盯著眼前厚厚一摞作業扯嘴角，用傻子一般的眼神關懷對方，“我都不去上課了，作業是誰的？怎么還有輔導書？”
金雄頓時慫成一坨，把背后的竹竿拉到前面做盾牌。
“他想忽悠你抄答案來著，”竹竿裝模作樣嘆氣，“胖仔，你怎么不學好呢？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胖胖。”
金雄擦去一腦門汗，支吾道，“對不起啊開元，那個……你買輔導書了嗎？答案能給我抄抄嗎？”
鄭開元沒想到他這么有毅力，到現在都不放棄尋找學業上的捷徑。旁邊的小叛徒閃亮著眼，一同期盼答案。
“沒有。”鄭開元胳膊上還托著元寶，“這些作業連元寶都會自己做，你們還要抄？既然作業都要抄，以后飯也讓別人替你們吃了吧。”
元寶已經被動溫習一下午的三年級知識，條件反射般張口就是一段古詩詞。
兄弟組合被打擊成了一對鵪鶉。
金雄挨了一頓教訓，垂頭喪氣地道歉，可憐巴巴地牽著竹竿準備回去摳破腦袋做題。鄭開元無奈，這一對兄弟不算熊，只是太愛玩了點，家長不懂得教育孩子，無論犯大小錯都是一頓竹板伺候。反骨是越揍越硬的，兩人對學習逐漸有了逆反情緒。
鄭開元好奇他們倆為什么會對自己有好感，他才上半天學，從頭到尾沒露出一個笑臉。于是他開口，把小孩喊住問原因。
“整個年級只有我們來自同一個小區，樓還挨得這么近。”金雄見到親人一般熱情，“我們當然要互幫互助，團結友愛！”
竹竿點頭附和，“我們還想跟你桃園三結義拜把子呢！”
鄭開元臉黑心累。
對面小孩沒有壞心，只是單純地想幫助別人，發自肺腑地想交朋友。不像成年人的世界，遣詞造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留下把柄。兩相對比的反差，讓鄭開元有些不適應之余，又多了一層陌生的于心不忍，“你們回去寫作業，不會的題目就抄下來，明天去問問老師。別總想著抄答案，總不能抄一輩子。”
鄭開元頓了頓，哄騙道，“答案的字數比題目還要多，你們抄來抄去不是更吃苦嗎？”
兩位兄弟竟然覺得很有道理，于是結伴回去抄作業題目去了。
這時，小區里已經點上了盞盞燈。一輛轎車從夜色中駛過，到樓下停車熄火。鄭鈞打開車門走到副駕駛，貓著腰抱出一個碩大的紙箱。他運兩口氣，抿唇緊憋，一鼓作氣抗上肩，抬腿帶上車門，腳下帶風似的跑上樓。
靜淑走之前給元寶洗了個澡，囑咐幾句小孩的睡前習慣才離開。元寶白天歷經數論考核，現在累得不行，小腦袋瓜直點頭。秦馨苑見小孩撐不住，讓一大一小先吃過晚飯，催著洗漱之后把人趕回房間。
“我等你爸爸回來再吃飯，你爸真夠可以的，逛一下午書店，當年有這個勁頭還愁北大清華嗎？”秦馨苑數落兩句剛準備走，卻被元寶睡意朦朧的樣子萌得肝顫，走過去“木馬”一口，才滿足地離開。
元寶盤著小短腿坐在床中間，呆呆地歪著頭，不清楚剛才發生了什么。兩三秒之后，搖了搖腦袋，抓著被子一角爬到枕頭那里，自己乖乖的躺好，打著哈欠道，“哥哥該講故事了。”
他的睡前習慣和別的小朋友不同，需要家長講一個故事，然后角色轉換，由元寶將故事轉述一遍，基本上這一輪走完，家長入睡比較快。
童話書的兩角都已經翻得卷頁，鄭開元剛開了一個頭，小孩便將故事接了下去。由于實在太累，原本就不太清晰的咬字更加黏糊，像只小貓崽一樣咪嗚咪嗚半天。鄭開元忍俊不禁，低頭親親小孩的臉頰，低聲哄著，“寶寶快睡吧，明天我們再講故事。”
元寶迷蒙著眼睛，困困頓頓地搖頭。
“寶寶為什么喜歡和哥哥在一起？”鄭開元想起下午靜淑的話，只是隨口問一句，并沒有想從四歲小孩的口中得到答案。
“哥哥不討厭我。”聲音弱弱小小的，元寶已經是半睡半醒的迷糊狀態，這句超乎鄭開元意料的回答讓他登時一驚。
貼在臉龐的小手揉了揉眼，元寶往被子里面鉆了鉆，“和別人不一樣。”
小孩睡著了。
為什么和別人不一樣？難道別人會討厭他嗎？
鄭開元沒有尋根究底問下去，他抬手輕輕地撫摸元寶幼小的背脊，希望這只聰敏但心思敏感的幼崽能夠睡得安穩香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