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鈞一聽元寶的記憶力能超長待機,從書房摸出一本《家訓》興沖沖地去做試驗。
祖上采眾家之長做出《家訓》,一共分兩種:一種是精挑細選薄薄一本,用來訓丨誡教導子孫;另一本則是各類名章一鍋亂燉,史上叫出名字的大家都在里面藏著,最終匯成板磚厚的大部頭。這本沒有白話文注釋,有些章句謷牙詰屈,十分晦澀,專門用來懲戒頑皮小兒。鄭鈞對這本《家訓》感情深厚,跪過抄過舉過頭頂,搬家的時候被鄭老爺子強行塞進行李箱。
鄭鈞念一句,元寶照板復述一遍,從一開始口齒不甚伶俐,到最后居然愈發得清晰,最后跟著鄭鈞混出來一股京腔。反觀鄭鈞長年累月的罰抄《家訓》,有一個字還念錯了。
“寶寶明白都這些什么意思嗎?”
“不明白。”元寶打了個哈欠,小手搭在鄭開元腿上,把頭墊在手上,迷蒙著眼問,“叔叔,可以下課了嗎?我有點累了。”
“好好,開元去陪寶寶睡會兒。”
鄭開元趁熱打鐵,“爸,以后我就帶著元寶去上課吧,這個天賦總不能一直在幼兒園里待著浪費。”
“你都上三年級了,元寶才上幼兒園,一到二年級的知識還沒接觸,你可別揠苗助長。”鄭鈞說,“爸好不容易才見到一個活的好苗子。”
鄭開元就在這里等著他爸,“正好元寶受了驚嚇,這段時間我就陪他在家學一遍小學課本,到時候跟我一起去上課就成。”
“好小子,在這兒給你爸下套呢。你這個借口夠清新脫俗啊,我當年都沒想出來這招。”鄭鈞咧嘴一笑,食指點著兒子的額頭,“我跟你說,不行!逃學沒得商量,什么借口都過不了我這關。”
畢竟鄭鈞經驗豐富且老道,一眼能看穿千萬逃學套路。
“爸,小學的課程我都會了。”鄭開元冷淡地掃他爸一眼,“你要是不信,現在去書店買一套三年級的練習冊,我都能做出來。”
鄭鈞被他兒子將了一軍,居然不知說什么是好。
“逃學做什么?知識我都了熟于心,不上課也是光明正大的事,不需要找借口。”
鄭鈞有點發懵,有種又被老爺子訓一頓的熟悉感。
“爸,你下班回來的時候去趟書店吧。”鄭開元抱著元寶回房。
鄭鈞站在原地緩沖半天,突然猛地蹦起來,興高采烈地跑出門,去跟老婆匯報喜訊,“苑妹啊!咱家出了個神童哎。光宗耀祖啊!我先出門去趟書店!”
“怎么了這是?”秦馨苑從廚房出來,只聽到后面一句話,頓時驚詫不已,“今天下紅雨了嗎?”
話音剛落,晴天一個霹靂。
“我鄭哥真是買書漲點知識就能遭雷劈啊。”
***
春雷滾滾,陰云驟聚,路旁兩側的樹枝颯颯作響,地面的桃花瓣卷起一陣風。
小飯館的生意受天氣影響,客人稀稀落落地湊不夠一桌麻將。等最后一位客人離開后,元崗把廚房收拾完,對著外面正在拖地的靜淑道,“咱也回去吧?樓下還曬著幾件柜子,別再淋濕了。”
“行,等我把這一小塊拖完。”靜淑沒有抬頭,隨口答應道,“酒柜那邊我放了一包點心,給寶寶買的,你出來的時候別忘記拿。”
“行嘞。”
飯館小,桌子沒有多少張,但元崗廚藝好靜淑嘴甜又勤快,小飯館干凈亮堂,有時候飯點客人多還要挨號。
收拾妥當后,元崗把手里的點心遞給靜淑,抬手將卷簾門拉下來。接著去墻邊把自行車推過來,這款老式自行車身量太大,對元崗的個頭來說不算什么,長腿一蹬就騎到靜淑身邊,“上來坐穩了嗎?”
路上有不少人蹬著自行車拼命往家里趕,一路上風風火火地要跟春雷爭個高下。車流里夾著不少顏色鮮麗的女式自行車,車身小,不像元崗這款笨重。
“靜淑,給你也買一款那樣的自行車吧?”元崗笑著說,“這款太老了,你騎著不好看。”
“那我騎別的就好看了?”靜淑抿嘴笑,偏坐在后座上,不忘打趣他。
“也不是,你怎么都好看,我就是想給你買一輛。”
“還是給寶寶買吧,我看小區里有些小孩買了小自行車玩。”
“寶寶還小呢,不著急,讓他騎爸爸的大馬就行。”元崗長腿蹬得猛快,但又穩穩當當,“再說他身體不好,萬一摔著怎么辦?先給你買,你最要緊。”
靜淑笑罵了一句“油嘴滑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道,“馨苑讓你找保姆的事有準兒了嗎?”
車頭突地一偏,元崗眼疾手快地穩回來。靜淑嚇了一跳,雙手緊箍住元崗的腰。
“沒事吧靜淑?”元崗怕靜淑出事,心驚了一瞬,后背遭了一頓錘才放下心。
靜淑力氣小,打在身上跟揉似的。
“說找保姆你慌什么?”
“我接到寶麗姐的電話了,她要來給鄭哥當保姆。”元崗擰眉煩心了一會兒,又歡快道,“不過沒事,我把電話線給拔了,就當不知道這回事。”
張寶麗算是八竿子能稍微摸著的親戚,但元崗和靜淑兩人是孤兒院長大的,其中終于有人能拐彎抹角地認回一門親戚,算是一件喜事。尤其元崗的近親都不在,雖然這一門關系遠了一點,也能拉近不少。
但偏偏張寶麗有一回帶著兒子上門做客,提著一斤蘋果登門,順了好幾個大包小包回去。那時元崗兩人還在打工,經濟并不寬裕,只能手指縫里漏出一點禮物走走親戚,但張寶麗是把刮骨的刀子,她這一走,兩口子將近半個月沒聞到肉腥。
更不用提張寶麗的兒子是個混世小魔王。
靜淑一聽,愁眉苦臉,“咱會不會太小心眼了?其實那會寶麗姐也沒帶走什么東西,就是咱家當時條件不好,她可能不清楚。”
“不管她,總歸她打不過來電話,也不會找到鄭哥家門上。”元崗說,“再說她是咱家親戚,要是跟鄭哥有什么矛盾,我們夾在中間不好做人。”
“我給鄭哥多留意,找個勤快點兒的保姆。”元崗怕靜淑擔憂,多說幾句寬慰她,“我跟附近的鄰居都囑咐過了,有合適的人就跟鄭哥說。”
靜淑點頭,又一顆春雷落下,她忙拍著元崗的背脊,催人快點回去,“寶寶怕打雷,咱再快點。”
“摟住了啊靜淑!”元崗上半身微弓,如一把滿弓般,在車流中沖出一個尖。
***
雨恰好在家具搬上樓時落下,緊接著隆隆雷聲滾過,枝梢的樹葉被豆大的雨點撞彎了腰。
瀝青路面轉眼淋濕一片。
元崗的右眼皮抽風似的跳了一陣,心底空得發慌。他的全部家當掰著指頭都能數過來,說不定還要富裕幾根手指。不緊不慢地點了點數,元崗沒發現任何事情有異常,可心里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
“怎么了這是?”靜淑換了身干凈的衣服,準備去對門接元寶,見元崗杵在門口,納悶地走過去問,“店里的門窗都關了,雨吹不進去,你楞什么神呢?”
“沒什么,忽然覺得有什么不對。”元崗想空了腦瓜后無果,索性不去琢磨,跟著媳婦去敲對門。
“靜淑來了。”秦馨苑喜氣洋洋地沖房內喊了一聲,抓著靜淑的手把人帶進來,“你知道你們家元寶有多聰明嗎?小家伙把鄭鈞念完的一整張紙一個字不落地復述了一遍。”
靜淑顯得很平靜,露出淡笑,“我知道。”
她停頓兩秒,辯解似的說,“寶寶沒有那么聰明,只是記性好一些,算不得什么大事。”
秦馨苑興奮勁上了頭,絲毫沒有察覺到靜淑的反應,只當對方在謙虛,“這還不算聰明?我活這么大沒見過記性這么好的孩子。靜淑你說你怎么這么有福氣,生出來寶寶這樣的孩子?咱兩家換換?”
“馨苑姐凈會開玩笑。”靜淑一句話將此事帶過,身后的元崗只是厚實地笑幾聲,他隨著靜淑走,不多說一句話。
屋內的確藏著一顆元寶,鄭開元懷揣“萬貫家財”,上面還蓋著一床小被子。春雷聲震天響,元寶在里面抖了半天,無論怎么薅都不露面。他小聲哄了半天,小孩才不情不愿地肯冒出一點頭發。
秦馨苑與靜淑的談話由遠及近,字字句句落進耳朵里。鄭開元一面哄孩子,一面聽著兩人的聊天。
秦馨苑飛出一個腦洞,“到時候讓元寶去少年班,正好開元過幾年也要回燕京上學,兩人有個照應。”
“不行。”靜淑一口回絕,完全不像以往的溫柔順和。
秦馨苑愣住,臉上有些掛不住。
“寶寶年紀小,膽子也小,還怕生人。”靜淑解釋道,“他只有記性好,算不上聰明,也不夠活泛,性格軟趴趴的。再說他要是一個人去那么遠的地方上學,我在家要擔心死的。”
這樣倒是解釋的通,秦馨苑擺擺手沒當回事,卻是按下這茬不再提了。
“寶寶超級聰明。”鄭開元低下頭,對上元寶有些失落的眼眸,他親親小孩的額頭,“是我見過最棒的小朋友了。”
“哥哥也是。”元寶笑彎了眼角,起身站在鄭開元的腿上,“吧嗒”一口親在鄭開元的臉頰,“我最喜歡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