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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同榻異夢

    ==第十八章同榻異夢==
    日光灑在綠色的琉璃瓦上,睨著眼瞧,就像是在看波光粼粼的湖面,不停閃爍跳躍,枯杈黃葉簌簌落下,積滿宮墻。
    清月煮好茶水,給秦婈敬上。
    薛妃攏了攏肩上的披風,道:“你這進宮才幾日,我竟覺得有些瘦了。”
    秦婈很了解薛瀾怡。
    這樣的開頭,八成沒有好事。
    秦婈笑道:“多謝娘娘關心。”
    薛妃又道:“你謝我做甚,我謝你還差不多,自打你辛苦抄了那兩本佛經(jīng),我這夜里睡的安生多了。”
    秦婈道:“這都是臣妾……”
    薛妃直接打斷她道:“妹妹怎么總是這般客套?不過如此守禮懂規(guī)矩,也難怪太妃喜歡你。”
    薛妃繼續(xù)自說自話道:“太妃身子不好,你能到跟前伺候,說起來也是你的福氣。”
    秦婈順著她的話道:“薛妃娘娘說的是。”
    “只不過這樣辛苦,瞧著真叫人心疼,哎,我思來想去,既幫不上忙,便只能給你添幾個人使喚了。”薛妃抬了抬下頷,朝清月道:“叫她們上來吧。”
    緊著著,兩個身著淺藍色長裙的宮女從咸福宮走出來。
    薛妃指著她倆道:“這兩個,一個叫長歌,一個叫靈鵲,都是咸福宮的一等宮女,干活利索,也不多嘴,我最是喜歡他們兩個。”
    秦婈立即明日薛妃唱的是哪出戲了。
    合著是要往她身邊安插眼睛。
    秦婈推辭道:“這……既然娘娘用著得力,臣妾怎好奪人所愛。”
    薛妃一本正經(jīng)道:“你同我還客氣什么?她們?nèi)羰遣坏媚阈模阍倥c我來說。”
    秦婈眉眼一彎,道:“那臣妾就謝過娘娘了。”
    李苑握著杯盞喝茶,看著秦婈,道:“同美人在這兒說話,倒是讓我想起從前了。”
    從前。
    薛妃嘆口了氣,幽幽道:“是呀,這時間一晃,皇后娘娘竟已走了三年。”
    秦婈聽著二人懷念自己的語氣,忍不住蹙了下眉。
    “不瞞你們說,那日在慈寧宮第一次看見美人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李苑看著秦婈蹙起的眉頭,道:“美人是沒見過皇后娘娘,若是見到了,你便懂了。”
    秦婈點了點頭,“臣妾,多少也聽說了些。”
    薛妃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敲了敲桌沿,道:“清月,去暖閣的書閣里,把那副畫拿來。”
    清月躬身道:“奴婢這就去。”
    須臾過后,清月捧著一卷人像畫走了過來。
    薛妃放到秦婈手上道:“妹妹瞧瞧吧。”
    隨著畫卷緩緩展開,秦婈深吸了一口氣。
    薛妃下意識揉了揉左手腕上的佛珠。
    秦婈美眸瞪圓,忍不住咬唇道:“這……”
    薛妃十分滿意她的震驚,柔聲道:“行了,看過后也別說出去,清月,快把畫收起來吧。”
    在薛瀾怡看來,這幅畫像,就像是不甘心的種子,只要種下了,終有一日會生根發(fā)芽。
    就秦婈這張臉,再加之她近來整日出入壽安宮,如果真如她所料,與大皇子生出幾分情誼來,難保不會讓皇帝起了幸她的心思。
    可若寵是假的、片刻的溫情是假的,甚至連這男人落在你身上的眼神,都好似在看旁人,那又該如何?
    開始還好,那日子久了呢?
    這世上,就沒有哪個女子,能心甘情愿地被人當成個替代品。
    只要她計較,只要她在乎,只要她與先皇后比較,就終會為這不甘心付出代價。
    **********
    翌日。
    謹蘭苑。
    內(nèi)室青色的帷帳緩緩拉起,靈鵲躬身道:“奴婢伺候美人洗漱。”
    秦婈蹙眉道:“竹心呢?”
    靈鵲扶著秦婈起身道:“她去尚食局了,娘娘當心。”
    秦婈閉目坐在妝奩前,靈鵲一邊給她梳頭,一邊道:“美人今日何時去壽安宮?”
    “未時四刻。”秦婈不動聲色道:“今日,你與長歌一同隨我去吧。”
    靈鵲一喜,“欸,奴婢知道了。”
    小太監(jiān)在前面引路,靈鵲和長歌在秦婈身后跟著,他們穿過四道宮門,來到壽安宮。
    袁嬤嬤一見秦婈身后那兩個臉生的,眼睛一瞇,道:“美人先進去吧,太妃正等著您呢?”
    靈鵲和長歌躬身退后,小聲道:“奴婢們在此候著。”
    到底都是熟知宮規(guī)的女史,一言一行皆符合規(guī)章禮儀,叫人挑不出錯來。
    秦婈一進門,就聽一陣腳步聲噠噠地飄了過來。
    小皇子今日穿的格外正式,一身赤色皇子朝服,蔽膝、綬帶、大帶、佩玉一應俱全。
    抿唇不語時,還真能從這三尺之軀中找到兩分威嚴。
    但前提是不能笑。
    可他看見秦婈就忍不住笑,眼睛里仿佛閃著光。
    秦婈低頭摸了摸他的頭,“今日可是太傅來給你授課了”
    蕭韞點頭,又湊近了一步。
    秦婈拉住他的手,柔聲道:“你可認真聽了?”
    蕭韞點頭,“嗯”了一聲。
    這時,袁嬤嬤附在孫太妃耳畔小聲嘀咕了幾聲。
    孫太妃先是愣住,隨后拿起帕子,咳了幾聲,對秦婈道:“外面那兩個,是哪個宮里給你的?”
    秦婈道:“咸福宮。”
    孫太妃道:“自己可處理的來?”
    秦婈頓了一下,老實道:“太妃放心,臣妾心里有數(shù)。”
    孫太妃笑了一下,搖頭感嘆道:“這宮里啊,還真是年年光景如舊。”
    等秦婈走后,孫太妃沖袁嬤嬤招招手,小聲道:“去把今日的事,和盛公公通個氣,就說是我讓的。”
    袁嬤嬤道:“娘娘這是準備護著秦美人了?”
    孫太妃搖了搖頭,邊咳邊道:“這宮里從來沒有誰護著誰,誰也護不住誰,我的時間不多了,咳咳……就當是,賭一次吧,賭她面善心善、表里如一,和阿菱一樣,能永遠對韞兒好。”
    袁嬤嬤看著孫太妃的手上的血帕子,紅著眼眶道:“太妃,還是叫公主回來吧。”
    孫太妃笑道:“她從小到大,那么粘我,她不回來,就一定有她不回來的道理,給她回封信,告訴她,我沒事。”
    孫太妃看著身邊的矮凳。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長寧就坐在這里,跟沒骨頭一樣依偎在她腿邊。
    她笑著問長寧,“蘇家那小子給你灌迷魂藥了?那么喜歡他?”
    小公主堅定不移道:“長寧最喜歡母妃,他蘇景明只能排第二。”
    景明,乃是蘇淮安的表字。
    ******
    后宮的每一扇墻后,都有一雙耳朵。
    消息總是不脛而走。
    慈寧宮內(nèi),煙霧繚繞。
    楚太后一邊撥弄佛珠,一邊冷笑道:“薛家這才打了幾天勝仗,這般快就坐不住了?”
    章公公道:“新人進宮也是在所難免,奴才聽聞這幾日壽安宮也不消停,陛下還給太妃找了外面的大夫,想來,這日子是不久了。”
    楚太后道:“她傷了身子這么多年,撐到現(xiàn)在,也算是命長了,驪山那邊,沒動靜嗎?”
    章公公道:“長寧長公主抱病不出,大夫都在山上,消息封的確實緊,咱們的人探不到。”
    楚太后道:“既如此,驪山那兒暫且放放,她是真病了,還是假病了,都礙不著楚家,總會知道的,咱們先跟著把宮里這出戲唱完。”
    章公公道:“不知太后有何打算?”
    楚太后深吸一口氣道:“去太醫(yī)院告訴寧晟否,哀家的頭疾又犯了,這投毒一事,讓他啟稟陛下吧。”
    章公公躬身道:“奴才這就去辦。”
    **********
    養(yǎng)心殿內(nèi)。
    蕭聿撂下筆,闔上奏折,道:“方才這話,是太妃讓傳的?”
    盛公公道:“是袁嬤嬤過來跟奴才說的。”
    蕭聿轉了轉手上的白玉扳指,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盛公公道:“那……”
    蕭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盛公公立馬道:“老奴這就退下。”
    然,還不到須臾的功夫,隱隱只聽門簾響動,盛公公折返,道:“陛下。”
    蕭聿低頭翻閱奏折,道:“何事?”
    盛公公一本正經(jīng)道:“太醫(yī)院院正,寧晟否求見陛下。”
    蕭聿蹙眉道:“讓他進來。”
    寧晟否手持一張折子,兩本膳食錄,輕聲走進來,道:“啟稟陛下,臣有事要啟奏。”
    蕭聿道:“呈上來。”
    寧晟否聽著紙張的窸窸窣窣聲,心里跟著一緊,半晌,皇帝開了口:“如今太后管理六宮,這事,太后是如何說的?”
    寧晟否道:“這……太后娘娘玉體欠安,頭疾犯了。”
    話音甫落,蕭聿將折子扔回到桌案。
    “啪”的一聲,不輕不重。
    寧晟否本就躬著的身子,不由又低了低。
    蕭聿道:“她中毒多久了?”
    寧晟否道:“準確的時間,微臣無法斷定,不過從脈象來看,應當是…最近這幾日。”
    宮里頭的人說話都是一萬個小心。
    最近這幾日,且可聽成入宮之后。
    蕭聿道:“若是膳食錄沒有問題,這毒,有無可能是一個月前就有了?”
    寧晟否搖頭道:“若是一個月前中了此毒,不該是如此,臣以為,是少量沾染。”
    蕭聿道:“這是為何?”
    寧晟否道:“這紫木祥一毒,原為菁花毒,后來因死者面色呈紫色,在民間被改稱為紫木祥,其藥性十分強,一旦過量,必定會窒息而亡,速度之快,連救都來不及。”
    蕭聿思忖片刻,道:“若是少量呢?”
    寧晟否抬頭擦了擦額間的汗,道:“少量沾染,用不了幾回,便有可能無法孕育子嗣,即便有孕,也有可能是怪胎。”
    說完,寧晟否又立馬補充道:“但秦美人,應當時無礙的。”
    蕭聿道:“朕知曉了,你下去吧。”
    寧晟否立即松了一口氣,“微臣告退。”
    今夜,夜深露重。
    窗外忽然起了一陣風。
    風透過在養(yǎng)心殿的支摘窗吹進來,吹鼓了半透明的帳紗。
    伴著風聲,他好似聽到一聲,“父皇。”
    蕭聿垂眸不語,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合上折子,“盛康海。”
    盛公公道:“奴才在。”
    “備輦,去謹蘭苑。”
    這話一出,盛公公連忙眨眼,他聽見什么了?
    蕭聿給了他一個“還等什么?”的眼神。
    盛公公如醍醐灌頂般地“欸”了一聲。
    備輦,這是要走正規(guī)章程的意思。
    盛公公立馬招呼殿外的黃門,趕緊忙活起來。
    就在這時,養(yǎng)心殿外忽然來了一位,身高八尺,面如冠玉,著飛魚服,佩繡春刀的大人。
    陸則看見盛公公,大步流星地走過去,連忙道:“公公,快通報一聲,我有事要奏。”
    盛公公挺直了腰板,面帶微笑,道:“陸指揮使,今天您還是回吧。”
    陸則那雙三分風流的眉眼,染上一抹無奈,道:“公公快別鬧了,我是為武舉的事而來,正事、正事。”
    盛公公用手臂攔住了他的去路,“陸指揮使今日便是有天大的事都不行。”
    陸則看著滿面紅光的盛公公道:“瞧公公今兒氣色這么好,今兒到底是何意啊?”
    盛公公笑著抽了抽嘴角,低聲與陸則道:“陸指揮使今夜是注定要失寵了,您要是進養(yǎng)心殿,那就得獨守空房。”
    陸則單眉微挑,道:“陛下想開了?”
    盛公公雙眉一起挑,道:“這是自然。”
    陸則立馬收了手中的武舉名冊,嘆口氣道,“那成,那微臣就退下了。”
    盛公公道:“陸指揮使好走。”
    盛公公望著陸則那灰溜溜的背影保持微笑。
    三年了,終于把你給等走了。
    **********
    自打長歌、靈鵲到了謹蘭苑,竹蘭、竹心就無法近身伺候了。
    竹蘭和竹心心里頭明白,她們秦美人沒寵,論身份地位,是半點不能與咸福宮抗衡。
    她們?nèi)羰遣蛔R相,到最后為難起來的,還是秦美人。
    雖說長歌和靈鵲就是咸福宮薛妃的眼睛,但她們伺候秦美人卻是非常用心,與竹蘭竹心并無不同。
    看著厭煩,卻也說不出來甚。
    這滋味,就好比是一個巴掌,一個甜棗。
    更漏滴答作響,明月懸空。
    秦婈對著銅鏡,單手卸了耳珰,今日也說不清為何,心就是莫名發(fā)慌。
    未幾,謹蘭苑內(nèi)室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長歌抿著唇,呼吸了三下也沒說出話來。
    秦婈撩起眼皮看她,微微一笑,靜等著看這又是哪一出。
    誰料長歌竟恭恭敬敬道:“奴婢給美人重新收拾一下,待會兒陛下過來。”
    這下輪到秦婈說不出話了,她的嘴角立馬放平,蹙著眉道:“什么?你再說一次?”
    長歌以為秦美人這是在敲打她,只能重新重復一次,語氣也跟著放了緩,“奴婢……奴婢給美人重新收拾一下,待會兒陛下過來。”
    秦婈整顆心都跟著僵住。
    長歌和靈鵲心里再也不愿秦美人承寵,也不敢在這事上使手段。
    連忙湊過去,一人給秦婈更衣,一人給秦婈梳妝。
    而坐在象牙圓凳上的秦婈,心卻亂成了一團。
    他來做什么?
    這次的架勢顯然和上回不同,難不成……他真要幸她?
    雖說此番入宮,這些事她早就想通了。
    畢竟,那人在這事上待她,除了偶爾鬧的厲害,就……還算特貼,可正妻和妾,終有不同。
    四月可是說了,這男人經(jīng)歷的女子一旦多了,立馬就不同了。
    她是有了韞兒之后,他才納的三妃。
    偶爾來坤寧宮,他倆也不過是同榻異夢。
    不對不對,全亂了,全亂了。
    他那人做事一向有目的,且他的目的,又一向無關風月。
    絕無可能是一時興起。
    就像他當初娶自己是為了蘇家的權、蘇家的兵一樣。
    他今夜來謹蘭苑,究竟是為何?
    秦婈手握犀角八寶梳子,攥的牢牢的。
    他若是幸了自己,一旦有孕,他絕無可能再把蕭韞給她。
    他到底是……
    正思忖著,就聽外面小太監(jiān)齊聲道:“陛下圣安。”
    人來了。
    秦婈連忙走出去道,福禮,道:“臣妾給陛下請安。”
    蕭聿道:“免禮。”
    說罷,他身后手捧提爐、燈籠的一列人迅速躬身退下。
    盛公公守門,長歌和靈鵲自然也得退下。
    內(nèi)室很快只剩他們二人。
    殿內(nèi)寂靜無聲,就連微弱的呼吸聲仿佛都聽得見。
    秦婈行至他身畔,深呼一口氣,然后柔聲道:“臣妾替陛下更衣。”
    這句話,她對他,不知說了多少次。
    但又好似,都不太一樣。
    “那……我給殿下更衣。”
    “蕭聿,你自己弄。”
    “妾身給三郎更衣。”
    “臣妾給陛下更衣。”
    秦婈朝他伸手,指腹剛要觸及玉帶,一道低沉的嗓音在她額上響起,“朕自己來。”
    他把玉帶擱到酸枝木嵌石面圓桌上,褪去玄色的龍紋錦袍,坐到榻上。
    燭火搖曳不熄,秦婈垂眸站在他身側。
    并沒看見男人膝上泛著青筋的手。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沉著嗓音對她道:“歇了吧。”
    秦婈道:“是。”
    在這后宮里能否立得住腳,知趣識趣遠比自作聰明重要。
    放下層層幔帳后,她在他身側躺下。
    那狂跳不止的心,也逐漸歸于平靜。
    闔眼前,秦婈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
    蕭三郎,重來一世,我與你,就再做一次君臣吧。
    曉月墜,宿云披,銀燭錦屏幃。
    鎮(zhèn)國公府、晉王府,坤寧宮,往日之種種,仿佛都在光與影中流逝、又再次翻轉。
    他們一同入夢。
    永昌三十六年,春。
    那一年,她十七歲,待字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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