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如今都知道蕭荊山離開了, 大家在街頭端著飯碗吃飯的時候,也時不時地議論起這個事。大家都猜測, 蕭荊山應(yīng)該是從軍入伍去了,去幫著他們平定天下去了。
“荊山這人, 真是好樣的!只可惜了咱們梅子了,從成親不到一年,就要獨(dú)守空房等在家里了。”村里人提到這個事總是感慨和嘆息,感慨蕭荊山是真男兒,嘆息梅子命苦。
于是因了這個,大家對梅子以及梅子娘家都是抱了同情的,再加上昔日大家都受過蕭荊山的恩惠, 于是平日有事沒事, 都會對梅子一家搭把手。農(nóng)忙的時候,大家都是萬事顧著他們一家的。和蕭荊山關(guān)系尤其不錯的幾個,比如陳紅雨和閻老幺,在農(nóng)忙時分更是放下自家的活計去幫著梅子娘家。
要是這事放到以前, 閑言碎語可不就是漫天飛了么, 可是如今大家不但不會說三道四,反而會豎起拇指夸贊,所謂知恩圖報,當(dāng)初蕭荊山幫了大家不少,如今這么做是應(yīng)該的。
梅子娘雖然知道如今日子比起之前大為不同,至少吃喝不愁的,可是每每想起梅子, 眼圈兒總是紅的。想著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在那個嶄新的宅院里,便提議讓她過來和自己一起住,這樣也好有個照應(yīng)。誰知道梅子偏偏不愿意,她說這是她和蕭荊山的院子,她要留在這里,每天早上去摘一枝柳樹掛在墻頭,這樣蕭荊山回來的時候一看便知她還在,才不會誤會了后就此離去。梅子娘聽到這些,也沒有辦法,只能任憑她去了,心里掛念的時候也只能三不五時地過來梅子這邊看看她。
梅子每日去尋一株柳枝掛在墻頭,到了晚間,不見蕭荊山回來,便隨手插到墻角下。時日久了,慢慢地墻角下的柳枝有些竟然存活下來,扎根生長了。梅子見到這個,也只能苦笑一聲,倒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
過了這個年,冬天也差不多就過去了,堪堪又是一個冬雪融化的時候了。梅子想著蕭荊山當(dāng)初說的少則一年便回,心里便有了期待,每日站在山坳處翹首遠(yuǎn)望??墒墙裉斓劝∶魈斓?,等的柳枝兒發(fā)芽,等到喇叭花兒吹起來,依然沒有蕭荊山的蹤跡。
梅子扳著手指頭想,難道真要三年才能回嗎?
正這么難受著,忽然傳來消息,說是村里在外面打仗的幾個小伙子回來了!
陳紅雨的弟弟,叫陳紅曉的也回來了,而且身上還帶了封賞的,說是在軍中干得不錯,上面賞識,以后要留在行伍中了,這次回來只是探親而已。
陳紅曉,出去的時候還是個愣頭青土包子,如今回來大不一樣了,高大了結(jié)實了,人也威風(fēng)多了,說話的時候無端端就透著一股子干練。陳家的二老自然是高興的抹眼淚,拉著陳紅曉東看西看,直說我的兒啊,你總算是回來了。其他村民也好奇新鮮,都跑到陳家問陳紅曉這事那事。
陳紅曉說,他們出去,開始不太順利,后來到了去年開春,忽然好起來了,叛軍節(jié)節(jié)失利,兵敗如山倒,如今已經(jīng)退居一隅,馬上就不行了。
村民們個個點(diǎn)頭夸贊,高興壞了,拍著大腿說看來天下又要太平了??墒歉吲d過后,忽然想起村頭蕭荊山家里眼巴巴等著男人的梅子,于是便小心地問:“在外面可曾見到你荊山大哥嗎?”
陳紅曉一愣:“怎么,荊山大哥也出去了?”
村民們都嘆了口氣,看這境況是沒見過了,陳紅曉這小子也不知道荊山的去向了,于是大家面面相覷,頗有些無奈。
梅子聽到陳紅曉回來的消息,收拾了下便過來了,本打算問問情況的,誰知道剛過來便聽到這番話,頓時悲上心來,一句話沒說轉(zhuǎn)過身落寞地離開了。
都是去外面入伍,人家已經(jīng)回來了,你現(xiàn)在又在哪里呢?
后來這事也就這么過去了,大家體諒梅子,盡量不在梅子面前說起陳紅曉回來的事,但平時梅子和阿金在一起說個話,阿金總難免提到自家那個出息了的小叔子啊。每當(dāng)這時,梅子也只能強(qiáng)笑著說幾句,到了無人的時候,一個人坐在炕頭做針線,那針就不經(jīng)意扎進(jìn)了手指頭里。她怔怔地看著冒出鮮紅血滴的手指頭,想著要是蕭荊山在,他如今該是擔(dān)心自己,趕緊給自己上藥包扎了吧?
可是他不在了,他不在,就沒人在乎了,于是她也懶得管,呆呆地看著那血液滲出,然后眼淚慢慢地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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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些日子,梅子的妹妹朱桃回娘家來了。朱桃懷里抱著一個大胖小子,身后是一個憨厚的青年,青年手里牽著一頭驢,那頭驢和梅子家的倒有些像。
憨厚的青年見了梅子,靦腆地叫了聲姐姐,梅子趕緊應(yīng)了,招待著小夫妻往屋里坐。
朱桃比起未嫁的時候越發(fā)圓潤了,人也白嫩了,像一個發(fā)起的面團(tuán)。懷里的大胖小子鬧個沒停,一會大哭一會踹腳的,朱桃好生哄著,完全沒有當(dāng)姑娘時候的脾氣了。
梅子娘見了,欣慰極了,說這孩子總算長大了,看著懂事了。
朱桃見了梅子,淡淡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叫了聲姐姐,也沒多說話。梅子沒在意她的態(tài)度,直接過去抱這個小外甥,小外甥重得很,梅子抱在懷里只覺得胳膊沉甸甸的。梅子伸出手指頭逗小外甥,小外甥掙著大眼睛看梅子,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可愛得緊。
朱桃使喚著她女婿,說你出去干著干那,那女婿倒也聽話得很,二話沒說出門了,看得小弟阿秋睜大了嘴巴。
梅子在一旁笑,心想朱桃真是福氣,遇到個這樣的憨厚男人,倒是能容忍朱桃的壞脾氣。
朱桃瞥了眼梅子,沒好氣地說:“蕭荊山這人太不像話了,怎么就這么離開了?等他回來好好地罰他!”
梅子一聽這話,笑意收斂了:“沒啥,又不是不回來了?!?br/>
朱桃嘆了口氣:“姐,你性子就是太好了,怎么就讓他走了呢!”
阿秋沖朱桃沒好氣地說:“二姐你不能這么說,大姐夫這是為了平定天下才出去的,他是男子漢大丈夫,當(dāng)然心懷天下!”
朱桃沖阿秋啐了一口:“去,哪涼快朝哪待著去,還平定天下呢,這事和咱有啥關(guān)系!”
阿秋很不服氣,大聲說:“二姐,我以后也要學(xué)大姐夫,走出大山,爭取做一番大事!”
朱桃白了阿秋一眼,不以為意地說:“罷了,你還是想想趕緊長大了娶個媳婦是正經(jīng)?!?br/>
到了晚上,娘三個窩在一個炕上睡。朱桃的這個小男娃不安生,半夜總是哭,朱桃只好起來給她喂奶。梅子娘年紀(jì)大了,被吵醒后躺倒又睡過去了,可是梅子睡不著,便半靠在那里看朱桃給孩子喂奶。
朱桃喂完奶,便柔聲拍著孩子后背,哄著孩子睡。外面的月亮透過窗子照在朱桃臉上,她那樣子看著很是溫馨安詳。梅子不由得嘆了口氣:“朱桃,你總算長大了。”
朱桃抬頭看了眼梅子:“姐,我知道我以前不懂事,倒是讓你受了委屈。后來我嫁人了,自己有了公公婆婆,也吃過苦頭,明白自己以前實在不像話,你們都太寵著我了?!?br/>
梅子一聽這話,安慰地笑了:“傻朱桃,其實我何曾在意那些,只要你高興就好了?!?br/>
朱桃想想,自己也笑了:“是啊,以前我那么不懂事,你倒沒怎么生我氣呢。”
姐妹兩個都有些睡不著,干脆靠在炕頭上說起了知心話,無非就是日子的事啊男人的事。
提起蕭荊山的事,朱桃也替梅子犯愁:“他這么一走,要是回來還好,萬一回不來,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辦?真要改嫁嗎?”
梅子笑著道:“其實這事我都想好了,改嫁是不可能的了。他一天不回來,我便等他一天就是了,萬一他一輩子不回來,我便找個沒人要的孩子抱養(yǎng)了,跟著他的姓,算是為他傳宗接代,也好歹能給我養(yǎng)老送終?!?br/>
朱桃見梅子說得以后養(yǎng)老送終的事,忽然便是一陣心酸,眼睛也有些紅了,拉著梅子的手安慰說:“姐,不怕,別管怎么樣,還有我,還有阿秋呢,再不濟(jì),還有你小外甥呢?!?br/>
梅子欣慰地回握住朱桃已經(jīng)有些肥膩的手:“姐知道,沒事的,他會回來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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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桃抱著孩子騎在驢子上,她家男人牽著驢子沿著山路朝遠(yuǎn)處走去。驢子的尾巴搖呀搖,朱桃一手抱著娃娃一手拼命地沖他們擺手:“娘,姐,你們都回去吧,天還涼著呢,別凍壞了。”
梅子娘帶著梅子和阿秋,口里應(yīng)著,卻還是站在山坳的石崖子上沖他們擺手。一直到他們的背影不見了,幾個人才戀戀不舍地往回走。
幾個人快走到梅子家門口的時候,梅子忽然抬起頭,對娘親說:“娘,我想出去找他?!?br/>
梅子娘吃了一驚:“找他?你要去哪里找?這天大地大的,你又怎么找?”
梅子迷茫地看向遠(yuǎn)處群山:“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但我要出去找他?!?br/>
她輕輕地說:“我真得要等他一輩子嗎?不,我要出去找到他,哪怕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我也要把他的骨灰?guī)Щ貋怼!?br/>
梅子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自己的娘親,輕緩而堅定地說:“無論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他。如果他不在了,我就回來守著他的墓碑,如果他在,我一定要把他帶回來。”
梅子娘愣了片刻,看著梅子清亮而堅定的神色,最后她終于點(diǎn)頭,喃喃地說:“也好,那你就出去找她吧?!?br/>
這個閨女,就算留在綠水村,心卻早已不在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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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說要出門尋夫,村里人有勸說不要去的,也有嘆息著說是該出去找找。無論大家是什么看法,最后都對梅子孤身一人出去感到擔(dān)憂。
梅子并不管這些,她覺得自己一定要出去看看。不光是為了找自己的男人,還因為她想看看那個外面的世界。
外面那個世界對于梅子來說就如同遠(yuǎn)處大山旁彌漫著的濃霧,看不清道不明,遙遠(yuǎn)而神秘。梅子以前也從來沒想過去把那團(tuán)迷霧弄明白看清楚,可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她竟然開始好奇起來。
她好奇,蕭荊山闖蕩了十幾年的那個天下是怎么樣的;她好奇,大山的外面到底有什么吸引著他,讓他不惜拋下自己重新走出去。
她的這個男人,和村里其他人都不一樣。這個不一樣的地方,梅子琢磨了很久,她覺得這是因為蕭荊山身上帶著太多大山外面的味道。
所以,她要走出去,去看看那個被蕭荊山放棄,又被蕭荊山重新拾起來的那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