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終于安靜下來,安靜得只余兩人的呼吸聲。柯玉抱著手臂盤腿坐在張有鑫身邊，看仰躺著的男孩子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地變幻莫測。</br> 謝天謝地，他終于不哭了。柯玉抬頭望一眼天花板,心想這貨剛才哭得這么響亮,樓上樓下估計都能聽見，明天也不知會不會來問。</br> “三金,你聽我說。”柯玉盡量心平氣和地說話，“是我沒處理好,我向你道歉。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哭解決不了問題,現在你這么躺著也沒用，我們……先把事情一件一件解決,怎么樣？”</br> 張有鑫哪里還有心思聽她說這些,滿腦子都是剛才的那個吻。</br> 那可是他的初吻啊！</br> 什么情況？柯柯為什么要親他？就因為想讓他閉嘴嗎？</br> 雖然知道自己可能很難和女孩子做那件事,但沒規定連牽手擁抱接吻的權利也要被剝奪，對于戀愛，張有鑫是無比渴望的。</br> 他幻想過自己的初吻會在何種情況下發生,那必須是超級浪漫的一刻。也許是在傍晚的海邊,夕陽西下，海浪聲聲；也許是在清晨的林間,空氣清新,鳥語花香；也許就在喧囂熱鬧的街頭,身邊有賣氣球的小販走過,一大串五顏六色的氣球讓人生起童心，歡笑間便送給對方一個親吻。</br> 反正不管是在哪里,就從沒想過會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發生,他穿著紙尿褲躺在床上,身上沾著難聞的味道，還弄臟了床，別說浪漫了，簡直就是狼狽不堪至極。想到這里，他心里越來越難過，鼓起勇氣看向柯玉時，眼神近乎羞憤難當。</br> 柯玉見他又要發作，臉立刻板起來：“你行了啊！再敢哭一聲我就不管你了！”</br> 張有鑫立刻慫得閉上了嘴。</br> 柯玉耐心地說：“你聽我的，咱們先把衣服換掉，把你弄干凈，一會兒把床單和被套都拿掉。弄好了你睡我這一邊，我睡你那邊，我不介意的。我們就蓋被芯，不蓋不行，一晚上不蓋會感冒。”</br> 張有鑫雙唇緊閉、委屈巴巴地看著她，柯玉往他胳膊上拍了一下：“起來啦！你又不是不能動，要洗個澡嗎？我去浴缸里給你放水？”</br> “要洗。”酒醒了，張有鑫記起自己沒洗澡，終于撐著床坐起身來。看到自己不堪入目的下半身，想著剛才就是這樣光著兩條腿躺在柯玉面前，心里又是一陣難堪。</br> 柯玉已經下床，幫他把輪椅推到床邊，想了想說：“三金，要不還是我抱你去浴缸吧？輪椅弄臟的話我怕你不舒服。”</br> 張有鑫垂著腦袋聲音很低：“我身上臟……”</br> “我說了我不介意。”柯玉幫他脫掉弄臟的T恤，“來吧，我抱你過去。”</br> 張有鑫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伸臂環住柯玉的脖子，任由她將他打橫抱起。</br> 他依舊穿著那條滲漏的紙尿褲，外表面肯定臟了，會蹭到柯玉身上，但是她一點也沒表現出厭惡，也沒與他保持距離，反而將他抱得更緊。</br> 張有鑫腦袋窩在柯玉懷里，臉羞得通紅。作為一個快滿二十三歲的成年男人，光著身體被一個女孩子抱來抱去，無論如何都不會感到坦然。但他又有什么辦法呢？兩條腿就是擺設，就算坐輪椅進衛生間，進出浴缸還是要柯玉抱的。</br> 進到衛生間里，柯玉問：“你要先上個廁所嗎？”</br> “嗯。”張有鑫摸了摸自己的下腹部，“我酒喝多了，對不起。”</br> “沒事。”柯玉將他小心地放到馬桶上，張有鑫自己扶住扶手，又把兩條腿給擺正，腳底踩到冰冷的瓷磚，左腿立刻抖動起來，柯玉幫他按了會兒腿，就拿來地巾墊在他腳下。她沒有立刻離開，給浴缸放水后，跪蹲在張有鑫面前抬頭看著他。</br> “三金啊。”她輕柔地叫他，眼神也不再冷漠，就像對著一只受傷的小動物，充滿憐惜，“今天的事就我倆知道，事情經過我不會告訴別人。姜哥不會怪你，這是難免的，他都懂，我們把錢賠給他就行。你這次叫我陪你一起來，其實就應該預判到可能會有這種情況發生，我又不會去說你，沒人會來怪你，你不是一直對別人說我是你兄弟嗎？那你就真的把我當兄弟，別多想，好嗎？”</br> 張有鑫悶悶地說：“兄弟會親我嘴嗎？”</br> “這不是你鬼哭狼嚎的我怕會嚇著別人嘛。”柯玉拍拍他的腿，張有鑫看著她的手拍在自己大腿上，卻一點也感覺不到，不禁又吸了吸鼻子。柯玉說，“我呢，其實什么都看過，不光是你，拍照時也拍過裸/模，男的女的都有。成片當然沒露，但拍的時候我肯定都看全了，在我眼里人體就是人體，和一棵樹、一塊石頭沒什么差別。”</br> 張有鑫：“……”</br> ——好像并沒有被安慰到，誰會愿意和一棵樹、一塊石頭去類比啊！</br> “我哪兒能和男模特去比？人家身材多好。”張有鑫還是垂頭喪氣，“柯柯，我以前不是這樣的。”</br> “我知道你以前不是這樣的，那你不是受傷了嘛。”柯玉站起身，拿過一塊浴巾遞給他，“上完廁所你用浴巾裹一下，好了叫我，我把你抱浴缸里。”</br> 見他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柯玉推了他腦袋一把：“行了，別喪了，我去外面等你，你慢慢來。”</br> 直到張有鑫點頭，柯玉才走出衛生間。</br> 她拉掉弄臟了的床單和墊褥，仔細看過，床墊上沒有被滲到，又扒掉被套，抖開被芯看看，被芯上還是留有印記，不過不算太糟。</br> 把臟了的床上用品都折好放到地上，柯玉把兩人的枕頭調換一下，又把被芯的方向也換過。她知道張有鑫這人很龜毛，讓他蓋臟的那面估計打死他都不愿意。與他相比，柯玉就沒那么講究，可能也是因為對方是張有鑫，她的接受度無限拔高。</br> 十分鐘后，張有鑫在衛生間叫她，柯玉進去，看到他已經把浴巾裹在自己腰上，浴缸里的水也放過一半。</br> 柯玉抱起張有鑫放進浴缸里，看他抓穩扶手坐好，問：“自己能洗嗎？”</br> “能。”</br> 柯玉幫他把洗發水、沐浴露和干毛巾都拿過來：“洗完了自己把水放掉，擦干身子再叫我。”</br> “嗯。”張有鑫單手壓著腰間的浴巾，怕它漂起來。兩條腿伸直了擱在浴缸里，大腿/間露出一片縫隙，已經細得皮肉都貼不上，兩只腳丫子綿軟地垂著，在水里隨著浮力輕微擺動。</br> 等柯玉離開，張有鑫才扯掉浴巾給自己洗頭。</br> 一只手扶著扶手，一只手在頭上揉搓泡沫時，他低頭看著自己的下半身。四年半，眼看著腿上肌肉一點點萎縮，不知道再過幾年，骨骼會不會變形。變形就變形吧，反正他也感覺不到，最多就是變得更丑。</br> 啊……柯柯說她拍過裸/模，什么都見過。張有鑫郁悶地想，她會不會在心里做對比啊？這一比真是顏面掃地，不管是腿還是那兒，他都沒法和男模去比吧？做人做到這份上，太特么傷自尊了！</br> 張有鑫懊喪地捶了下自己無知覺的腿，又無奈地搓起頭發來。</br> 柯玉倚在窗邊抽煙，已經沒了睡意。</br> 她也想起之前的那個吻，其實，那都不能算是吻吧，就是嘴唇倉促一碰，她都沒感覺到張有鑫的唇究竟是怎樣的觸感。</br> 她心中坦蕩，一點也不怕張有鑫事后質問。怎么了呢？就親了，如果不親，當時就只能上手揍了，事實證明，親的效果比揍來得好。</br> 張有鑫如果沒出事，現在肯定不會是這樣的孩子脾氣。柯玉決定給他更多的時間去成長，去適應，就像衍哥和姜哥那樣，總有一天，張有鑫也會變得成熟，不會那么不堪一擊。</br> 抽完最后一口煙，柯玉突然看到小樓大門處出來兩個人——是黎衍和周俏！她第一時間關掉房里的燈，發現兩人來到葡萄架下，抬著頭不知在看什么。</br> 她不再偷窺，拉上窗簾回到床邊刷手機。</br> 又等了一會兒，張有鑫在衛生間里叫她了。柯玉進去，他已經坐在空了的浴缸里擦干身體，腰上裹著浴巾。柯玉把他抱到輪椅上，回到房間后，張有鑫問：“為什么不開燈？”</br> “衍哥和周俏在樓下。”柯玉拿出他的干凈衣服和一片紙尿褲放到床上，“你自己換，我去廁所等著，好了叫我。”</br> 張有鑫被她抱上床，嘀咕道：“大半夜的，衍哥和周俏為什么去樓下？”</br> 柯玉笑：“我覺得……他倆是被你給吵醒了。”</br> 張有鑫又臉紅了，柯玉打開手機電筒給他照明：“別開燈，我怕嚇著他們，你慢慢換。”</br> “哦。”張有鑫應著。</br> 等到他仔仔細細穿上紙尿褲，又套上上衣，柯玉才和他一起躺到床上。</br> “柯柯，你還睡得著嗎？”張有鑫頭發濕漉漉的，身體仰躺，轉頭看著她。</br> “睡得著，才三點多。”柯玉沒再玩手機，側臥著面對張有鑫。</br> 黑暗中，張有鑫看著柯玉的臉，她是短發，但也不是特別短，就像日漫里某些少年那樣的發型，白天會用發膠定型，露出額頭，看著很帥氣。</br> 文姐說的沒錯，柯柯的五官的確長得很好，從張有鑫學美術的眼光來看，三庭五眼，比例和諧。她的眉骨比一般女孩高，鼻子也比一般女孩挺，眼窩略深，嘴唇又薄，眼睛雖然沒他大，眼神卻很深邃，平時冷冰冰的非常唬人。</br> 此時她洗過澡，頭發就軟軟地垂了下來，劉海蓋著眼睛，原本英氣的五官都顯得柔和許多，眼神也不那么犀利。</br> 張有鑫輕聲說：“我以前出來旅游，從來沒這樣過。”</br> 柯玉笑起來：“誰讓你喝多酒了呢？以后看你還敢不敢醉。”</br> “你給我穿得有點松。”張有鑫說，“我剛脫的時候發現了，你得多練練。”</br> “你開什么玩笑？我還練這個？”柯玉被他打敗了，“不可能再有下次了！”</br> “那可不一定。”張有鑫很努力地也笑了一下，“以后，說不準我還會和你一起出來玩呢。”</br> 柯玉“呵”了一聲：“我可以拒絕嗎？”</br> “不可以。”張有鑫伸手過去扣住柯玉的手腕，臉皮也厚起來，“反正你都看過了，占完我便宜就想甩手不認人啊？做夢。”</br> 柯玉覺得他難以理喻：“誰占你便宜了？”</br> “你剛親我了。”張有鑫眨巴了一下眼睛，“那是我的初吻，被你搶走了，身子也被你看光了，這還不叫占便宜啊？”</br> 柯玉嘆口氣：“張三金，是你叫我來的。”</br> 張有鑫默默地把手松開，縮了回來，用更低的聲音說：“柯柯，我可能沒法做/愛了。”</br> 柯玉：“？！”</br> 她不懂張有鑫為什么會突然說起這個話題。</br> “我可能不會有初夜，所以……一直都很重視初吻。”張有鑫看著她，“我不是說被你親不高興，只是剛才那個樣子，實在不是好的回憶。”</br> ——啊，是給三金同學留下心理陰影了嗎？</br> 柯玉誠懇道歉：“對不起，你忘了這件事吧。”</br> “你道什么歉啊……”話沒說完，天花板上就傳來一陣聲音。張有鑫和柯玉同時向天花板望去。</br> 是腳步聲？輪椅撞墻？還急匆匆的，鞋子落地？一只，兩只……隨后一切又歸于平靜。</br> “衍哥他們回房了。”柯玉說。</br> 張有鑫眼睛盯著天花板，八卦地問：“你說他倆在干嗎？”</br> 柯玉：“……”</br> 這話題聊不下去，柯玉翻身背對他，“你管他們在干嗎，我困了，你也趕緊睡吧，別特么再廢話，再下去天都要亮了。”</br> 張有鑫又扭頭看向她，見她完全沒有翻身回來的意思，他向著柯玉翻過上半身，又用手撈起兩條腿屈膝側臥。</br> 房間里不再有說話聲，樓上也沒再傳出奇怪的聲音，張有鑫看著柯玉瘦削修長的背影，不知何時終于疲倦地閉上了眼睛。</br> 這一晚的波瀾對張有鑫的影響在天亮后煙消云散，在眾人面前，三金同學又恢復成那個外向開朗、笑容燦爛的陽光大男孩。</br> 對于房間里弄臟了的床上用品，姜瑞鳴自然不會責怪，但柯玉執意賠償，姜瑞鳴就象征性地收了些清洗費。</br> 關于那個吻，張有鑫和柯玉再也沒有提起。</br> 柯玉讓他忘了這件事，張有鑫忘不掉，卻也不敢深思，更不敢再傻乎乎地去和柯玉討論。</br> 認識十幾年，柯玉的感情經歷完全是零，連明星都不追，二次元的動漫人物也沒特別喜歡的。張有鑫問過柯玉有沒有人追她，柯玉說有，張有鑫問是誰，柯玉大方地說拍照時認識的兩、三個女模特。</br> 果然是女生。從小到大，追求柯玉的都是女生，張有鑫感到困惑，問柯玉當真一個都不喜歡嗎？</br> 柯玉指間夾著煙，懶洋洋地回答：“是啊，一個都不喜歡。”</br> 從這一年暑假開始，張有鑫的生活變得難熬。</br> 第一個打擊是他去老張公司實習后，因為太子爺空降業務部，讓平時自由慣了的幾個業務員心生不滿，不僅排擠他，還在言語間刺激他，平時故意聊些葷段子，笑嘻嘻地拉張有鑫一起聽。</br> 張有鑫的傷情，上網一查便知癥狀，有人直接問他還能不能硬，張有鑫冷著臉不答，那些人就促狹地笑，還“好心”安慰他，可以用手和嘴去解決問題，氣得張有鑫實習沒多久就不肯再去。</br> 第二個打擊是十一月時兩個雙胞胎弟弟的降生。</br> 張有鑫受傷將近五年，張家終于迎來大喜事，老張每天笑得合不攏嘴，還給兩個小兒子取名叫“張有健”和“張有康”。</br> 張有鑫曾聽到母親對著嬰兒床上的一個小兒子說：“二寶啊，你要保佑大寶哥哥能恢復健康，早日站起來重新走路，媽媽相信他一定會好起來的。”</br> 張媽媽始終不信張有鑫的傷情無法恢復，她去求神拜佛，還請大師做法，經常道聽途說哪哪兒有個神醫可以讓癱瘓病人重新走路，讓張有鑫去看看，或者說哪哪兒山上有個大師會氣功，可以用氣功幫張有鑫接上斷了的神經。</br> 這些話令張有鑫心力交瘁，有一次當著一堆親戚的面和母親吵起來：“你是不是覺得我坐輪椅很丟人？！是不是到現在都接受不了我站不起來這件事？！你已經有兩個健康兒子了！醒醒吧！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我自己都想開了你怎么還想不開啊？！”</br> 張媽媽傷心地哭起來，卻沒人安慰張有鑫，老張還臭罵他一頓：“你媽盼你好有錯嗎？她還在喂奶呢！你把她氣回奶了怎么辦？她現在哺乳期，你順著她不就完事了？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還這么不懂事？”</br> 張有鑫無言以對，干脆搬去學校旁的公寓里住了幾天，讓自己冷靜一些。</br> 還有第三個不算打擊的打擊，來自唐穎柔。</br> 認識一年，張有鑫早已明白唐穎柔究竟是個怎樣的女生，連著班里女同學都看不下去，悄悄來勸他，說唐穎柔這人和很多男生曖昧不清，讓張有鑫別再沉迷下去。</br> “她就是吊著你呢！三金，你試試不請她吃飯不送她禮物，看她理不理你！清醒點吧，人家把你當提款機呢！”女生小汪這么對他說。</br> 升上大四后，有一陣子，張有鑫覺得沒勁，的確和唐穎柔斷了聯系。可是沒過多久，唐穎柔居然主動來找他了，微信上聊天語氣都熱絡許多，透露出自己對張有鑫的依戀，因為他的疏遠而感到傷心。</br> 再次見面，唐穎柔主動牽了張有鑫的手，羞紅著臉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張有鑫腦子一熱，吃完飯就帶她去商場挑了一個輕奢品牌的小挎包。</br> 小汪在學校里見到張有鑫轉著輪椅和唐穎柔并肩而行，眼珠子都差點掉下來，氣得再也不打算管這閑事。</br> 柯玉的日子也過得不太順，矛盾主要來自家里。</br> 過年時，家里親戚聚餐，因為柯爸爸難得地回了家，柯玉就回家吃飯。餐桌上，姑姑說要給柯玉介紹對象，男方身高1米8，年齡二十六，是個公務員，勸柯玉打扮得像個姑娘家一些，去見一見。</br> 柯玉一口拒絕，氣氛瞬間搞僵，似乎坐實了親戚們對她的那些猜測。</br> 等到親戚們離開，柯媽媽生氣地回房，再也不理柯玉。</br> 柯爸爸把女兒叫到桌邊，說：“小玉，咱倆好久沒見了，聊聊吧。”</br> 柯玉坐下來，柯爸爸猶豫半天，問：“小玉啊，你真的喜歡女孩子嗎？”</br> “爸，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柯玉說，“我可以和你直說，我沒有結婚的打算，不管男女，都沒興趣。”</br> 柯爸爸不太能接受這樣的信息，問：“為什么啊？你就算喜歡女孩子，也可以告訴爸爸，爸爸不會來說你，爸爸……很開明的。”</br> 柯玉笑笑：“爸，我對婚姻沒有期待。”</br> 柯爸爸不解。</br> “爺爺和奶奶結婚幾十年，爺爺固執強硬，家里都是他說了算。長久以來，奶奶被他磨得一點脾氣都沒有了，唯唯諾諾，小心謹慎，一不留神就會被爺爺罵，說女人就是蠢，什么都干不成。”</br> 柯玉看著父親，“你和媽媽結婚二十多年，聚少離多，我感覺不到你們之間有多深的感情，那種三口之家的生活，我從來沒體會過。我知道你們工作很忙，在物質上也沒有虧待過我，可是從爺爺和你的婚姻，我真的沒看出任何美好的東西，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br> 柯爸爸臉色變得很難看。</br> “我不打算結婚。”柯玉繼續說，“一個人挺好的，我可以養活自己，還準備買個房子，可能今年就會買。爸，不要再來關注我的感情問題，這件事也請你和媽媽好好溝通。不管你們用什么方式，都請讓所有親戚都知道，我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喜歡一只貓還是一條狗，這都是我自己的事，和你們沒有關系。你和媽媽都是知識分子，又那么忙，爺爺奶奶也都不在了，我相信你們對我不會有傳宗接代的要求，更加不可能想要幫我帶孩子。既然如此，不如我們就彼此尊重，我答應你我會好好生活，努力工作，不會沾染任何惡習，也請你理解我的選擇，不要再過多干涉我的生活。”</br> 柯爸爸聽完后沉默許久，皺起眉說：“我其實……可以理解你，但我覺得你媽媽理解不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去和她說。”</br> 柯玉聳肩：“理解不了我也沒辦法，我不可能為了讓她理解而勉強自己去做違心的事。愛情和婚姻從來不是我生活中的必需品，我一個人過得很好，真的爸，你相信我，我很充實，很快樂。”</br> 這年六月，張有鑫大學畢業時，柯玉買下一套商住兩用單身公寓，面積40方，總價78萬，首付花掉她工作兩年來的所有積蓄。</br> 張有鑫不甘示弱，軟磨硬泡求著老張一個月，也買下了一套電梯房，不過他在市區，柯玉在郊區，兩人之間離得越發遙遠。</br> 張有鑫大學畢業后搬去新家一個人住，趙哥每天早上會來一趟，幫他按摩復健，做飯清潔，大多數時候，張有鑫都是一個人在家。</br> 離開學校，他的時間空出許多，每天醒來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他想起黎衍在家待的那幾年，不知道衍哥是怎么待得住的。張有鑫總是會感到無聊，卻又想不出地方去，有時干脆就開著車去馬路上轉幾圈。</br> 衍哥上班一年多，工作很順利，即使周俏去了新加坡，他依舊忙忙碌碌，開著一輛黃色代步車上班下班，復習考證，偶爾還會在朋友圈發年會、半年會時的照片。</br> 張有鑫羨慕黎衍的生活，自己卻毫無方向。</br> 他再也不能和柯玉想見就見，因為柯玉工作實在太忙，接到時尚雜志外拍任務時，甚至會出國一個星期，帶著助理，跟著明星團隊去拍異域風情的硬照。</br> 唐穎柔升上大四，張有鑫無所事事，又把精神寄托在這位小女神身上。沒事干的時候，他就買點化妝品、包包或首飾，開車去學校請唐穎柔吃飯聊天。</br> 他知道他們不是情侶關系，也知道唐穎柔是個海王，不過張有鑫很享受唐穎柔對待他的片刻溫柔。她總是會耐心地聽他說話，溫柔地和他講述自己生活中的一些小事，對他笑得純良靦腆，貼心地幫他推輪椅，還要求看張有鑫表演翹輪下臺階，成功后啪啪鼓掌，欣喜地說：“三金你好厲害呀！”</br> 有一次，兩人在校園主干道上一起前行時，迎面過來一個男生。</br> 唐穎柔看到他臉色一變，不著痕跡地放慢腳步，離張有鑫遠了一些。</br> 張有鑫察覺到了，轉頭看看唐穎柔，又看向那男生，男生長得斯文俊秀，看著張有鑫的眼神卻充滿不屑和鄙夷。張有鑫心里不爽，停下輪椅向唐穎柔伸出手：“小柔，你怎么走這么慢？”</br> 唐穎柔很尷尬，那男生也停住了，就定定地看著她。唐穎柔硬著頭皮走到張有鑫身邊，牽住了他的手。</br> 張有鑫一笑，挑釁地望向那個男生，那人眼神越發陰狠，視線掠過張有鑫擱在輪椅踏板上紋絲不動的雙腿，嘴角牽起笑，用口型吐出兩個字：“癱子。”</br> 唐穎柔急道：“三金，我們走。”</br> 張有鑫瞪著他，臉色已經發青，死死地咬著牙，唐穎柔又拉拉他的手，“三金，你不走我可走了！”</br> 那男生不再看他們，甩著手大步離開，張有鑫才又一次轉動輪椅。</br> 他問唐穎柔：“那人是誰？”</br> “計算機系大四的，可煩人了。”唐穎柔噘起嘴，“你別生氣，我特別討厭他，都不理他的。”</br> 張有鑫笑笑：“我沒生氣，我有什么好生氣的？”</br> 十一月，張有鑫家里為兩個小男孩舉辦一周歲生日會，在酒店里辦得很隆重。</br> 張有鑫其實很喜歡兩個弟弟，原本高高興興去參加，結果在生日會上被個別親戚塞了一腦袋奇葩論調。</br> 大伯喝得微醺，特意坐到張有鑫身邊，拍著他的肩膀說：“三金啊，你也二十四歲了吧？都是能當爸的年紀了，你爸媽要了兩個小的，你千萬不要不開心！他們年紀也不小了，拼了老命生這兩個孩子，還不是為了將來能照顧你。你爸媽總歸要老的，等他們老了，你怎么辦？現在好了，有了兩個小的，你就不用擔心啦！”</br> 張有鑫心生煩躁，冷冷開口：“我不需要他們照顧，我自己能照顧自己。”</br> “嗨呀！你逞什么能啊！”大伯搖頭道，“你的情況我們還不知道嗎？你以后不會有自己孩子的，現在你就把兩個小的當自己兒子養，幫著你爸媽照顧他們，將來你老了，他們就能來養你，兩個呢！雙保險，你這養老問題啊，半點兒不用愁了。”</br> 張有鑫垮著臉，知道自己說再多都沒用，在親戚們的眼里，他早已被判了死刑——雙腿無知覺，站不起來，不能走路，大小便失禁，X功能障礙，找不到工作，學了多年的國畫早已荒廢，也不會有人愿意和他結婚，總而言之，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br> 柯玉沒有來參加這場生日會，因為出差。張有鑫想念她，雖然在生日會上，同輩的表、堂兄弟姐妹們都來找他聊天，也鮮少有人因為他的身體去刺激他，但他還是想念柯玉。</br> 十二月初的一天早上，張有鑫給柯玉發微信，問她什么時候回錢塘。</br> 【KK】：我現在就在機場，下午一點落地錢塘。</br> 看到這條消息，張有鑫很高興，回她。</br> 【三金是個乖孩子】：柯柯，晚上來我家吃飯吧，我想你了。</br> 【KK】：好，我落地后先回趟家，傍晚前到你這兒。</br> 【三金是個乖孩子】：[開心]你想吃什么？還是去外面吃？</br> 【KK】：隨便吃點吧，我這幾天挺累的，沒什么胃口。</br> 【三金是個乖孩子】：那我叫點清淡的外賣吧，粵菜好嗎？</br> 【KK】：可以，你看著辦。</br> 午飯后，張有鑫午睡了一會兒，起床后洗了個澡，打開衣柜挑出一身衣服，白色毛衣配煙灰色做舊牛仔褲。</br> 他坐在床上慢吞吞地給自己穿褲子，屋里熱空調打得很足，他不想穿得太臃腫，即使下肢需要保暖，但一想到要和柯玉見面，他還是決定穿得帥氣點，只穿單褲。</br> 撈著兩條腿分別塞進兩只褲管，又把褲腰拉到臀下，再左右手交替撐床、抬起屁股把褲子拉上。</br> 這條褲子的褲型是修身款，張有鑫穿著還是很松，褲腿也松，腰也松。他轉移到輪椅上，只能把毛衣下擺拉下來遮住胯/部，要不然一堆褶皺真的很不好看。</br> 剛收拾妥當，手機上傳來一聲提示音，張有鑫拿起手機一看，是一個陌生的好友申請，驗證備注為：張同學，大學校友有事找。</br> 他順手通過驗證，對方已經發來消息。</br> 【朗天執劍】：你是張有鑫嗎？</br> 【三金是個乖孩子】：是，你是哪位？</br> 【朗天執劍】：你不認識我，我只是想勸你一句，離唐穎柔遠一點，她是我女朋友。</br> 張有鑫皺起眉。</br> 【三金是個乖孩子】：我沒聽她說過她有男朋友了。</br> 【朗天執劍】：她不敢告訴你，因為你是個殘疾人，她怕告訴你后你會受不了這個打擊，做出過激的事情。</br> 【三金是個乖孩子】：我為什么要相信你？要說也應該是唐穎柔自己來和我說。你讓她親自告訴我，我不會再糾纏她的。</br> 張有鑫早就預料到有這一天，對于唐穎柔，他問心無愧，也不會去計較這些年花出去的錢，追求的過程令他感到開心，就當花錢找人陪聊，他也沒把唐穎柔怎么著過。</br> 【朗天執劍】：她不想傷害你，所以我希望你自己心里有數，別再去糾纏她，她從來都沒喜歡過你，心里只有我一個。</br> 張有鑫被氣笑了。</br> 【三金是個乖孩子】：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妄想癥發作啊？喜歡唐穎柔的男生那么多，你是不是還要一個個去通知過來？我就一句話，你讓唐穎柔自己來和我說，我二話不說立刻把她拉黑。</br> 對方沒再回話，張有鑫等了一會兒，對方突然發過來一段音頻。</br> 【朗天執劍】：是你逼我的，我原本不想傷害你，可惜你自己不聽勸。</br> 張有鑫莫名其妙地點開音頻，聽了沒幾句臉色就變得煞白，那是唐穎柔和一個男生的電話錄音。</br> ……</br> 男生：“你就告訴我，你到底喜不喜歡那個癱子？”</br> 唐穎柔語氣有點不耐煩：“你這人真的好煩啊！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了，我不喜歡他！一直是他在糾纏我！”</br> 男生：“那你為什么不和他說清楚？為什么還要和他一起吃飯，收他禮物？”</br> 唐穎柔氣道：“你是不是傻？他送我那些東西，我留了幾件？很多我都賣掉了！你穿的那件毛衣還是我賣了他送的一個包給你買的呢！你這人有沒有良心的？”</br> 男人的語氣放柔了些：“我不需要你這么做，小柔，我愛你，我只想要你和他徹底斷了聯系。他除了有錢，其他什么都沒有，連路都不能走！你知不知道你總和他攪在一起，別人怎么說你的？”</br> 唐穎柔冷笑一聲：“賀添，別人怎么說我我不管，你心里應該最清楚。我就不明白了，那么多人追我，我就只和你好，你為什么不管其他人，非要揪著張有鑫不放？他是最安全的難道不是嗎？”</br> 男生：“什么最安全？我看你是真喜歡他！小柔你老實告訴我，你有沒有和他上過床？”</br> “哈？”唐穎柔像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你腦子進水啦？賀添？他是個癱子啊！下半身沒感覺的！尿尿都很困難，是個太監啊！你吃誰的醋不行非要去吃一個太監的醋？你都不知道，我每回和他在一起，看著他那兩條細腿，想到他里頭可能穿著紙尿褲也不知道插著管子，心里都惡心得要死！就只能盯著他臉看，哈！還和他上床？你有沒有醫學常識的？”</br> 男生：“他真的一點這方面功能都沒有了嗎？”</br> 唐穎柔：“沒有了！我確定！他就是個太監。賀添，你不要急，畢業前我還想和他保持聯系，等畢業了再一拍兩散，也就半年了。”</br> 男生笑了起來：“我沒急，我這不是替你擔心嘛，就怕你被他給欺負了。”</br> 唐穎柔語氣不屑：“怎么可能？我懷疑他那兒都和腿一樣萎縮了，噫~想想就惡心，好了好了，你別再管他的事了，我有分寸的。”</br> 錄音結束了。</br> 張有鑫的心也死了。</br> 傍晚，柯玉趕到張有鑫家，她有鑰匙，直接開門進屋。</br> 進去一看嚇了一跳，客廳里一片狼藉，跟被打劫了似的，東西摔得到處都是。</br> “三金？”柯玉叫了一聲，脫掉外套走進房間，還沒看清呢，一個不知道什么東西就向她砸過來。東西砸到她腿上后落下地，柯玉看清了，是一瓶護膚霜。</br> “滾出去！”張有鑫坐在輪椅上，赤紅著眼睛看她，隨手又抄起一瓶爽膚水丟過來，柯玉一躲，這下子瓶子摔碎，爽膚水流了一地。</br> 這半年來，張有鑫的情緒持續低落，柯玉是知道的，但她并不擅長哄人，對張有鑫這種突然爆發的惡劣情緒，她有時會感到疲憊。</br> 早上還好好的呀，高興地問她晚上要不要吃粵菜，她飛機落地后回了趟家，馬不停蹄地趕過來，迎接她的就是這個待遇嗎？</br> 柯玉也火了：“你特么發什么瘋？！誰又怎么你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