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冬雨飄零,雨水打在窗臺上噼啪作響。</br> 房間里，柯玉瞪著輪椅上的張有鑫，他幾乎是待在臥室角落,窗簾只留出一道透光的縫隙,他躲在陰影中，上身發著抖,面目猙獰，眼神絕望又陰狠,仿佛隨時會撲過來將柯玉撕碎。</br> 但柯玉并不害怕，只是感到困惑,向著房里邊走邊問：“張三金你怎么回事？是背疼嗎？”</br> “你別過來！”張有鑫漲紅著臉怒吼，“我不想見你！你現在就給我滾！滾出去！有多遠滾多遠！”</br> 柯玉懵了,站在離他兩米遠外：“你有病吧？是你叫我來的！”</br> 她突然注意到床頭柜上的一個玻璃酒瓶,是洋酒——張有鑫當初圖瓶子漂亮買回來做裝飾用,這會兒已經開了瓶，但沒杯子，估計是直接對嘴喝。</br> 柯玉急問：“你喝酒……”</br> 話還沒說完呢,就聽到張有鑫的嘶吼：“我是有病！我是個癱子！殘廢！太監！全身都是病！腦子也有病！我現在不想見你！你特么給我滾——滾滾滾！都給我滾！”</br> 柯玉氣壞了：“張有鑫你到底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干嗎喝成這樣？你知道我昨天工作到幾點嗎？我特么凌晨4點才收工！早上9點起來趕飛機！我只睡了三個小時！”</br> 她抓抓頭發,“你叫我滾是嗎？好，我滾,我不和醉鬼打交道,你酒醒以前不準給我打電話,老子不伺候你！”</br> 張有鑫目眥欲裂地盯著她：“誰要你伺候了？我知道你們都是大忙人,就我是個吃閑飯的廢物，是個屎尿屁都搞不干凈的太監！！我不用你們可憐我施舍我,我好著呢！根本就不在乎你們怎么看我！你們就是嫉妒我有錢唄！還有房有車！你們這么拼命不就是為了這些嗎？老子都有！腿沒感覺又怎么了？老子照樣可以活得很瀟灑！比你們瀟灑一百倍！”</br> 柯玉直覺張有鑫說的這些話其實不是針對她,但她猜不透他到底是在對誰說,而且“太監”這個詞是第一次從張有鑫嘴里說出口，令她覺得刺耳無比。</br> 她本來已經打算走了，這時候又耐住性子，問道：“三金，是不是有誰欺負你了？你和我說，別憋在心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br> “誰能欺負我？哈哈哈哈……”張有鑫狂笑幾聲，上身微微搖晃，“這世上沒人能欺負我！媽的一群Low貨，就只會一些下三濫的招數，老子還怕了你不成！沒人能欺負我的，沒有人！沒有……沒有人能欺負我……沒有！”</br> 他又像在自言自語了，柯玉皺起眉看他，問：“是不是你家親戚又對你說什么了？就你那個大伯？”</br> 提到這件事，張有鑫又怒了：“關他屁事！他算哪根蔥？他就是嫉妒我爸有錢！”他又呵呵干笑幾聲，語帶自嘲，“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我，覺得我是個廢物，沒法子幫我爸管公司，也沒法子給老張家生孩子，那又怎么了？老張家沒絕后！我爸有健康兒子了！兩個呢！我就廢物了，就混吃等死了，看我不順眼啊？不順眼也不干你屁事！”</br> 這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令柯玉串不起整個邏輯鏈來，忍不住叉起腰：“張有鑫，沒人說你是廢物，混吃等死是你自己作出來的！你知道你其實有很多事可以做，是你自己不愿意去做！這世上癱瘓的人又不止你一個，郭哥開超市，姜哥開民宿，小東和衍哥也都在上班。你完全可以給自己找點事做，就算不工作你也可以去考研啊！”</br> “我的事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你特么懂個屁啊！”張有鑫又抄起一瓶護膚品朝著柯玉丟過來，被柯玉躲過。</br> 他還在大吼大叫：“你別以為自己很了解我！我知道你其實就是在可憐我！什么唯一的朋友，還不是因為你自己心理變態沒朋友！剛好我又癱瘓了正好被你當靶子使！”</br> 柯玉氣得一腔熱血直沖天靈蓋：“你在說什么啊？！”</br> 張有鑫冷笑一聲：“聽不懂嗎？我說你心理變態！無性戀！你根本就是個沒感情的人！你最愛的就是你的相機！我不需要你來同情我可憐我！你知道衍哥上回來對我說什么嗎？他問我我和你是不是在談戀愛！哈哈！多搞笑啊！我和你談戀愛？你怎么可能談戀愛？你要是喜歡女的你早就找了，你要是喜歡男的……你為什么不喜歡我？”</br> 柯玉剛要開口，又被張有鑫打斷，“我知道為什么。因為我已經不是男人了，我特么是個太監！已經沒功能了！剛好啊，你不男不女的，我又是個癱子，和你打包在一起就是最好的幌子！別人都特么以為我倆是一對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啊？你心里肯定煩透我了，三天兩頭罵我，對外又裝得和我多要好似的，還唯一的朋友，騙人騙鬼騙自己！但你騙不了我！！”</br> 柯玉聽他狂吼一通，冷冷地問：“你真是這么想的嗎？”</br> “對！”張有鑫發泄得好痛快，“當初你不是說要離開錢塘嗎？走啊！為什么不走？北上廣深機會多了去了！你現在可是KK老師！待在這兒不覺得窩囊嗎？你已經很有名，不需要再拿我當幌子了！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坐著個破輪椅，哪兒也去不了，什么都不能做！你不需要再勉強自己來陪我，每次都一臉的不耐煩，我受夠你這張臭臉了！看不起我就直說！老子沒了你不是不能活！”</br> 柯玉深吸一口氣，抬手抹了把臉，聲音很低：“張有鑫你知道嗎？你現在這個樣子讓我很失望，我是真的有點煩你了。你繼續發酒瘋吧，我要回家補覺了。”</br> 說完，她轉身往門外走，身后又是一瓶霜霜水水的東西砸過來，“砰”一下砸到她背上。柯玉腳步一滯，沒有回頭，聽到張有鑫說：“柯玉，你終于說出心里話了。”</br> 柯玉強忍住回頭扇他十七、八個巴掌的沖動，沒吭聲。</br> 又聽到張有鑫說：“我以后不想見你了，咱倆絕交吧。”</br> 柯玉輕笑一聲：“行啊，聽你的。”</br> 她大步走到客廳，一把拎起外套開門出屋，用力甩上房門，把那個語無倫次的蠢貨關在門后。</br> 柯玉開著吉普離開張有鑫家，心里煩躁得難以言喻。</br> 雨越下越大，柯玉一時間沒有方向，不知道要去哪里。說是回家，肯定是睡不著的，想到張有鑫說的那些話，不知道幾句真幾句假，回頭一想，居然很可笑。</br> 他說她心理變態，無性戀，沒有感情，不男不女。</br> 他說她是拿他做幌子，看不起他，煩他，勉強自己去陪他。</br> 他說要和她絕交。</br> 張有鑫很久沒鬧得這么厲害了，他也只會在她這兒鬧，柯玉其實是不慣著他的，的確老是罵他。在外面，誰都說三金性格好心態好，似乎下肢癱瘓沒對他造成太大的影響。只有柯玉知道，怎么可能沒影響？他的心就是一片鋼化玻璃，看著很強勁，其實只要找準一個點敲下去，整塊兒都能碎成渣。</br> 柯玉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做得不對，讓三金太過依賴？把她當成了一個出氣筒，避風港，不管在哪兒受了氣，都只知道沖她發作。</br> 他真的想要和她絕交嗎？</br> 其實也無所謂，柯玉一直是一個人，留在錢塘，離開錢塘，手上有本事，去哪兒都有飯吃。如果她的離開可以讓張有鑫真正地成長，她可以如他的愿。他說他沒了她不是不能活，柯玉覺得自己也是，生活里沒了張有鑫，她也能好好活著。</br> 只要他還在喘氣就行。</br> 在路上兜圈半個多小時后，柯玉手機響，一看，居然是張有鑫的電話。</br> 她余怒未消，掛掉以后直接關機。</br> 柯玉最終沒回家，去了常去的一家健身房，先在跑步機上狂跑八公里，又戴上拳套對著沙袋打了半天，直到累得站都站不穩，才在角落里席地坐下。</br> 有認識的人看到她，問：“KK，今天怎么練這么野？”</br> 柯玉一頭一身的汗，連眼皮都懶得掀起。</br> 對方又問：“怎么了？誰惹你了？”</br> “一條瘋狗。”柯玉回答。</br> 洗完澡回家時天色已黑，柯玉很餓，煮了一碗泡面吃，吃完后她去陽臺連抽幾支煙，直抽得腦袋發暈才爬上床，蒙上被子倒頭睡去。</br> 手機一直都沒開機，不想開，不想聽張有鑫道歉，不想聽他哭，不想聽他求她回去。她實在太累了，怕自己會心軟，真的會回頭去找他。</br> 這是不對的，如果有了這一次，就會有下一次，下一次他瘋得更厲害，她怎么辦？</br> 一覺睡到凌晨五點多，柯玉被一個噩夢驚醒，她摸過手機想看時間，才記起手機已關機。</br> 柯玉開機，信號接通后，手機突然響起連續不斷的提示音。柯玉拿起來看，只看過幾條，瞳孔驟然收縮，掀開被子就飛快地下了床。</br> 沒過五分鐘，她已經魂不守舍地沖出了家門。</br> ——</br> 張有鑫恢復神智后，最害怕見到的不是父母，而是柯玉，其次是黎衍。</br> 但他是躲不過的，看到柯玉面如冷霜坐在他的病床邊，恨不得能有個地洞讓自己鉆進去。</br> 那天酒后對柯玉說的話，他全都記得，當時心里已經有了某個可怕的念頭，惡向膽邊生，說出口時完全不考慮后果，只想著一切都要結束了，就讓他爽一把吧。</br> 結果現在就變得無比尷尬。</br> 對于那個過程，張有鑫的身體還留著記憶——痛苦，難以抑制的痛苦，聽說他還心臟驟停被電擊除顫，胸口留下輕微的皮膚損傷痕跡，后來有隱隱作痛。</br> 醒來后，腰以下依舊沒感覺，沒有奇跡發生，沒有重生，沒有穿越，清醒過后要面對的，就是柯玉能殺人的眼睛。</br> 他差點被她嚇哭。</br> “你真的很牛逼。”柯玉看著他幾乎要躲到被子里去的那張臉，打也不是罵也不是，被氣笑了，“三金我發現你還挺有勇氣的，從來沒想過你會干這種蠢事，以后出去吹牛就更有資本了，人生經歷豐富多彩啊。干嗎這么看我？我說錯了嗎？”</br> 張有鑫心想，她怎么就不怕再刺激他呢？哪個人做這種事被搶救回來后，會這樣排著隊被人罵的？</br> 他不敢說話，柯玉嘆了口氣：“張有鑫，我就問你一個問題，還絕交嗎？”</br> 張有鑫：“……”</br> 柯玉垂下眼睛：“下個月，我要去北京……”</br> “你真的要走？！”張有鑫震驚了，“柯柯，你真的要離開錢塘嗎？”</br> 柯玉沉默著看他。</br> 張有鑫心里難受極了，還是忍住了眼淚：“你走吧，你現在這么厲害，的確應該去更大的平臺發展。我答應你，我不會再做傻事了，你不用管我，我會好好的。”</br> “我就是去出個差。”柯玉瞥他，意料之中地發現他面上露出驚喜之情，那雙眼睛依舊干凈清澈，像個單純的孩子。</br> 柯玉想起事發當天的他，癲狂瘋魔，不可理喻。事后她看過他的手機，知道了事情的□□，換位思考，理解那一天的他真的受了很大的傷害，長久以來壓抑的情緒一起爆發，難怪會全線崩潰。</br> 張三金這個人啊……柯玉實在對他氣不起來。</br> 他被下病危通知單時，柯玉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要裂開了，比幾年前知道他車禍癱瘓時還要痛楚千萬倍。</br> 難以想象這個人會在這個世界上驟然消失，再也見不到他澄澈的眼睛，見不到他帶酒窩的笑容，見不到他傷心地哭泣，聽不到他輕快地喊她：柯柯！</br> 柯玉覺得自己都要死了。</br> 后來，聽到醫生說他轉危為安的那一刻，老張和妻子抱頭痛哭，柯玉一下子全身放松，背脊靠在墻上緩緩下滑。</br> 她發現自己對張有鑫的要求已經越來越簡單，什么鍛煉走路工作畫畫都特么是扯淡！</br> 她對他只有一個要求了，就是他得活著，喘著氣，就算他倆隔著十萬八千里，這輩子再也不聯系，她只要知道他活著，就行了。</br> “柯柯。”</br> 張有鑫向柯玉伸出右手，柯玉牽住他的手，入手冰涼。</br> 低頭打量，他的手臂都細了許多，腕骨和指骨節節分明，手背上冒著青筋。這雙原本修長白凈的手是執毛筆的，可以寫出俊秀的楷書，繪出精致的花鳥魚蟲，卻荒廢多年，真是可惜。</br> “柯柯。”張有鑫忐忑開口，“我還是你唯一的朋友嗎？”</br> 柯玉笑了：“是，張三金，你永遠都是。”</br> 張有鑫出院后，張媽媽無論如何不讓他一個人住，直接把他接回家，請了兩位男護工24小時輪班照顧（監視）他。</br> 柯玉從北京出差回來后并未變得空閑，反而越發忙碌。過年后有一個多月時間，張有鑫幾乎沒見到她，給她發微信，她就說有拍攝任務，忙完了再去看他。</br> 張有鑫不敢再鬧，他總是會記起柯玉說的那句“我是真的有點煩你了”，雖然是他發瘋在先，但這話明明白白是柯玉說出來的，張有鑫知道她還是有底線，自己若再任性胡鬧，柯玉就真的會走。</br> 不知道為什么會那么恐懼，不想讓她離開，不想讓她討厭，害怕被她拋棄，害怕讓她厭煩。</br> 他原本以為自己是可以在柯玉面前花式作死的。</br> 她就是他唯一的朋友，最珍貴的那個人。</br> 那天晚上，柯玉走后，張有鑫其實有過猶豫，鼓起勇氣給柯玉打電話，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她，向她道歉，說開了他就能放棄那個念頭了。可是連著幾個小時聽到那句“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張有鑫最終還是沒能堅持住。</br> 三月初的一天早上，柯玉終于來看望他。</br> 張有鑫總覺得，她看起來瘦了一些，神色還很疲倦。</br> 他靠在床頭，問：“你最近怎么這么忙？”</br> 柯玉笑：“我要還房貸啊，當然要多接工作。”</br> 張有鑫看看窗外，說：“柯柯，我想下樓曬太陽，你能陪我一起去嗎？”</br> 柯玉拉過他的輪椅：“好，要我幫你下床嗎？”</br> “不用，我自己可以。”張有鑫笑笑，掀開被子后，柯玉就發現他的睡褲褲洞里穿出一根導尿管，邊上還擱著一個尿袋，尿袋里已經有三分之一的淡黃色液體。</br> 張有鑫一愣，自己都忘了這回事，臉瞬間漲紅，又快速地把被子給蓋上了。</br> “三金。”柯玉叫他，“沒事的，你有很多種方式解決這個問題，這只是其中一種，是很正常的。”</br> 張有鑫一點兒也不覺得正常，導尿管是護工幫他插的，這段時間他臥床休養居多，用導尿管護理起來比較方便。他窘得不敢看柯玉，柯玉干脆走過去掀開他的被子，說：“你自己拿著尿袋，我抱你上輪椅，你自己轉移容易受傷。”</br> 張有鑫：“……”</br> 柯玉又一次打橫將他抱起，張有鑫右手圈著她的脖子，左手拎起尿袋，兩條綿軟的腿在她手臂上晃晃悠悠，柯玉說：“你瘦了。”</br> 張有鑫輕聲說：“最近都是少吃多餐，也沒什么胃口。”</br> 將他在輪椅上安置好，柯玉又取來襪子幫他穿。張有鑫沒阻止，看柯玉捉住他的腳踝，把腳擱在自己大腿上，耐心地給他穿棉襪，又穿上保暖鞋，最后把兩只腳規規整整擺在輪椅踏板上。</br> 張有鑫摸摸自己無知覺的大腿，柯玉幫他穿上外套，再取來一塊毛毯蓋在他腿上，遮住了尿袋，說：“走吧，我們下樓。”</br> 這天太陽很好，小區花園里坐著幾個老頭老太在閑聊，還有學齡前的孩子追逐打鬧。張有鑫坐在輪椅上，起先和柯玉聊著天，后來柯玉接到一個電話，走開去打。張有鑫被太陽曬得暖融融，摸出手機看消息，不禁一愣。</br> 大學女同學小汪在十分鐘前給他發了好多條消息。</br> 【汪婧】：三金三金，爆炸新聞！這瓜你必須得吃！</br> 【汪婧】：昨天，唐穎柔出事了！學校論壇上都有帖子，還被發上了微博，我們學校都上熱搜了！這倒霉催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br> 【汪婧】：你造嗎？唐穎柔勾搭有婦之夫！去酒店開房被拍到了！原配帶著一堆人直接鬧到學校，堵到了唐穎柔！手里有石錘！</br> 【汪婧】：唐穎柔當時和男朋友在一起，那男的好像是計算機系的，一起被揍！現場戰況慘烈，我把微博鏈接給你，都是視頻，絕對狗血精彩！</br> 【汪婧】：唐穎柔這事兒對學校招生影響太差了，她現在畢業都有問題。那個男的也很搞笑，一開始還口氣很狂地護著唐穎柔和對方硬懟，結果人家拿出石錘立刻就慫了。頭上草都兩尺高，想走沒走成，被揍得進了醫院，好像手都被打骨折了！哎總之你先看視頻！</br> 沒人知道張有鑫十二月出過事，老張把消息壓了下去。小汪作為張有鑫大學里比較聊得來的同班同學，很樂意把這個瓜分享給他，希望他能看清唐穎柔的真面目，可以徹徹底底死了這條心。</br> 她并不知道，張有鑫早就死心，不過這時，他還是好奇地點開了小汪發來的微博鏈接。</br> 視頻都是圍觀群眾們拍的，又晃又亂，夾雜著大量的辱罵聲和毆打聲。</br> 沒人去幫唐穎柔和賀添解圍，大家都在看熱鬧，因為原配夫人帶的幾個人實在很強悍。</br> 原配夫人四十多歲，穿著考究，站在邊上沒下場，她帶的人一邊對兩個當事人扇巴掌一邊罵著不堪入耳的話。</br> 張有鑫眼神淡淡地看著視頻里唐穎柔和賀添狼狽躲避毆打，唐穎柔哭得很凄慘，賀添還被人打得摔到地上，兩人身上濕噠噠，也不知被潑了什么東西。</br> 有一條微博是幾張圖片，據說是“石錘”在廝打時落在地上，被圍觀群眾拿去翻拍，是幾張印得很大的照片。</br> 唐穎柔親昵地挽著一個中年男人進出酒店，進去時和出來后衣服都換過了。照片拍得很清晰，就算翻拍過，照樣能看到兩人在大堂角落卿卿我我的樣子。</br> 這時，柯玉接完電話回到張有鑫身邊坐下，張有鑫抬起頭來看她，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話：“是你干的嗎？”</br> “什么？”柯玉錯愕。</br> “沒什么。”張有鑫把手機塞回外套口袋里，忍不住就笑起來，唇邊露出兩個酒窩，向著柯玉張開手臂，“柯柯，我突然很想抱抱你。”</br> 柯玉瞇起眼睛打量他，終于還是走過來，彎下腰抱了抱他。</br> “你太高了。”張有鑫已經努力直起上半身，還是覺得抱得不舒服，“我要是能像衍哥那樣站起來就好了。”</br> 柯玉揉揉他的頭發，又拍拍他的背：“你多練練站不就行了？等你養好身體，重新開始鍛煉，你站起來，再來抱我。”</br> “真的？”張有鑫松開雙臂，抬頭看她，“你到時候不許推開我啊。”</br> “不會。”柯玉笑著回答。</br> 剛剛過去的一個多月，在錢塘攝影圈子里小有名氣的KK老師悍然化身狗仔，租了一輛小面包，日夜跟蹤、蹲點某人。</br> 柯玉混時尚圈、娛樂圈……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不止是女人，還有男人。就唐穎柔對奢侈品那樣迷戀的態度，柯玉就不信她真的能潔身自好。學校里小男生的追求總歸不夠資本，不足以令那女人破例，那社會上所謂的成功人士呢？</br> 功夫不負有心人，柯玉真的發現唐穎柔和一些社會上的男性有來往，蹲點一個月后，終于被她拍到照片，匿名寄給一位原配。</br> 后面的事柯玉就不管了，那位男主角靠著原配發家致富，而原配夫人在某個圈子里是出了名的脾氣火爆。柯玉拍到照片時就知道，后面自然會有人去收拾唐穎柔。</br> 至于賀添，她一時沒扒出這人的黑歷史，本來還沒想好怎么弄他，結果這貨歪打正著一起被打，柯玉覺得，大概也是老天開眼吧。</br> ——</br> 這年八月，張有鑫的“有心咖啡”開張營業。</br> 柯玉說，郭哥開超市，姜哥開民宿，張有鑫上了心，覺得自己沒法上班，但也可以開一家小店。</br> 咖啡館的設計和裝修由他和柯玉一起搞定，兩個學美術的人一合計，將設計風格定為冷色調的性冷淡風，裝修得非常簡單隨意，有別于其他咖啡館溫馨可愛的風格。</br> 小老板張有鑫天天都去咖啡館報到，柯玉不忙的時候也會去。</br> 店里招了一個經驗豐富的咖啡師小杜，還有一個甜點達人小妍，外加一個年輕的女服務員，最后是吉祥物小張老板和名譽店員KK老師，某一天，咖啡館就靜悄悄地開了張。</br> 柯玉對做咖啡甜點居然很感興趣，沒事時就跟著小杜、小妍學習，很快就能做出滿像樣的咖啡，還學會了牛奶拉花，做顆心做棵樹都是信手拈來。</br> 咖啡館開張幾個月后，生意逐漸步入正軌，張有鑫的生活也越來越規律。</br> 他終于說服母親，搬回自己家一個人住，還在家里給柯玉留出一個房間，讓她偶爾留宿。</br> 起初，柯玉的留宿是為了照顧（監視）張有鑫，也是老張夫妻拜托的。到后來，留宿變成一件很自然的事，兩人一起吃飯，飯后柯玉會監督張有鑫鍛煉，聊聊天，看看電影，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過去。</br> 張有鑫很滿足現階段自己和柯玉的交往狀態。她不怎么罵他了，對他說話還挺溫柔，工作以外的業余時間幾乎都留給他，有時候還會帶他去近郊采風、飛無人機。</br> 店里的員工都問張有鑫，是不是在和柯玉談戀愛？張有鑫像聽到天方夜譚：“開玩笑啊，你們KK老師是我兄弟！你們看她那樣子，像是個會談戀愛的人嗎？”</br> 小妍感到奇怪：“為什么不會？KK老師又美又颯，超級好看的呢！”</br> 張有鑫一臉驚恐地看著她：“小妍，你的審美這么奇怪的嗎？你覺得KK老師談戀愛的對象應該是男的還是女的呀？”</br> 三個小店員異口同聲：“當然是男的呀！”</br> 張有鑫：“？？？”</br> 十一月初的一天，張有鑫和柯玉都在店里。</br> 下午，張有鑫感覺有點累，去休息間睡了個午覺，睡醒后坐著輪椅出來，先找柯玉，吧臺后面沒有，一扭頭，發現她站在店面另一邊，指著墻上一張攝影作品和人聊天。</br> 聊天對象是個年輕男人，長得很高，應該比健康時的張有鑫還要高，看著高出柯玉半個頭。那人剃著干凈的短發，身材偉岸，穿一件黑色夾克和軍綠色工裝褲，站姿很閑適，一邊聽柯玉說，一邊頻頻點頭。</br> 張有鑫輪椅轉去吧臺，低聲問小杜：“那人是誰？”</br> 小杜也低聲回答：“一個客人，喝咖啡時看到墻上照片，很喜歡，就過來問認不認識作者，問的對象恰好就是KK老師。”</br> 張有鑫心里七上八下，又望向柯玉。進入秋天后，柯玉沒再把頭發剪短，此時留長過耳，還染成了暖棕色。她的發型很酷，一邊夾在耳后，一邊遮住耳朵，沒有劉海，發絲直順，顯得特別精神干練。</br> 她穿著一件黑色V領毛衣，脖子上掛著一條銀色鎖骨鏈，襯得兩道鎖骨越發精致凌厲。底下就是平時常穿的牛仔褲馬丁靴，明明是看慣了的打扮，此時站在那位猛男身邊，瘦削的柯玉竟然顯出一絲女人味來。張有鑫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甚至能看出柯玉纖細的腰身曲線。</br> 柯玉一直在和那個男人聊天，聊完一張作品，又轉移去下一張，足足聊了二十分鐘，兩人才一同轉身向吧臺走來。</br> “你的光影用得真不錯。”年輕男人說，“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和你一起出去采風？我很喜歡徒步和攝影，但攝影都是自學著玩，拍得不好，很想找個老師教教我。”</br> 張有鑫終于看清男人的臉，心里一咯噔，這人居然長得不錯，濃眉深目，鼻梁挺拔，男人味十足。</br> 他聽到柯玉說：“可以啊，我也很喜歡徒步，不過工作太忙了，去的機會很少，還是開車出去采風比較多。”</br> 張有鑫瞪大雙眼，他怎么不知道柯玉還喜歡徒步？？</br> 男人終于看到了張有鑫，見他坐著輪椅，也沒什么特別反應，友善一笑，拿出手機對柯玉說：“能加一下你的微信嗎？”</br> “可以，”柯玉和他互加微信。</br> 男人說：“我叫林見飛，微信名就是我本名。聊了這么久，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br> “柯玉，木可柯，玉佩的玉。”柯玉說，“你可以叫我KK。”</br> 林見飛笑起來：“KK？是柯柯嗎？”</br> 柯玉默了兩秒，張有鑫的腦子已經炸了。</br> 他插嘴道：“不是柯柯，是KK。”</br> 林見飛扭頭看他一眼：“我知道了，是KK。那KK，下次我去徒步提前叫你，你要是有空可以一起去參加，我們俱樂部去的地方都很小眾，風景特別好，絕對能拍出不錯的照片。”</br> 柯玉說：“好，我要是沒工作，就去參加。”</br> 張有鑫一臉懵地看著他們兩個：“……”</br> 林見飛走了，張有鑫臉臭臭地瞪著柯玉，柯玉沒有察覺他的變化，問：“三金，你在店里吃晚飯還是回家吃？”</br> 張有鑫咬牙說：“回家。”</br> “那你現在能走嗎？”柯玉看看時間，“明早我要拍攝，4點就要起床，今晚我得早點睡。”</br> 張有鑫問：“你回自己家睡還是睡我那兒？”</br> 小杜和小妍一齊驚訝地看向小張老板，他們都不知道KK老師居然會在老板家里過夜的！</br> 柯玉也沒想到張有鑫會問出這么個問題，很隨意地回答：“回自己家，我有些器材要去拿一下。”</br> 張有鑫嘴角掛下來了。</br> 晚上，在張有鑫家里吃過飯，柯玉和他剪刀石頭布，最后張有鑫輸了，乖乖去洗碗。</br> 晚飯是兩個人一起瞎搗鼓做的，張有鑫說不想吃外賣，非要吃柯玉做的菜，柯玉根本不擅廚藝，就把張有鑫一起拖進廚房奮斗。兩人炒了個糊噠噠的番茄炒蛋，用微波爐烤了幾個烤翅，又做了一碗咸得要死的青菜湯，勉強把晚飯給解決了。</br> 張有鑫洗完碗，回到客廳時發現柯玉在聊微信。</br> 此時他特別敏感，問：“你在和誰聊天？”</br> 柯玉頭都沒抬：“就剛才下午認識的那個林見飛，他給我發一些照片呢，拍得實在不怎么樣。”</br> 張有鑫牙都差點咬碎。</br> 柯玉聊過幾句后擱下手機，說：“差不多我得走了，你一個人沒問題吧？”</br> 張有鑫抬頭看了她一會兒，說：“柯柯，我想練走路。”</br> 柯玉：“哈？”</br> ——這可真是，老母豬上樹啊！</br> 難得小張同學主動要練走路，柯玉自然不會打擊他的積極性，準備好支架幫他綁腿。</br> 張有鑫穿支架是坐在輪椅上進行的，他自己可以綁腿，但腰那兒很難綁，每次都要人幫忙。柯玉已經綁得很熟練，腰上給他固定好設備后，將他兩條腿掰直、鎖住膝蓋，又抱著他的腋下讓他站立起來。</br> 她想要去拿助行器時，張有鑫心里一動，直接張開雙臂抱住了她。</br> 柯玉吃了一驚：“！”</br> “干什么？！”她厲聲問，“你又發什么瘋啊？”</br> 張有鑫抱著她不撒手：“你上次說我練站的時候可以抱你的，你不會推開我。”</br> 柯玉：“……”</br> 大半年前說的話了，他怎么還記得？</br> 柯玉站得筆直，任由張有鑫抱了一會兒，只是松松地扶住他的腰。張有鑫感到難堪，終是松了手，自己去邊上拉過助行器，雙臂支撐住后，問：“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抱你？”</br> 柯玉冷眼看他。</br> 張有鑫扭扭捏捏地說：“我知道……你對人吧，可能……那個……就沒有那方面的沖動。柯柯，我理解的，以后我不會這樣了。”</br>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柯玉抬眸看他，她身高1米74，張有鑫現在到底多高誰都搞不清，不過肯定是過了1米8的。</br> 扶著助行器站立時，他站得很不穩妥，兩只手臂時不時地要將助行器小挪一下，又抬動胯/部調整兩條腿的姿勢，低頭看看腳板有沒有踩實地面。</br> 柯玉瞇著眼睛問：“你說的沖動，到底是什么沖動啊？”</br> 張有鑫臉紅了，想到那位高大威猛的林先生，說：“你覺得林見飛怎么樣？”</br> 柯玉：“啊？”</br> “如果是他抱你，你會討厭嗎？”張有鑫扯著嘴角笑了一下，“小杜他們都說你喜歡的應該是男人，我真的……搞不清。我一直以為你男的女的都不喜歡，不過看你和那個林見飛聊得很好的樣子，我剛才就在想，如果你喜歡的真是男人，應該就是他那樣的吧。”</br> 柯玉生氣了，她生氣時眼神極冷：“張有鑫，我的事輪不到你來管。”</br> 張有鑫臉色變得蒼白。</br> “你不是說要走路嗎？杵著不動干嗎？走啊！”柯玉退后了兩步，聲音也大起來。</br> 她又罵他了，張有鑫心里酸酸的，也不敢回嘴，撐著助行器就一步步走起來。</br> 他往前走，柯玉就往后退，一步又一步，兩人之間始終保持著兩步的距離。</br> 終于，柯玉退到墻邊，按照以往，張有鑫該原地轉身了。但是這一次，他沒有轉。</br> 他繼續向柯玉走去，扭動腰胯甩著腿，用一種略狼狽的姿勢走到她面前，四腳助行器往地上重重一擱，兩人之間只在腰胯/部隔著一道橫桿，距離非常近。</br> 柯玉沒避開，背脊貼著墻壁，還是冷冷地看著他。</br> 張有鑫看著柯玉熟悉的臉，不知為何，心臟竟跳得很快，口干舌燥，臉頰發熱，全身泛起一股奇怪的感覺。</br> 難道是要尿尿了？不應該啊，半小時前剛排過尿，這時候理應是很安全的。</br> 他又想起林見飛了。</br> 想起林見飛站在柯玉身邊的樣子，男人高大挺拔，女人瘦削頎長，他想象林見飛帶著柯玉出去徒步，向別人介紹：這是我女朋友柯玉。</br> 啊……好像一點都不違和啊！</br> 那為什么他只能對別人說，柯玉是他兄弟呢？</br> 柯玉默默觀察著張有鑫的臉色，心想這人腦子里又不知道在想什么。</br> 她有點沒耐心了，微微張嘴：“三……”</br> 才說出一個字，面前的男人已經低下頭來，側著腦袋，閉著眼睛吻住了她的唇。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