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俏枕著黎衍的手臂睡著了。</br> 黎衍靜靜地看著她的睡臉,乖巧,恬淡,莫名就感到安心。</br> 他的小傻子,真的非常非常傻,居然會喜歡他。</br> “你到底喜歡我什么啊?”黎衍輕聲問道。</br> 周俏閉著眼睛睡得很香。</br> 沒在一起的時候還沒那么明顯,確定戀愛關系后,黎衍就發現,周俏看著他時眼睛特別明亮,就差把“我喜歡你”這四個字印在臉上了。</br> 他一度感到困惑,后來終于知道原因,而這原因幾乎要擊潰他僅存的那點自信。不過現在他已經坦然了,選擇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br> 剛才發生的事,換到以前,黎衍根本想都不敢想。他極端厭棄自己的身體,出院以后,從沒有不穿假肢出現在別人面前,連沈春燕都不例外。</br> 只有周俏,讓他一次又一次破例,一次又一次地突破心理障礙,直到剛才,他竟然真的讓她做了這件事——用她柔軟的小手觸碰他最隱秘最難堪的所在,幫他宣泄出心底壓抑已久的欲望。</br> 黎衍想,如果沒有出車禍,他是不是就遇不到周俏?</br> 肯定是的,他們的人生沒有交集,周俏自己都知道。</br> 只是,老天爺奪走他兩條腿,再給他送來一個周俏,未免也太過殘忍,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br> 又是四月了。</br> 這個討厭的月份,總是會讓黎衍想起曾經的一些事。</br> 想起自己第一次明確知道“雙腿截肢”這個消息時的情景,那時他還在ICU,因為一直躺著,手摸到腿上厚厚的紗布,想當然地以為是骨折。</br> 疼痛始終伴隨著他,他咬著牙忍耐,心想受傷就是這樣的,以后總會慢慢好起來。</br> 消息終究瞞不了太久,終于有一天,護士搖著他的床背讓他坐起身來,他看到被子底下那一大片無邊無際的凹陷,震驚地雙目發直,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他顫抖著手掀開被子,看清一切后,心口一陣劇痛,當場就昏了過去。</br> 他鬧了兩天,絕食,發瘋,不讓任何人碰他,讓醫生不得不用上鎮靜劑,兩天以后,他又陷入了長達一周的自閉。</br> 這時候他已經從ICU出來了,很多人來探望他,他一概不見,不說話,不肯吃東西,睡不著,沒人的時候眼淚就會止不住地流。</br> 拆紗布換藥那天,黎衍第一次看到自己往后余生再也不會改變的身體——那么短的兩截殘腿,皮肉上沾著血跡,手術刀口還未痊愈。疼痛已經刺激不到他了,他渾身止不住地發抖,抖得就像篩糠,眼睛望向病房的窗戶,唯一的念頭就是: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br> 后來,是那位男醫生來和他談,告訴他現在科技發達,下肢假肢已經很先進,只要勤加練習,完全可以重新走路,融入社會,將來結婚生育都沒有影響。</br> 黎衍是燃起過希望的,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很配合治療,再也不對人亂發脾氣。轉到康復醫院后,他定做了第一副假肢,就是那副讓他身高直降二十厘米的假肢。第一次穿上假肢時,他在復健師的幫助下慢慢站起身,沒有別的感覺,只有劇烈的疼痛和難受。</br> 他感覺不到腳板踩地,也沒法控制膝關節的彎曲。他走得很丑很丑,不扶著雙杠就是寸步難行。當時,有個很年輕的男孩子坐著輪椅在邊上看,羨慕地說:“我覺得你走得挺好的。”</br> 黎衍冷冷地盯著他,接觸到他的死亡凝視,男孩子有點慌,又說,“真的,我腰以下都沒感覺了,站都站不起來,要能和你這樣走路,我會開心死的。”</br> 他就是張有鑫。</br> 這就四年了。</br> 黎衍和張有鑫,從兩個活蹦亂跳的大男孩,變成依靠輪椅生活,已經四年了。</br> 四年過得并不快,過去的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每一秒,對黎衍來說都是煎熬。</br> 新的一天開始了。</br> 這一天又結束了。</br> 每天待在家里,沒人說話,沒人做飯。他給自己隨便煮點東西吃,隔幾天打掃一下衛生,衣服不管外穿的還是內衣內褲,一股腦兒全部塞進洗衣機。食物和日用品沒了,就讓沈春燕幫他帶,堅持把錢給母親,她不肯收,就轉給宋晉陽讓他折現轉交。</br> 下雨天,默默忍受骨痛,生病時,賴在床上睡覺。</br> 一天又一天,他就這么活下來了,有時候自己都會感到神奇。</br> 黎衍沒有注冊微博,也沒有讀者群,和讀者的交流僅限于文下評論區,四年來沒認識別的作者,也沒有聊得好的讀者,唯一聯系著的朋友就只有三金。</br> 想到三金,黎衍拿起手機給他發消息。</br> 【有只刺猬】:三金,和你說個事。</br> 【三金是個乖孩子】:什么?</br> 【有只刺猬】:我馬上要搬家了。</br> 【三金是個乖孩子】:???</br> 【有只刺猬】:換一套電梯房。</br> 【三金是個乖孩子】:!!!!!!!</br> 【三金是個乖孩子】:什么時候搬啊?</br> 【有只刺猬】:新房子需要改一下廁所,最多再十來天吧。</br> 【三金是個乖孩子】:衍哥,約飯不?</br> 黎衍看著手機微微地笑。</br> 【有只刺猬】:約。</br> 閑閑聊過幾句后,黎衍擱下手機,再一次看向臂彎里的周俏。</br> 現在,他的生命里又多了一個最可愛的人。</br> 黎衍的手指輕輕掠過周俏的臉龐,小聲開口:“陪我去見三金,好嗎?”</br> 周俏睡得很熟,依偎著他的身子,右手還搭在他腰上。</br> 黎衍笑了一下:“有時候我會想,我要是有個女兒,帶回一個像我這樣的男朋友,我一定打斷那臭小子的腿。”</br> 又一想,不對。他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算了,還是不打了,臭小子長那么帥,先觀察一下再說,說不定是個好小伙子呢?”</br> 睡夢中的周俏嘟了嘟嘴,黎衍摸了摸她的頭發,伸長手臂摁滅了床頭臺燈。</br> ——</br> 房子確定下來后,周俏很快和房東簽訂了一年租房合同。</br> 房租四萬八,押金四千,黎衍一下子拿不出五萬多塊錢,只能讓宋晉陽把601室的一年房租四萬二先給他。</br> 他自己也做了一張簡單的租房合同,拿給宋晉陽簽,合同起始時間是六月一號。宋晉陽皺著眉說:“不用這樣吧?咱倆還要簽合同?就算要簽,五月一號也行啊。”</br> 黎衍說:“你本來就沒那么早租房子,我不想讓你吃虧。”</br> 宋晉陽沒多說,簽下名字:“行,你這兒的家具家電,要用的你盡管搬,不用的我就留著用,其他缺的我自己會補。反正我也是過度,就不裝修了。”</br> 黎衍想到自己家衛生間的情況,說:“衛生間你還是改一下吧,你和小楊個子都高,那個臺盆你們用著不合適,扶手也可以拆,我以后應該不會再回來住了。”</br> 宋晉陽去衛生間轉了一圈:“是要改改,畢竟我也要住起碼一年半。”</br> 新房子所在的小區叫雅林豪庭,雖然名字里有“豪庭”兩字,但并不算是高檔樓盤,體量還挺大,房齡已有十年。</br> 周俏租的那套房是11幢2單元304室,兩梯四戶,西邊套。租下房子后,她馬不停蹄地開始衛生間改裝,換了一個低低的臺盆,看馬桶有點舊,干脆就換掉,在馬桶邊和淋浴間里都裝上了不銹鋼扶手。</br> 主臥的床也是1米5*2米,沒有床墊,周俏決定把601室的床墊搬過來,因為就算留在那里,宋晉陽也不會用。</br> 次臥有一張一米寬的小床,還有衣柜、寫字臺,不用改動。</br> 客廳里,餐桌椅要搬過來,其他都不需要。周俏很滿意新房子里的儲物空間,柜子特別多,足夠她和黎衍收納用。她拿著紙和筆寫下需要再添置的東西:一張沙發,一臺電視機,部分燈具……</br> 黎衍轉給周俏一萬塊錢,讓她用得不夠再問他拿。沈春燕又偷偷塞給周俏五千塊,叫她不要告訴黎衍。</br> 周俏覺得用不了這么多錢,不愿收,沈春燕說:“你拿著備用,你和阿衍一起生活,用錢的地方挺多的,要是不收,媽媽可生氣了啊。”</br> 周俏很感動,她工作忙,改裝房子的事,宋晉陽和沈春燕幫了很多忙。監工基本是沈春燕搞定,買東西則是宋晉陽跑市場。最后為了省錢,周俏沒有找家政,自己和沈春燕兩個人把房子打掃得干干凈凈。</br> 不到十天,新房子已經煥然一新,家具為了黎衍輪椅移動而全部調整過位置,所有的燈都能亮,電視機也安上了,唯一沒買的只剩沙發。</br> 黎衍對周俏說:“沙發,我們去宜家買吧,要試過才知道舒不舒服。”</br> 周俏軟軟地應著:“好呀。”</br> 四月下旬,沈春燕翻過黃歷,挑了一個黃道吉日,全家上陣幫黎衍搬家。</br> 搬家分兩趟,第一趟先把所有大件運過去,包括床墊、餐桌椅、冰箱和洗衣機,還有周俏收拾出來的一箱箱衣服、被子、鍋碗瓢盆、日用品。</br> 宋樺和沈春燕在新房子里等著接貨,這邊,宋晉陽和周俏負責送貨。搬家工人把東西都搬下樓、裝上貨車后,一行人就往新房去了。</br> 601室暫時只剩下黎衍一個人。</br> 他看著空蕩許多的房子,坐著輪椅一個個房間轉了一圈,還在客廳的雙杠處練習了一會兒走路。</br> 氣喘吁吁地坐回輪椅后,黎衍來到陽臺,撐著窗臺站起身,最后一次從陽臺看外面的風景。</br> 他在這套房子里住了二十多年,小時候沒感覺,每天都要上學、出去玩,高中和大學住校,只會在寒暑假和周末回到這里。</br> 然而最近三年多,601室既成為了他的保護殼,又是一座堅固的牢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都待在這個68方的空間,這里是他的全部世界。</br> 黎衍點起一支煙,站在窗臺邊默默地抽著。</br> 心里突然想起一件事,是不是從此以后,再也聽不到隔壁鄰居的新年許愿了?</br> 啊……還挺舍不得的。</br> 沒過多久,宋晉陽和周俏回來了,沈春燕也跟著,三個人收拾起剩下零零碎碎的東西,搬到樓下宋晉陽的車上,最后要帶的就只剩下黎衍這個人。</br> “有個小故事,你一定聽過。”周俏對黎衍說,“有個國王因為誤會要趕妻子走,說,這王宮里的東西,只要是你喜歡的,都可以帶走。結果……”</br> 黎衍接著說:“結果,王后就把國王綁起來,連夜帶走了。”</br> 周俏大笑,推著他的輪椅來到門口,彎下腰來看著他:“這個房子里,我最喜歡最喜歡的就是你了,所以現在,我要把你綁走啦。我的國王,你愿意跟我走嗎?”</br> “愿意。”黎衍笑著看她,“就是國王腿腳不好,自己不太好走,需要某個奸臣幫下忙。”</br> “某個奸臣”在旁邊倏地轉過頭來:“呵!昏君,這也是最后一次了,本將軍宣布,從今日起霸占你的宮殿,將你和你的愛妃逐出本小區,這輩子都別想再回來!”</br> “神經病。”黎衍忍不住笑起來,“走吧宋晉陽,再讓你背一次,爭取以后再也不麻煩你了。”</br> 宋晉陽拍拍他的肩:“該麻煩還是得麻煩,往后日子還長著呢。”</br> 周俏搬起黎衍的輪椅開路,宋晉陽背著黎衍,沈春燕殿后,四個人一起下樓。因為之前搬家動靜挺大,樓道里有老鄰居出來看熱鬧,問沈春燕:“春燕,你們這是搬家呀?”</br> 沈春燕樂呵呵地說:“是啊,我兒子兒媳婦搬去電梯房住啦。”</br> 對方連連附和:“好事兒啊!早就好搬啦!你兒子年紀輕輕不能天天待在家里的。”</br> 黎衍伏在宋晉陽背上,一直沒吭聲。</br> 到一樓后,四人上車,車子啟動時,黎衍透過車窗最后看了一眼單元門,身邊的周俏握住他的手,說:“阿衍,我們要走了。”</br> “嗯。”他收回視線,轉頭看著周俏,與她十指緊扣,“走吧。”</br> ——往前走吧,黎衍,有人陪著你呢。</br> 雅林豪庭離永新東苑非常近,幾分鐘就開到了。宋晉陽把車停到地下車庫,幫助黎衍下車坐上輪椅。三個人手里都搬著箱子或提著袋子,默契地沒人去推輪椅。宋晉陽說:“小黎先生,發揮你作用的時候到了,去給我們按電梯。”</br> 黎衍笑笑,知道他是想讓自己獨立上樓。</br> 這本來就不是困難的事,他轉著輪椅按照指示進到11幢2單元的負一樓電梯間,進門的地上有一個很小的落差,周俏問:“能過嗎?”</br> 黎衍回答:“放心,能過。”</br> 輪椅顛了一下就過去了,黎衍按下上行鍵,電梯來了,一行四人上到三樓,周俏說:“右轉,到底那間就是。”</br> 黎衍轉著輪椅往304室過去,還沒到門口,門就開了,宋樺滿面笑容地站在那里:“阿衍,來啦?”</br> 進戶門原本有個小門檻,被周俏找工人做了點坡道解決了,有點丑,方便黎衍通行才是最重要的。</br> 進屋后,周俏放下東西,歡歡喜喜地領著黎衍到處看。先看衛生間,黎衍坐著輪椅進去,發現的確挺寬敞,臺盆的高度非常適合他,馬桶邊的新扶手亮閃閃的,令他很有安全感。</br> 所有的房間參觀完,周俏問:“喜歡嗎?”</br> 黎衍點點頭:“挺好的。”</br> 周俏很開心:“你喜歡就好。”</br> 這一天大家都很辛苦,東西也沒收拾好,沈春燕幾人自然不會留下吃飯,幫周俏把幾箱東西搬到墻邊,就告辭離開。</br> 家里只剩黎衍和周俏兩人,黎衍看著周俏在廚房里分門別類地放東西,叫她:“今天別理了吧,你忙了一天,很累了。”</br> 周俏回過頭來:“不理好,做不了飯啊。”</br> 黎衍說:“晚上叫外賣吧。”</br> 周俏噘嘴:“怎么?吃我做的菜吃厭了?一搬家就要點外賣?”</br> 黎衍笑起來:“沒有,這輩子都吃不厭,你先過來。”</br> 周俏乖乖走到他身邊,黎衍一把拉過她的手就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圈著她的身子說:“先抱一下,今天辛苦你了。”</br> “宋晉陽他們幫忙了,不辛苦。”周俏依偎在黎衍懷里,“阿衍,我好開心。”</br> “嗯?”</br> “你終于可以下樓了。”周俏閉上眼睛蹭蹭他,“我們可以去約會了,對面廣場的音樂噴泉很好看,我每次看,都想著你能一起來。”</br> 黎衍沒出聲,只是更緊地抱著她。</br> “還有夜市街,我仔細看過,一路都沒有臺階的,你也能逛。”周俏覺得幸福極了,聲音里透著濃濃的喜悅,“還有超市,商場,你愛喝的那家奶茶店就在那兒,我們可以一起去逛,買奶茶喝。”</br> 黎衍問:“你下一次休息是哪一天?”</br> 周俏想了想:“下周三吧,我們要去約會嗎?”</br> 黎衍說:“我想和三金見面,我和他很久沒見了,你陪我一起去吧。”</br> 周俏自然沒有意見:“好呀,你和他約時間地點。”</br> “三金拿到駕照了,月初剛買了一輛車。”黎衍說,“他說他課不忙,可以開車到我們這兒,就在對面商場見面,找個餐廳吃午飯。”</br> 周俏很驚訝:“你不是說他癱瘓了嗎?怎么還能開車啊?”</br> 黎衍點點她的小鼻子:“說你是小土包子還真是,有殘疾人駕照的,只要兩只手正常,就可以去考。”</br> 周俏睜大眼睛:“那你也可以考嘍?”</br> “可以。”黎衍笑了一下,“但我現在沒有這個需求啊,而且就算考出了,我也沒錢買車,就算我買車了,我開著車到哪兒去啊?”</br> 周俏理直氣壯地說:“你可以來接我下班啊!”</br> 黎衍一愣,繼而恍然:“是哦。”</br> “你就沒想過來接我下班對不對?”周俏撇撇嘴,“你一點也不愛我。”</br> 黎衍大笑起來:“行吧,人生計劃里再加一條,考駕照,買車,接送老婆上下班,滿意了嗎?”</br> 周俏晃晃腦袋:“這還差不多。”</br> 兩個人就這么在這套房子里安頓下來。</br> 接下來的一周,周俏都是晚班,每天早上就繼續整理搬來的箱子,去買菜時,問黎衍要不要一起去,他說暫時不要,想等周俏上白班時,晚上和她出去轉轉。</br> 也許,夜色的掩映會比光天化日更令他有安全感,這需要一個過程,周俏沒再勉強他。</br> 黎衍這段時間不用碼字,每天都很空閑,天天在家看書、鍛煉、打掃衛生。</br> 周俏不知道的是,他私底下聯系過自己的舅舅和小姨,透露出想找工作的意愿。沈春輝和沈春鶯都說會幫他留意,但不會那么快有消息。</br> 黎衍知道這事兒不能急,閑著的時候,就拿出大學里的一些專業書籍翻看幾頁。時間過得太久了,很多東西都不太記得,黎衍有些沒信心,怕就算親戚給他介紹了工作,他也無法勝任,那才叫丟人現眼。</br> ——</br> 很快一個星期過去,周三上午十一點,黎衍接到張有鑫的電話:“衍哥,我還有半小時就到了,你準備出門吧,就你說的那個商場一樓服務臺附近碰頭。”</br> 黎衍應下:“好,我過去最多十幾分鐘。”</br> 張有鑫的聲音很年輕,比較脆:“衍哥,咱倆見面要不要先說說穿了什么衣服啊?我怕你認不出我哎。”</br> 黎衍扶額笑:“你行了啊,整個商場坐著輪椅的大概也就我們兩個,就算你整容了我也能認出來。”</br> 張有鑫哈哈大笑:“我沒整容,但我燙頭了,燙了個特別可愛的卷毛,一會兒給你看。”</br> 黎衍笑得肩膀都抖起來,覺得三金就跟個孩子似的:“好,一會兒見,我介紹我女朋友給你認識。”</br> 張有鑫說:“行啊,我帶著我兄弟呢。”</br> 掛下電話,黎衍突然有些緊張,又很期待,周俏提起包:“他快到了是嗎?那我們走吧。”</br> 黎衍住到雅林豪庭一個星期,第一次下樓,周俏沒有幫他推輪椅,讓他自己轉著走。</br> 從電梯下去出單元門,再到小區大門,一路暢通,很快就來到熱鬧的大街上。</br> 不可避免會被人打量,黎衍依舊不習慣,忍不住又垂下頭來。周俏沒再讓他自己轉輪椅,推著他往前走。</br> 穿過馬路就是廣場,周俏找到進廣場的無障礙坡道,長長一段呈Z字型。她讓黎衍自己走,黎衍很順利地就進到廣場。</br> 又往前過了一百多米,周俏指著不遠處地鐵站的無障礙電梯說:“那兒可以坐電梯到地鐵站。”</br> 黎衍順著她指的方向看,說:“下周你休息,我們坐地鐵去宜家吧,買沙發。”</br> 周俏笑:“好呀。”</br> 兩人進到商場,找到服務臺,在附近一組雕塑前停下等待。</br> 黎衍抬頭問周俏:“我看起來怎么樣?”</br> 他穿著一件黑色套頭衛衣,底下是周俏買的藏青色休閑褲配白色運動鞋,頭發打理過,臉色看著挺不錯,周俏已經知道張有鑫沒見過他頹廢時的樣子,向黎衍豎起大拇指:“相信我,絕對還是三金記憶里帥氣的衍哥。”</br> 沒有等待多久,黎衍眼睛一亮,周俏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就看到幾十米開外,有兩個人一起向這邊過來。</br> 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坐在輪椅上,身邊走著一個高個子的人。</br> 他們越來越近,黎衍已經等不及,轉動輪椅向前行去,周俏趕緊跟上。</br> “衍哥!衍哥!”</br> 張有鑫興奮地揮起手臂,黎衍快速地轉到他面前,開口:“三金。”</br> 應該有一個熱烈的擁抱的,但是他們試了一下,發現兩個人坐著輪椅很難做到,無奈作罷。</br> “啊!氣死我了!”張有鑫只能向黎衍伸出拳頭,黎衍默契地與他碰拳:“好久不見了,三金。”</br> 張有鑫笑得很燦爛:“快四年了,衍哥,咱倆可終于約到飯了。”</br> 周俏打量著張有鑫,感慨這真的是個年輕又開朗的男孩子,燙著一頭栗色卷毛,五官很精致,大雙眼皮,笑起來眼底有明顯的臥蠶,嘴邊還有兩個酒窩。</br> 看身型,他個子應該挺高的,穿一件湖綠色運動夾克,底下是牛仔褲和一雙潮鞋。周俏識貨,看清夾克上的Logo,知道這件衣服起碼五千起步,鞋子也不便宜,絕對四位數。</br> 黎衍的注意力卻在張有鑫的腿上。在康復醫院認識時是夏天,張有鑫復健時偶爾會穿運動短褲,那時他受傷還不足半年,雙腿肌肉沒有太過萎縮,坐著時完全看不出是個截癱傷者。</br> 可是現在四年過去,即使他穿著牛仔褲,肉眼也能看出他的雙腿非常非常細,尤其是大腿,褲子松松垮垮,肌肉萎縮得相當明顯。</br> 張有鑫發現黎衍在看他的腿,苦笑了一下,說:“沒辦法的,都這樣,再鍛煉也沒用,只要沒有并發癥我就謝天謝地了。”</br> 和他一起來的人涼涼開口:“問題是你根本就沒鍛煉啊。”</br> 黎衍抬頭看去,一下子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br> 這是張有鑫的“兄弟”?</br> 一頭利落短發,身高170+,寬松棉襯衫,黑色休閑褲,脖子上掛著一臺單反相機。如果不看臉、不聽聲音,勉強也算兄弟了,可那張臉分明就是個長相英氣的女孩子啊,說話也是女聲。</br> 張有鑫瞪了那人一眼,給黎衍做介紹:“這是我兄弟,柯玉,木可柯,玉佩的玉。和我一個初中,一個高中,不過沒在一個大學,她已經畢業了,現在是個自由攝影師。”又指著黎衍對柯玉說,“這就是我十分掛念的衍哥,還有他的女朋友……”</br> “周俏。”黎衍拉過周俏的手,“俏皮的俏。”</br> 四個人互相打過招呼,張有鑫說:“走吧,吃飯去,今天我請客,在一家粵菜館定了個包廂。”</br> 黎衍說:“我來吧,好歹你叫我一聲哥。”</br> “衍哥你別和我客氣,下一次輪到你。”張有鑫笑瞇瞇的,“你都住電梯房了,咱們將來就可以常聚,走吧,先去餐廳。”</br> 黎衍不和他計較了,兩個人轉著輪椅并肩在前,周俏和柯玉走在后面,讓兩個男人可以先聊聊天。</br> 黎衍低聲問張有鑫:“你對‘兄弟’這個詞是不是有什么誤解?”</br> 張有鑫聲音也很低:“真是我兄弟,認識十年了,我從沒把她當女孩子看過。”</br> 黎衍問:“你女神呢?怎么不帶你女神來?”</br> 張有鑫羞澀地笑:“她說我剛拿到駕照,不敢坐我的車。”</br> 黎衍:“……”</br> 這時,迎面走來兩個逛街的女孩,看到黎衍和張有鑫經過,并不知道后頭跟著的兩個女生和他們是一起的。一個對另一個說:“哇!你看到臉沒?帥哥耶,怎么都坐輪椅的呀?”</br> “不知道啊。”另一個女生說,“好可惜,哎你別盯著人家看。”</br> “看看又不要緊,哎呀,真的好帥啊!剛才都沒來得及拍。”說著,她居然拿起手機想要拍兩人的背影。</br> 黎衍和張有鑫已經過去了,什么都沒聽到,周俏剛要上前阻止,身邊的柯玉已經搶先一步竄了出去,一把從那女生手里搶走手機,快速地翻看起相冊,確認沒有拍下后才塞到對方手里。</br> 她個子高,居高臨下瞪著那女生,咬牙道:“你媽沒教你怎么做個人么?信不信你剛才要是拍到一張,老子叫你今天醫院過夜。”</br> 女生:“……”</br> 周俏:“……”</br> 另一個女生趕緊過來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們走了,走了。”</br> 兩個女生快速離開,周俏感激地看向柯玉,柯玉翻了個白眼,繼續往前走。</br> 張有鑫回過頭來叫她:“柯柯,你們快一點啊。”</br> “催屁啊!”柯玉還沒有消氣。</br> 張有鑫一臉委屈地轉回頭去。</br> 黎衍聽得想笑,也回過頭來:“俏俏,走快點。”</br> “來了!”周俏快步向前,走在了黎衍身邊。</br> 張有鑫嘟囔了一句:“看吧,一直就那樣子,你說還算是個女人嗎?”</br> 黎衍點頭認同:“是有點兇。”</br> 周俏:“……”</br> 她回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柯玉,心想,男人是不是一個個都那么遲鈍的呀?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