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俏其實不太愿意回想以前的事。</br> 邱老師對她說過,人不能總往回看,走過的路有好有壞,想再多也沒用,人就是要往前看。</br> 多虧了邱老師,讓她到了錢塘后能和小樹重新聯系,給他匯錢、寄衣服。雖然小樹頭幾年一直在怪她,不愿意和她通電話,但周俏知道,小樹心里是記掛著她的。</br> 說起來,小樹也是一個可憐孩子。</br> 一歲多時,母親就丟下姐弟兩個逃跑了,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是結婚證上和父親的大頭合影。</br> 那是一個五官清秀的年輕女人,只是眼神木然,一點笑容都沒有。</br> 小樹算是周俏帶大的,那時候周俏自己才六歲,爺爺奶奶生了好多個子女,周俏的父親是個混賬,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對他避如蛇蝎,自然沒人來管周俏姐弟的死活。</br> 對爺爺奶奶來說,花錢給這個不成器的兒子買個老婆,已經是他們最后的慈悲。</br> 周俏和小樹小時候過得很苦,挨打、挨餓、挨凍是家常便飯。周俏很早就被母親教會燒火做飯,母親走后,小小的她勉勉強強搞出一些熱飯菜,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小樹帶大。</br> 姐弟倆的感情自然不一般,但對他們來說,這感情又有區別。周俏承擔起了母親的義務,對小樹更多的是一種責任感,骨子里的善良淳樸堅韌讓她再苦再難也會咬緊牙關照顧好自己和小樹。</br> 而小樹不是這樣,小樹依賴周俏,認為周俏是他最親最親的人,對他最好最好的人。</br> 小時候兩姐弟常被村里小孩欺負,小樹一開始還會哭哭啼啼找周俏告狀,周俏也沒什么好法子,只能勸勸他。時間久了,小樹就不怎么愛講話,性格變得敏感內向。</br> 好在,因為周俏一直熱愛學習,也算是給小樹做了好榜樣,小樹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不用讓人操心。</br> 周俏十七歲那年的暑假,父親又做了一件混事兒。十二歲的小樹站在家門口,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帶著姐姐離開,原本是說過一陣子周俏就會回來,沒想到,這一走,就是整整五年。</br> 周俏下班后,坐上開往高鐵站的公交車,回憶起小時候的事。</br> 想到自己離家那天,回頭看了小樹一眼,瘦弱的小樹就那么直愣愣地望著她,也不知道后來哭沒哭。</br> 啊……五年多了。</br> 來到火車站接站口,周俏給小樹發微信。</br> 小少年有了新手機后就注冊了微信,沒幾天工夫已經玩得很溜,給自己取了個中二兮兮的微信昵稱【樹影·星痕】。</br> 二十分鐘后,高鐵到站,周俏伸著脖子焦急地等待。直到此刻,她才真正興奮起來,小樹啊小樹!她親愛的弟弟,幾乎可說是娘家唯一的親人,時隔五年終于要再次見面了!</br> 周俊樹出站時,周俏差點沒認出來,十七歲的少年高高瘦瘦,膚色黝黑,穿著舊舊的T恤和運動長褲,肩上背個雙肩包,手里提著一個行李袋,別別扭扭地看著周俏。</br> “小樹!”周俏快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哇!你好高哦!怎么曬這么黑啊?”</br> 周俊樹聲音很低:“打工曬的。”</br> 他個子該有近1米8,五官長得比周俏好,輪廓分明,要不是曬得烏漆嘛黑,絕對是個招女生喜歡的小帥哥。</br> 周俏向小樹張開雙臂:“來,抱一個!”</br> 擁抱原本應該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周俏根本沒有過猶豫,和黎衍在一起,擁抱、親吻、撫觸……早已是生活中最尋常的事情。</br> 愛他就擁抱他,想他就說給他聽,在戀愛這件事上,周俏和黎衍異常合拍,從來都不吝嗇表達自己的愛意。</br> 所以對著小樹,周俏也沒有隱藏自己的思念、喜悅之情。</br> 可是周俊樹不僅沒和她擁抱,反而退了一步,面無表情地說:“這么多人看著呢。”</br> ——哦,可能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比較害羞吧?</br> ——或者是因為,他們之間畢竟隔了五年時光。</br> 周俏這么想著,訕訕地垂下了手臂。</br> “來,你袋子給我,姐幫你拎。”</br> 周俏要去拿周俊樹的行李袋,他沒答應:“給你帶了點老家的特產,紅棗,地瓜,很沉的,我力氣大。”</br> 小樹好貼心,周俏樂呵呵地沒再勉強。</br> 正是晚飯時間,周俏帶著小樹坐地鐵回家。在地鐵站,周俊樹盡力保持冷靜,但周俏知道,他對一切都很好奇,很認真地看周俏在自助售票機上幫他買票,很認真地觀察別人怎么刷卡進站。</br> “記住這個站名,我們家就在這個站對面的小區,不管你在哪兒,只要有地鐵站,你就點這個站名買票,然后看好換乘線,就能回家。”</br> 周俏站在錢塘地鐵線路圖前,耐心地說給小樹聽。</br> 周俊樹看著這張線路圖,好多條線,五顏六色的。他想,這就是大城市嗎?發達省份的省會城市,這么大!怪不得周俏死活都要留在這里,不愿回去。</br> 地鐵到站,周俏領著小樹下車,說:“先別忙著回家,你餓了吧?姐帶你去吃晚飯。”</br> 周俊樹看著她,問:“姐夫呢?”</br> “他應該已經下班回家了。”周俏看過時間,“小樹,咱倆得先聊聊,我覺得你對你姐夫可能有點誤會。”</br> 周俊樹:“……”</br> 周俏帶小樹走進商場一樓那家肯德基,買了兩份套餐,洗過手坐下后,周俊樹對著面前的漢堡、薯條發起楞來。</br> “吃吧,你應該沒吃過肯德基吧?嘗嘗,很好吃的。”周俏已經拆開漢堡咬了一口,還把自己的辣翅放到小樹的托盤上,“你在長身體,多吃點。”</br> 周俊樹當然沒吃過肯德基,學校所在的鎮上只有一家山寨漢堡店,有同學過生日去吃過,說是非常好吃,但周俊樹很節儉,壓根兒沒想過去買。</br> 他學著周俏的樣子咬了一口漢堡,里頭的醬料和生菜葉讓他有些不習慣,吃了幾口又覺得味道很好,接著便大口大口地吃起來。</br> 周俏笑瞇瞇地看著他:“慢點吃,別噎著,吃得不夠姐再給你買。”</br> 周俊樹抬頭看她,問:“姐你現在每個月掙多少錢?”</br> “平均五六千吧。”周俏說,“還可以,你姐夫工資比我高,我倆加起來一個月能有快一萬五。”</br> 一萬五啊……周俊樹有被驚到,這里的工資真的好高!</br> 吃了一會兒,周俏切入正題:“小樹,一會兒回家會見到你姐夫,我覺得你對他有誤會,他雖然坐輪椅,但他是個超級優秀的人,我和他是自由戀愛,感情真的很好,和他結婚我非常幸福。”</br> 周俊樹從沒聽過這些話。在老家農村,結婚這種事大多是由父母說了算,男女雙方見幾面,覺得差不多就定下了,然后擺幾桌酒,兩個人就一起出去打工,最多過年時一塊兒回來。</br> 他從小到大的同學大多數是留守兒童,父母能在鎮上工作已經算很牛逼,去縣里更是鳳毛麟角。他聽到的夫妻關系幾乎都是一地雞毛,影視劇、小說又沒看過,根本難以想象所謂的自由戀愛、婚姻幸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br> 周俊樹注意到周俏無名指上的戒指,心里有點酸,問:“他是做什么的?”</br> “他在一家外企工作,外企就是……外國人開的公司。”周俏解釋著,“他坐辦公室的,每天的工作就是用電腦做數據,很厲害哦。”</br> 周俊樹吸一口可樂:“他坐輪椅……是癱了嗎?”</br> “不是,他是截肢。”周俏回答,“兩條腿截肢,被汽車軋的。”</br> 周俊樹皺起眉。</br> ——這么嚴重,兩條腿截肢?比邵群山都要嚴重。</br> “你們是怎么認識的?”小少年問題很多。</br> 周俏覺得說來話長,干脆長話短說:“就偶然認識的,我認識你姐夫的時候他還是健康的,幫過我好幾次。后來他出了車禍,只能坐輪椅,我和他談了幾個月,就結婚了。”</br> 見小樹一臉木然,周俏眼睛亮亮地看著他,“他是A大畢業的你知道嗎?別的你不懂,A大你總該知道吧?全國重本!他是正兒八經的本科生!和邵群山完全不一樣,你一會兒見到他就知道了。”</br> 周俊樹沉默了好一會兒,問:“他很有錢嗎?”</br> “……”這個問題,周俏實在無法給予肯定回答,只能說,“不算特別有錢,他有個房子,不過是樓梯房,他住不了,我們就租出去了。現在住的電梯房是租來的,等于一房換一房。”</br> 周俊樹的漢堡已經吃完了,一根一根地吃著薯條,低聲說:“姐,你知道么?你跑了以后,邵群山帶著親戚來家里鬧過,把東西都給砸了,爸還被揍了。當時他們說要報警抓你,幸好咱們村的支書過來勸架,說你未成年,就算抓了你,你也不用坐牢,可能還會讓邵群山和爸吃牢飯,他們才沒敢報。不過,爸把彩禮錢都退了,為這事兒,他氣得不行,當天就把我打了一頓。”</br> 周俏無言以對。</br> “姐夫不知道這些事是嗎?你是想叫我不要說,對嗎?”周俊樹冷冷地說,“你給爸跪下時說的那些話,我記得清清楚楚,邵群山來咱們家說了你后來發生的事,我也都知道。所以,姐,我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你會嫁給一個殘疾人,邵群山家的條件在他們那個鎮已經算拔尖,你都不肯嫁,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這城里男人這么多,為什么偏偏要挑這么一個?”</br> “我和你說了,你姐夫和邵群山半點兒都不一樣!和家庭條件無關!”周俏有點上火,音量都提高了一些,“周俊樹你說的沒錯,我就是想提醒你不要在你姐夫面前說邵群山的事。那件事本來就是犯法的!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我喜歡你姐夫,他也喜歡我!我不希望因為你的到來而讓我們夫妻產生誤會。你十七歲了,不是小孩子了,很多東西你要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去分辨,不要聽風就是雨地瞎想一氣!你姐夫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值不值得我嫁,你和他相處幾天就會知道了。”</br> 周俊樹再也沒說話,食物吃完,周俏帶著弟弟走到廣場對面的雅林豪庭。坐電梯上樓時,周俊樹猶豫片刻,問出一個在心里想了很久的問題:“姐,現在在你心里,姐夫才是最重要的人,是嗎?”</br> 這么孩子氣的話,讓周俏感到很無奈,但她不打算撒謊,正色道:“是,他是最重要的,是要和我一起走一輩子的人。而你,你永遠是我的親弟弟,是我的家人。而且小樹你要知道,你將來會擁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人生,姐不可能一直陪著你的。”</br> “你本來也沒有陪著我。”周俊樹涼涼地說。</br> 周俏嘆了一口氣。</br> 周俊樹心里像被潑了一盆冷水,根本無暇去思考周俏話里的意思。他只知道,周俏已經不在乎他了,五年前拋棄他是被逼無奈,而五年后,她親口承認,自己早已不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br> 那么,他千里迢迢趕來錢塘,到底是為了什么?</br> 304室門前,周俏拿出鑰匙開門進屋,黎衍聽到聲音,立刻從主臥坐著輪椅出來,他依舊穿著假肢,沒有脫掉上班時的襯衫和西褲,只為了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些。</br> 周俏給小樹拿出拖鞋,對黎衍說:“阿衍,這是我弟,周俊樹,小樹。”</br> 又指指黎衍,“小樹,這是黎衍,黎明的黎,衍生的衍,我老公,你姐夫。”</br> 黎衍對著周俊樹笑起來,向少年打招呼:“嗨,小樹你好,第一次見面,過來挺累吧?”</br> 周俊樹:“……”</br> 他繃著下巴抿著唇,愣是一個字兒沒蹦出來。周俏看了弟弟一眼,拍拍他的胳膊:“叫人啊。”</br> 周俊樹還在裝酷,對峙中,氣氛逐漸尷尬。</br> 此時小少年的內心已經翻江倒海,站在黎衍面前幾乎是居高臨下地看他,眼神很不友善。</br> 黎衍的外表其實出乎周俊樹的預料,這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居然非常帥!很年輕,看肩膀寬度和手臂長度,個子也不矮。他穿著一件深色襯衫,沉穩的氣質中隱隱透著鋒芒,就連身下那架輪椅都顯得很洋氣。</br> 黎衍其實很不喜歡別人用這樣的角度看他,但對方是周俏的弟弟,他也不會計較,說:“小樹,要是覺得姐夫喊不出口,沒關系,叫我衍哥吧,我差不多比你大十歲。”</br> 周俊樹這才低低地叫了一聲:“衍哥。”</br> 周俏有點不開心,轉念一想小樹知道這個消息也才沒幾天,再給他一點兒時間去接受吧。</br> 黎衍又笑起來,問周俏:“你倆吃晚飯了嗎?”</br> “吃了,你呢?”</br> “我也吃了。”</br> 周俏看看墻上的鐘:“快八點了,也沒太晚,阿衍你換下衣服,我陪你下去走路。”</br> 黎衍有點吃驚:“今天還要走路嗎?”</br> “當然!”周俏瞪他,“不許偷懶哦。”</br> 第一次和小樹見面,黎衍不想讓小舅子認為自己很懶惰,便妥協了:“好吧……”</br> 趁著黎衍在房里換衣服,周俏帶小樹去次臥參觀,周俊樹問周俏:“去走路是什么意思?”</br> 周俏說:“走路就是鍛煉,你姐夫每天都要鍛煉。外面很熱,你留在家里看電視吧,我們很快就回來。”</br> 周俊樹想了一會兒,問:“我能一起去嗎?”</br> 黎衍沒有拒絕小樹一同前往。</br> 在小區西南角的塑膠跑道上,他在周俏的陪伴下練習走路。</br> 走路就還是那樣的姿勢,區別在于現在走起來不會那么累。果然什么事兒練多了就能進步,黎衍體力更好了,殘肢力量也加強了,即使走得還是很難看,但他知道肌肉萎縮已經暫時控制,鍛煉的動力就一直保持著。</br> 周俊樹岔著兩條腿坐在跑道邊的一塊景觀石上,看自己的姐姐扶著那個拄著一支拐杖的男人走過來,走過去,走過來,走過去……</br> 他走路的樣子真的好奇怪啊!周俏說他是雙腿截肢,截到哪兒會走成這么一副鬼樣子?</br> 是大腿嗎?兩條大腿?</br> 這也太嚴重了吧?</br> 就算他很優秀,名校畢業長得又帥,還在老外開的公司工作,那又怎樣?這身體實在是太特么糟糕了!</br> 結婚可是一輩子的事,周俏一定是昏了頭,要不然怎么會嫁給這么一個人?</br> 走了大半個小時,黎衍坐回輪椅上,三個人一起回家。</br> 到家后,周俏讓小樹自己在客廳看電視,她端著一盆熱水和黎衍一同進了主臥,并關上了門。</br> 周俊樹:“?”</br> 又過了半小時,周俏才端著臉盆出來,周俊樹忍不住問:“姐你們干嗎呢?”</br> 周俏“噓”了一聲,輕聲道:“你姐夫鍛煉完要按摩肌肉,要不然第二天腰會酸。”</br> 周俊樹驚訝地問:“每天都要弄嗎?”</br> “對啊,每天都要鍛煉的呀。”周俏對他笑笑,“要不你先洗澡吧,坐了一天火車也累了,來,姐教你浴室怎么用。”</br> 周俊樹獨自一人站在衛生間里四處打量,盥洗臺對他來說特別低,馬桶邊裝著兩個金屬扶手,淋浴間里也有扶手,還擺著一把塑料椅子。</br> 周俊樹:“……”</br> 他想,城里人就是講究,殘疾人住的房子連廁所都不一樣。</br> 老家村里也有幾個人在外出打工時因傷致殘。有人因為礦井出事被壓癱了,有人在工地打工被機器切掉了手臂,還有一個男人,兩條小腿因車禍截肢,就在膝蓋上包塊布墊,天天跪著走,跪的年份長了,那人的膝蓋都沒辦法再打直。</br> 但那些人過得都很糙,家里人也沒誰專門去伺候他們,有些老婆跑了,沒跑的也成天在那兒扯著嗓子罵。</br> “你他娘的又尿褲子了!自己滾屋里換去!一股子騷味兒!”</br> “你就是干啥啥不行!添亂第一名!老娘嫁給你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br> ……</br> 看著這間做過無障礙改造的衛生間,周俊樹又一次為周俏感到憋屈與不值。他想,十幾、二十年后,周俏會變成和村里那些女人一樣的潑婦嗎?</br> 誰能數十年如一日、無怨無悔地去照顧另一個人啊?</br> 周俏總有一天會厭倦的!會后悔,會失望,會罵現在的自己就是個傻逼。</br> 想到這兒,周俊樹恨恨地脫下衣服,進淋浴房洗澡。</br> 第一晚過得很平靜。</br> 周俏和黎衍把禮物送給小樹,就讓他早點休息。</br> 周俊樹躲在房間里,偷偷地把黎衍送的鞋子翻來覆去看了好久,還試穿了幾遍,心里非常激動,想起之前收鞋子的時候,自己卻是一臉不屑,連謝謝都沒說。</br> 小樹進屋后,周俏感到很難為情,對黎衍說:“對不起,我代小樹向你道歉。”</br> 黎衍搖搖手,并不在意:“沒事兒,小樹還小,宋晉陽十六歲時也是這副德性,我媽買給他的衣服他能給扔了,長大了就會懂事的。”</br> 因為暑假要打工,小鎮學霸周俊樹同學每天都是5點半起床,做暑假作業、復習功課、背誦英語。</br> 所以,來到錢塘的第二天早上,穩定的生物鐘就把他給叫醒了。</br> 他起床后去洗臉刷牙,回到房間就開始做卷子。</br> 做著做著,周俊樹聽到客廳里傳來腳步聲,看了一眼時間,才6點半。</br> 有腳步聲肯定是姐姐,一會兒后,周俊樹打開房門,看到周俏正打著哈欠從衛生間出來,走進廚房。</br> “姐,你這么早就起了?”他也跟進廚房,問道。</br> 周俏撓撓自己亂蓬蓬的頭發,說:“給你姐夫做個飯,他要帶午飯去單位的。”</br> 周俊樹:“……”</br> 周俏一邊洗辣椒,一邊笑著說:“小樹,你還記得我做的辣椒小炒肉嗎?那時候能吃點肉,就跟過年一樣。你姐夫特別喜歡我做的這道菜,每次做,他飯都能吃兩碗。”</br> 周俊樹眼神陰郁,半點兒不想搭話。</br> “你早餐想吃什么?”周俏轉頭看他,“我一會兒出去買,給你嘗嘗這邊的早餐,小籠包子怎么樣?”</br> “隨便。”周俊樹丟下一句話就回了房間。</br> 到七點半,客廳里熱鬧起來,黎衍洗漱完畢,周俏已經買回早餐——三碗豆腐腦,三客小籠包。三個人圍坐在桌邊,周俏給兩個男人一人一個煮雞蛋,一罐牛奶。</br> 周俊樹問了一句:“你自己的呢?”</br> 周俏笑嘻嘻地說:“我不習慣早上喝牛奶,都是睡覺前喝的,你不懂了吧?喝了牛奶再睡可以美容助眠,女的就適合晚上喝。”</br> 黎衍抬頭看著她,知道周俏在撒謊,她晚上從來不喝牛奶,事實上,家里一直都只有黎衍在喝牛奶。</br> 他的確忽略了這件事,一開始周俏給他吃雞蛋喝牛奶,是因為那時候他幾乎算是營養不良,瘦成皮包骨頭,而且他是出了“餐費”的。</br> 后來,他和周俏的關系漸漸轉變,變成戀人、夫妻,“餐費”已經變成工資上交,但每天一個雞蛋一罐牛奶的習慣被周俏保留了下來。</br> 黎衍有些自責,這么顯而易見的問題,小樹一下子就發現了,他卻大半年都沒察覺,真是不應該。</br> 他知道周俏其實就是想省錢,每天一罐牛奶,一個月也要一百多塊。</br> 周俊樹沒有懷疑周俏的話,繼續埋頭吃早餐。</br> 八點整,黎衍穿戴整齊、帶上飯盒、坐著輪椅準備出門,周俏在門口與他道別,彎下腰親親他的嘴,說:“路上小心,老公拜拜。”</br> “拜拜,你們玩得開心點。”黎衍向小樹揮揮手,“小樹拜拜。”</br> 周俊樹一臉冷漠地看著他,周俏關上門后,他問:“他怎么去上班?”</br> “他有一輛三輪電動車。”周俏看向弟弟的眼神帶著不悅,“小樹,你很沒有禮貌知道嗎?別人和你說再見,你都不理的嗎?”</br> 周俊樹冷哼一聲:“不想理,不行嗎?”</br> 周俏生氣了:“不行!”</br> “他是你老公,跟我有什么關系?”周俊樹梗著脖子看周俏,“我來之前三天你才告訴我你結了婚!你自己都沒把我當弟弟!憑什么要我對他有禮貌?”</br> 周俏真氣得不輕:“周俊樹你讀書就是讀成這樣的嗎?你這素質就算讀再多書都沒用!黎衍他怎么你了?嗯?自己省吃儉用給你買雙幾百塊的鞋,你不說謝謝!出去上班和你說再見,你也不理人!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的素質走上社會是混不下去的!學文化前你先給我學會怎么做個人!”</br> 周俊樹大吼起來:“我是素質差!不像你已經變成城里人了!我也想學怎么做人啊!有誰來教我嗎?!爸來教還是媽來教?還是你來教啊?!操!”</br> 吵過幾句后,小少年把自己關進了次臥。</br> 周俏心力交瘁,等到9點多,她去敲小樹的房門。</br> “小樹,差不多時候了,你出來,姐帶你出去玩。”</br> 周俏知道小樹還在怪她丟下他獨自離開,但這是她的錯嗎?</br> 當然不是。</br> 所以她沒打算和小樹道歉,也知道叛逆期的男孩子更加不會向她道歉。周俏就只給小樹一個臺階下,心里打定主意,他要是不出來,就隨他去。</br> 年紀不大脾氣倒不小,隨誰的呀?隨黎衍的嗎?</br> 周俊樹最終要了這個臺階,幾分鐘后,他板著臉出來了。</br> 周俏帶他去參觀A省博物館,還給他租了一個電子講解器。</br> 博物館工作日人不多,周俊樹很感興趣,每個展廳都看得很認真。</br> 參觀完畢已經是下午1點多,周俏帶弟弟去吃了一碗面條,又坐公交去到A大。</br> A大還沒開學,不過新一屆的大一新生已經提前入校軍訓。</br> 可能是為了假期安全,參觀A大需要網上預約,周俏不知道這事兒,在大門口被攔著不讓進。</br> 她不想白跑一趟,試著給徐辰昊打了個語音電話,很幸運,徐辰昊正在當班,接到電話就趕了過來,讓周俏和小樹做好登記,就帶他們進到校園。</br> “太謝謝你了!”周俏很開心,“要不是你,今天就白跑了。”</br> 徐辰昊樂呵呵地說:“不客氣,舉手之勞,暑假里安保人員不多,所以每天預約的號子放得很少,當天肯定是約不到的。”</br> 他陪著周俏姐弟沿著主干道往校園里走,周俊樹看著周圍的建筑,一雙眼睛睜得老大,眼神特別亮。</br> 漸漸的,周俊樹一個人走到前頭去了,只余周俏和徐辰昊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周俏問:“你拿到大專畢業證了?”</br> “是啊。”徐辰昊說,“花了兩年半,八千多塊錢,總算是拿到了,我還過了英語三級!”</br> “好厲害啊!”周俏十分佩服。</br> 徐辰昊誠懇地說:“你也可以考慮考慮繼續讀書嘛,你男朋友都是這學校畢業的,你跟他差距太大也不好。”</br> 周俏笑笑:“現在沒有時間啊,過兩年再考慮。”</br> 又走了一陣子,周俏心里糾結了很久,問:“徐辰昊,你明年就要去新加坡了,是嗎?”</br> 徐辰昊點頭:“對。”</br> 周俏盡量說得自然:“上一回你說去新加坡打工,一年能存多少錢來著?我忘了。”</br> 徐辰昊說:“包吃包住,能存十幾萬。”</br> 周俏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哦……”</br> 徐辰昊有點奇怪:“怎么?你想去啊?你不是都有男朋友了嗎?”</br> 周俏忙否認:“沒有沒有,我就是一下子想起這事兒有點好奇,我不會去的。”</br> 徐辰昊說:“如果你想去,我可以把我叔叔介紹給你。”</br> “不用,我不會去的!我怎么可能會去啊?”周俏笑著說。</br> 走了一段路,徐辰昊和他們分開了,周俏帶著小樹在A大校園里慢慢逛。</br> 來到大操場,看到新生們正在軍訓,穿著迷彩服的十八、九歲少男少女個個神采飛揚,精神抖擻,口號喊得震天響。</br> 周俏心想,他們一定都很驕傲吧,能進到這所全國知名的大學就讀,未來就是一片光明。如果是她,這時候就算天再熱,訓練再累,也會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不已。</br> 看看身邊的小樹,他的眼睛里寫滿了向往,神情嚴肅地看著操場上那些只比他大一、兩歲的年輕人。</br> “你上學期期末考全班第一,年級第四。”周俏說,“還是不夠的,小樹,你要想考A大,最后一年必須拼盡全力,拿年級第一,甩第二名很多分才行。”</br> 周俊樹眼睛亮了一下,沒有接腔。但是周俏知道,他聽進了她的話。</br> 這一天的行程全部結束,周俏帶小樹回家時,先去菜場買菜,回家后準備做飯。</br> 黎衍下班回到家,坐在門口擦輪椅輪子。</br> 大概因為被姐姐批評過,周俊樹自己也覺得做得不妥,一步三拖地走到黎衍身邊,喊了一聲:“衍哥你回來了。”</br> 黎衍差點笑出來,抬頭看他:“嗯,今天你姐帶你去哪兒玩了?”</br> “博物館,A大。”周俊樹回答。</br> 黎衍說:“聽你姐說,你都是全班第一的,努把力,試著沖沖A大,做我的小學弟。”</br> 周俊樹點點頭:“哦。”</br> 三人一起吃過飯,周俊樹回房做作業,周俏陪黎衍下樓走路。</br> 走了十分鐘后,黎衍站住腳,牽住了周俏的手。</br> 周俏抬頭看他:“怎么了?”</br> 黎衍說:“今天我在網上下單,買了三箱牛奶,明天會送到。”</br> 周俏:“啊?”</br> “以后,你每天也要喝牛奶,我們互相監督。”黎衍捏捏她的手,微微笑起來,“過幾年,你是要做媽媽的人,身體也得養好,你太瘦了,我要把你養得胖一點。”</br> 周俏被他感動到了,怔怔地說不出話來。</br> “俏俏……”黎衍嘆一口氣,“真的,聽我一句,你試著對自己好一點,不要虧待自己。誰是咱們家最重要的人你知道嗎?是你,不是我。我倒下了還有你在,你倒下了,你自己說說,要我怎么辦?”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