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俏二十三歲生日那天,黎衍和周俊樹并肩坐在桌邊,和她視頻。</br> “去年還說今年要給你好好過。”黎衍看著面前那個小小的蛋糕,有些郁悶,“沒想到一年比一年更敷衍了。”</br> 周俏手邊也是一塊小蛋糕,不過這次蠟燭是插在她這邊的,笑著說:“哪兒敷衍了?我很喜歡,你倆趕緊給我唱歌呀!”</br> 黎衍看了小樹一眼,小樹張了張嘴,說:“我就拍手吧,姐夫你唱!”</br> 黎衍沒辦法,輕輕地唱起生日歌來,小樹在邊上跟著節(jié)奏拍手,唱完后,黎衍說:“生日快樂,老婆,Iloveyou.”</br> 周俏吹熄蠟燭,閉著眼睛合掌許愿,睜開眼睛后笑得很開心:“謝謝老公,Iloveyou,too.”</br> 周俊樹被喂了一嘴狗糧,趕緊也刷一波存在感:“姐,生日快樂!”</br> 周俏笑瞇瞇的:“謝謝你小樹,你和你姐夫住一塊兒,要乖乖的啊。”</br> 周俊樹想起上一年暑假發(fā)生的事,羞愧地低下頭:“哦……”</br> 黎衍伸手揉揉他腦袋:“臭小子還不好意思了。”</br> 三人開始吃蛋糕,周俊樹吃完后就溜開了,把時(shí)間留給周俏和黎衍。</br> 周俏一邊舀著蛋糕,一邊說:“阿衍,和你說個事兒,你還記得徐辰昊嗎?他也來新加坡了,已經(jīng)安頓好,他看了我朋友圈知道我也在這兒,今天早上就和我聯(lián)系,說想約我吃個飯。我和他雖然不熟,也算打過幾次交道,去年帶小樹進(jìn)A大參觀還是他幫的忙,所以我就答應(yīng)他了,約的下回休息天一塊兒去吃肉骨茶。”</br> 黎衍沒什么意見:“行啊,你去唄,這么多國家,你倆都去的新加坡,也算挺有緣的了。”</br> 周俏湊近手機(jī)小聲問:“你不吃醋嗎?”</br> 黎衍伸手捂住眼睛笑了老半天:“我是醋壇子嗎?要是個金發(fā)猛男我還吃吃醋,徐辰昊……就他那碗醋我早八百年前就吃過了,還輪得到現(xiàn)在?”</br> “也是。哎你那會兒真的吃過他的醋呀?”周俏樂死了,“你那時(shí)候就喜歡我了對不對?還死鴨子嘴硬,裝腔作勢讓我去好好找個男朋友,哼!”</br> 黎衍好無奈,瞪她一眼:“不準(zhǔn)翻舊賬啊!都什么時(shí)候的事了!”</br> 的確已經(jīng)過了好久,一年半了,周俏想起自己和黎衍在601時(shí)吵吵鬧鬧的場景,心里很懷念。</br> “小樹聽話嗎?”她小聲問,“沒惹你生氣吧?”</br> 黎衍笑得舒展:“沒有,小樹很好,每天都上班,休息天在家還會給我做飯吃,說我做得太難吃。其實(shí)我現(xiàn)在水平和他差不了多少,他也就會那幾個菜。前兩天臭小子還問我要不要吃水煮羊肉,我說不要,大熱天的吃羊肉,上火了……”他壓低聲音,眼神壞壞的,“都沒人給我瀉火。”</br> “哎呀!你這個人……小點(diǎn)兒聲,小樹都在呢。”周俏又羞又急,臉都紅了。</br> 黎衍見她這副樣子,笑得很得意。</br> 周俏看著鏡頭里黎衍熟悉又帥氣的臉,輕聲說:“阿衍,我好想你啊。”</br> 黎衍的笑容漸漸收斂下來。</br> “我也很想你,恨不得你現(xiàn)在就坐我身邊,讓我抱抱。”他的手指忍不住就伸到屏幕前,指尖輕動,最終又收了回來,“沒事兒,再等半年我們就能見面了。”</br> “嗯。”周俏甜甜地笑,“再等半年,很快的。”</br> 和徐辰昊見面那天,周俏帶上了胡丹綺,徐辰昊也帶著一個男同事小章,四人約在濱海灣“花穹”館門口會合。</br> 周俏和胡丹綺來到新加坡半年多,還沒進(jìn)“花穹”和“云霧林”參觀過。那是兩座巨大的玻璃植物冷室,展示了來自全球的數(shù)萬種特色花卉和神奇植物,非常漂亮,云霧林里據(jù)說還有網(wǎng)紅大瀑布,是游客來新加坡必打卡的景點(diǎn)之一。</br> 一年不見,周俏和徐辰昊在異國他鄉(xiāng)再次碰面,感覺都很神奇,四個人互相認(rèn)識后,準(zhǔn)備買票進(jìn)館游玩。</br> 買票時(shí),徐辰昊和周俏一起去,他聽到周俏用流利的英語和柜臺里的馬來西亞籍工作人員交流,感到不可思議。買完票,徐辰昊說:“周俏,你現(xiàn)在英語好好啊。”</br> 周俏忙說:“就簡單對話罷了,我現(xiàn)在在西餐廳做服務(wù)生,天天都要和老外對話的,不會說就逼著說,換誰都會進(jìn)步的。”</br> 徐辰昊很慚愧:“哪是簡單對話,你剛才說的我都沒怎么聽懂。”</br> 周俏笑道:“那大概是我發(fā)音不標(biāo)準(zhǔn),絕對不是你的問題。我老公一直說我發(fā)音不標(biāo)準(zhǔn),誰叫我是山溝溝里來的呀。”</br> 檢票進(jìn)館,周俏發(fā)現(xiàn)花穹館果然很美,四個年輕人走走看看,拍照聊天,玩到后來周俏和徐辰昊就并肩而行了。徐辰昊問周俏:“你到這邊,每個月薪水是多少啊?”</br> 周俏說:“頭一年是2800新幣。”</br> “這么高?!我才2400。”徐辰昊很吃驚,“包吃住嗎?”</br> “包的。”</br> 徐辰昊聞言惆悵了半天,他在一家工廠做工,因?yàn)槭鞘迨灏才胚^來的,也不會坑他,這個薪資待遇在來新務(wù)工人員里算是不錯的了,沒想到周俏的待遇比他還要好。</br> 周俏給他解釋:“我們工作強(qiáng)度很大的,除了上班,還要上課。其實(shí)酒店也是為了儲備人員,你也知道,這個薪水比起他們本國老百姓要低很多了。以后服務(wù)年限滿了,我們回國以后可以進(jìn)入同一個集團(tuán)下屬的酒店工作,大家?guī)缀醪粫ネ饷嬲夜ぷ鳌!?lt;/br> 徐辰昊說:“那不是很好嗎?又能學(xué)東西,以后回國又能安排工作。我現(xiàn)在做的工作技術(shù)含量不高,到時(shí)候看看能不能換個工種,學(xué)點(diǎn)技術(shù)再回去。”</br> 兩人聊了一會兒后回頭,發(fā)現(xiàn)小章和胡丹綺在后頭聊得很開心,小章三本院校畢業(yè),是個二十五歲的男孩子,個子不高,長得還不錯,和徐辰昊在同一家工廠工作,不過是管理實(shí)習(xí)崗。</br> 他走哪兒都要幫胡丹綺拍照,徐辰昊偷偷問周俏:“小胡有對象嗎?”</br> 周俏小聲說:“有,在錢塘。”</br> “呃……”徐辰昊嘆口氣,“那我待會兒還是提醒一下小章吧。”</br> 游玩過雙館,四個年輕人步行了一段路,找到一家商場吃肉骨茶。周俏說這頓飯她請客,因?yàn)樗刃斐疥粊淼迷纾闶菫樗咏语L(fēng)。</br> 徐辰昊欣然應(yīng)下:“好,那我們就不客氣了,下一次出來玩,我請客。”</br> 吃飯時(shí),小章的情緒明顯低落下來,周俏看得想笑,胡丹綺也意識到問題出在哪里,一改之前的活潑勁兒,低著頭不再吭聲。</br> 晚上,黎衍看到周俏發(fā)出來的朋友圈照片,有在雙館里拍的,也有在逛濱海灣花園的路上拍的。四個年輕人以天空樹為背景請路人幫忙合影,左邊兩個男生,右邊兩個女生,徐辰昊和周俏站在中間,一起對著鏡頭微笑。</br> 黎衍:“……”</br> 躺在床上和周俏視頻時(shí),小黎先生垮著一張臉。</br> “你怎么啦?”周俏問,“公司里碰到不開心的事了嗎?”</br> 黎衍看著她,說:“我吃醋了。”</br> 周俏一愣,才反應(yīng)過來:“你不是說你不吃醋的嗎?”</br> “我現(xiàn)在又吃了。”黎衍說,“你說和徐辰昊去吃飯,怎么還一塊兒去玩了?還合影,離這么近!”</br> 周俏趕緊順毛:“我們有四個人啊,都沒去過雙館,就去玩一下嘛。矮油,我們家阿衍哪那么容易吃醋啊,阿衍最大方了,對吧對吧?”</br> “我一點(diǎn)也不大方。”黎衍“哼”了一聲,“你拍照為什么要和徐辰昊湊在一起?”</br> 周俏說:“因?yàn)橹挥形覀z是認(rèn)識的呀。”</br> 黎衍問:“那你為什么還要把照片發(fā)朋友圈啊?”</br> 周俏歪過頭看他:“你年會和女同事合影,不也發(fā)朋友圈了嗎?”</br> 黎衍啞口無言,對著手機(jī)委屈巴巴地眨眼睛。</br> 周俏“噗嗤”一聲笑出來,問:“真生氣啦?”</br> “沒有。”黎衍的語氣變得溫和又無奈,“就是覺得……在錢塘的時(shí)候,我都沒陪你去景點(diǎn)玩過,那么多公園,哪兒都沒去過。看你在外面和朋友玩得這么開心,就覺得自己很不稱職。”</br> “你怎么又說這樣的話?”周俏聲音柔柔的,“稱職不稱職,難道是看陪不陪老婆出去玩來決定的嗎?咱倆都知道你又不是不想陪我,就是出門會有點(diǎn)不方便嘛。阿衍,以后會好的,我們可以去許多許多地方,我在酒店看到過很多坐輪椅的人,也有很多用假肢走路的,真的!這事兒其實(shí)想開了就沒什么,只是出行方式不一樣而已。我愛的是你這個人,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了,非要說這些話來探探我,就想聽我對你掏心窩子說話是嗎?那你不如直說嘛,想聽我說什么我都說給你聽。”m.</br> 說到這兒,周俏清了清嗓子,“黎衍我好愛你,我好喜歡你,我好想你,想親你想抱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br> “哎哎打住啊!”黎衍原本聽得挺感動的,聽到最后一句就不樂意了,“呸呸呸,別瞎說,這種話哪能亂說的?”</br> 周俏笑得瞇起眼睛:“好好好,不說不說,反正你別瞎想就是了。”</br> 黎衍沉默片刻,說:“我現(xiàn)在……有點(diǎn)兒明白謝總為什么會怕老了。咱倆以后年紀(jì)大了,總感覺你會很辛苦。”</br> “幾十年后的事呢,現(xiàn)在著什么急呀。”周俏對著他調(diào)皮地眨眨眼睛,“你要怕我辛苦,咱倆就生兩個孩子,等孩子大了,能幫咱倆的忙了,我就不辛苦啦。”</br> “我去!生一個都要養(yǎng)不起,還生兩個?”黎衍不停搖頭,“不行不行,爸爸壓力太大,爸爸只要一個小女兒就行了。”</br> 周俏笑個不停:“那萬一生個兒子出來怎么辦啊?丟掉嗎?”</br> “就不要兒子!”黎衍一臉的嫌棄,“你不知道,三金三天兩頭和我抱怨,家里兩個弟弟有多吵多皮,我聽著都頭大。兩個小孩都已經(jīng)會爬了,滿地亂竄,三金在家輪椅都不好通過,小孩子見著輪椅還好奇,總要追著爬,手往輪子上蹭,三金還因?yàn)檫@個被他媽罵,你說冤枉不冤枉?”</br> 張有鑫這事兒是真的。</br> 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在家忍氣吞聲一個月,和老爹拉鋸戰(zhàn)了一個月,終于說服他爸給他買了一套房。</br> 他父母家所在的小區(qū)是豪華樓盤,面積都很大,沒有一套房子在2000萬以下。老張還沒條件在本小區(qū)再買一套,只能在家附近的一個舊小區(qū)給張有鑫買了一套80多方的二手電梯房,三百多萬全款付清。</br> 房子本身帶裝修,張有鑫添了些家具家電,收拾行李就搬了過去。</br> 八月中旬的一個周末,黎衍開著小黃蜂應(yīng)邀去張有鑫的新家做客。</br> 進(jìn)門后他發(fā)現(xiàn)柯玉也在,板著一張臉,好像全世界欠了她五百萬。張有鑫神情萎靡,穿著一件松垮垮的白色T坐在輪椅上,底下是黑色五分褲,膝蓋和細(xì)瘦的小腿都露著,膝蓋骨突起明顯,腳上連拖鞋都沒穿,蒼白的腳丫子直接擱在輪椅踏板上,顯而易見的綿軟無力。</br> 黎衍轉(zhuǎn)著輪椅進(jìn)客廳,覺得這房子很寬敞,客廳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個四腳助行器、一套用來練站的站立架、一塊瑜伽墊,邊上擱著綁腿的支具和一臺專供截癱人士使用的被動訓(xùn)練腳蹬車,琳瑯滿目,看著頗為專業(yè)。</br> 柯玉幫黎衍倒了一杯水,說自己出門去打包午飯,看都沒看張有鑫一眼就走了。</br> 等她離開,黎衍問張有鑫:“柯玉怎么回事?你倆吵架了?”</br> “別提了!煩死個人。”張有鑫一臉憤懣,“天天要我鍛煉!我媽都沒這么催我的!有什么好練的?衍哥你說說,就我這種情況,練不練有什么關(guān)系?練了能站起來啊?不能!永遠(yuǎn)都不能!我特么就不愛鍛煉了!她居然還給我甩臉!你剛剛也看到了,你是客人!有她這樣的嗎?老子面子都沒有了!”</br> 黎衍:“……”</br> 他耐心勸道:“鍛煉這事兒,我之前和周俏也吵過。其實(shí)柯玉也是為你好,我堅(jiān)持鍛煉一年多了,現(xiàn)在真的比以前好,不管站還是走時(shí)間都能堅(jiān)持更久,你反正也沒上班,又不是沒時(shí)間練,就練一下嘛,沒壞處啊。”</br> “衍哥,我和你不一樣的。”張有鑫覺得很頭疼,“你練了當(dāng)然有好處,你本身穿著假肢就能走能站,我不行啊!我腰以下一點(diǎn)感覺都沒有的,那個根本不是走路,就是把腿甩出去你懂嗎?我都不明白你們?yōu)槭裁炊家义憻挘匕c不會死!腿瘦成皮包骨都死不了!只有并發(fā)癥才會死!還不如讓我好好養(yǎng)著呢!不生褥瘡,尿路不感染,身上別破皮,比什么都強(qiáng)!我都這樣了還能活多少年?讓我活得開心點(diǎn)不行嗎?非逼著我做這做那,我媽還要搞笑,到現(xiàn)在都還幻想我會好起來,請你們相信科學(xué)可以嗎?哎操老子真是服了……”</br> 黎衍心里知道張有鑫的觀念是不對的,可是以他的立場實(shí)在也很難去勸。張有鑫很固執(zhí),連醫(yī)生的話都不愿聽,柯玉又不像周俏那樣會溫柔相勸,脾氣上來直接就是罵,兩個人不吵起來才有鬼。</br> 見張有鑫這么生氣,黎衍決定扯開話題,問:“你和柯玉……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情況?”</br> 張有鑫奇怪地反問:“什么什么情況?”</br> 黎衍遲疑著:“就是……你倆,是在談戀愛嗎?”</br> 張有鑫眨眨他的大眼睛:“你是認(rèn)真的嗎?”</br> 黎衍點(diǎn)點(diǎn)頭。</br> “臥槽!怎么可能啊?哈哈哈哈哈……”張有鑫夸張大笑,笑得手都拍大腿了,“衍哥你沒看到她的樣子嗎?她哪里像個女的啊?剃頭的頻率比我都高,買的衣服比我都要漢子,要不是那張臉還像個女生,我特么都想送她剃須刀了!”</br> 黎衍想了半天,還是把那句“我和周俏都覺得柯玉喜歡你”給咽進(jìn)肚子里,問:“那你……還是喜歡那個小女神嗎?她還沒畢業(yè)吧?你倆現(xiàn)在怎么樣了?”</br> “沒怎么樣,就一直挺曖昧的。”張有鑫打開微信,找出女神的朋友圈給黎衍看,“就是她,長得漂亮不?我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孩。”</br> 黎衍看了一眼,作為一個對陌生女孩輕度臉盲癥患者,視線一移開照片,就已經(jīng)忘記了那張尖臉大眼網(wǎng)紅臉。</br> 他皺眉說:“你倆也曖昧好久了吧?兩年多了,這還要曖昧到什么時(shí)候去?好就好,不好就拉倒,她這不是在拖著你嗎?”</br> 張有鑫沒吭聲,垂了一會兒腦袋,好半天才抬起頭來看黎衍,說:“衍哥,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懂,其實(shí)……我自己都知道我不會和她有結(jié)果,但我就是很享受這個過程。她一直配合我,沒有明確地拒絕過我,我也沒有特別明確地說要她做我女朋友。就我單身,她也單身,平時(shí)聊聊微信,一起打個王者,隔一陣子我請她吃個飯,送個小禮物,我覺得只要保持這個狀態(tài),我就很滿足了。”</br> 黎衍:“……”</br> 他果然不懂。</br> 張有鑫轉(zhuǎn)著輪椅往陽臺去:“出來抽根煙吧。”</br> 黎衍跟了過去,兩架輪椅停在陽臺上,張有鑫把煙遞給黎衍:“衍哥我最近其實(shí)挺煩的,有些話沒和你說,說了就怕你又覺得我在發(fā)神經(jīng)。”</br> 他轉(zhuǎn)頭看向黎衍,瞇著眼睛抽了一口煙,說:“我真挺羨慕你的,有工作,有老婆,能走,能站,每天忙忙碌碌,生活很有奔頭的樣子。我不是,我每天都沒事干,也懶得去找工作,我爸說了,每個月給我三萬塊,用得不夠再問他要。我上哪兒去找每個月掙三萬的工作?”</br> 黎衍默默抽了口煙。</br> 張有鑫又轉(zhuǎn)回腦袋,目視前方,眼神空洞洞的:“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大小便失禁,每天算著時(shí)間去排尿,喝多少水都嚴(yán)格控制。晚上睡覺還要定鬧鐘翻身,就怕生褥瘡。屁股上和腿上肉越來越癟,穿什么褲子都沒型,甭跟我說鍛煉,沒用的,就算一天練兩小時(shí),腿該細(xì)還是細(xì)。而且我還是個處男,沒做過,估計(jì)也做不了,你說說,我才二十四,這輩子怎么過?”</br> 黎衍來之前完全沒想到,張有鑫會對他說這些。</br> 和微信里插科打諢、騷話連篇的三金不一樣,現(xiàn)實(shí)里的張有鑫雖然沒有經(jīng)濟(jì)上的困擾,其他煩惱比起黎衍來只會多,不會少。</br> 黎衍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恨不得周俏上身,可以叭叭叭地說出一大堆鼓勵的話。然而他到底不是周俏,知道很多話說出來都很空泛,張有鑫肯定聽過無數(shù)遍,再說也沒有意義了。</br> 黎衍甚至想要不要介紹謝若恒給張有鑫認(rèn)識,讓他知道其實(shí)截癱人士也可以積極樂觀地面對生活。轉(zhuǎn)念一想,現(xiàn)在也不是時(shí)候,張有鑫情緒正低落,而且他參加了輪椅俱樂部,肯定見過很多生活不錯的殘疾人,但顯然他的狀態(tài)是:我知道,我理解,但我做不到,也不想做。</br> 本來就是這樣的,不是別人能行,你就能行,別人覺得這沒什么,你也要覺得這沒什么。</br> 黎衍最明白這個道理。就像別的雙大腿截肢人士可以在人前大大方方地靠小板凳挪動,黎衍就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沒道理講,就是不行!</br> 所以最后,他只能拍拍張有鑫的肩,什么都沒說。</br> 張有鑫吐出一道煙氣,頹喪地說:“就這樣吧,活一天是一天,吃好喝好,想去哪兒就去,想玩什么就玩,想買什么就買,再活個二、三十年,也夠本了。”</br> 再過二、三十年,他也才四、五十歲,黎衍看著張有鑫年輕英俊的側(cè)臉,沉默不語。</br> 柯玉回來以后,三個人吃了一頓索然無味的午餐,吃完后,黎衍就告辭了。</br> 輪椅出門后他回頭看張有鑫,張有鑫對他笑笑,嘴邊兩個酒窩清晰地露出來,說:“衍哥,下回見。”</br> ——</br> 周俊樹收到了邱老師寄過來的A大錄取通知書,錄取專業(yè)是環(huán)境與資源學(xué)院的環(huán)境工程專業(yè)。</br> 這不是他的第一志愿,第一第二志愿果然滑檔了,不過周俊樹先前就被黎衍打過預(yù)防針,所以被環(huán)境工程專業(yè)錄取,他依舊很高興。</br> 八月底,周俊樹背著行囊去A大報(bào)到,宋晉陽開車,黎衍和沈春燕陪同。</br> 重回A大,黎衍倒沒什么,沈春燕激動得不行,不停和小樹說當(dāng)年送黎衍入學(xué)時(shí)的情景。</br> 小少年的寢室在五樓,黎衍沒上去,沈春燕和宋晉陽陪小樹進(jìn)寢室放行李,沈春燕就像別的新生媽媽一樣,爬著梯子到床上給小樹擦床板、套被子、裝蚊帳。</br> 小樹室友的媽媽和沈春燕打招呼,沈春燕也懶得解釋,指著宋晉陽和周俊樹說:“我大兒子,小兒子!”周俊樹黑臉一紅,也沒反駁。</br> 沈女士唯一的正牌兒子在樓下打了個噴嚏。</br> 宋晉陽攬著周俊樹的肩,和寢室里其他三個男孩一一打招呼:“這是我弟周俊樹,以后大家一個寢室要相親相愛,不要打架。”他拿出黎衍準(zhǔn)備的一大袋子零食飲料,借花獻(xiàn)佛,“男孩子容易餓,這些吃的喝的你們晚上肚子餓了可以吃,吃得不夠下回小樹會再帶。”</br> 三個室友都挺友善,對著宋晉陽說:“謝謝哥!”</br> 周俊樹覺得自己倍兒有面子,安頓完畢,他把沈春燕和宋晉陽送下樓,看到黎衍等在一棵大樹的樹蔭下,走過去說:“姐夫,謝謝你買的那些東西,我看他們都挺喜歡的。”</br> 黎衍笑起來:“你們這么大的男孩子,其實(shí)嘴巴都饞,又容易餓。你姐不在,我當(dāng)然要好好關(guān)照你。”</br> 臨走前,黎衍給小樹五千塊現(xiàn)金做生活費(fèi),讓他先用著,不要去找費(fèi)時(shí)間的兼職,可以試試做家教。周俊樹暑假里自己都賺了四、五千,死活不肯收,對黎衍說生活費(fèi)足夠了,他會自己再想辦法賺。</br> 小少年主意很大,黎衍硬塞給他兩千塊后,就沒再勉強(qiáng)。</br> 于是,周俊樹開始了在A大的學(xué)習(xí)生活。</br> 【我愛刺猬】</br> 俏俏日記(94)</br> 今天上班的時(shí)候碰到一件很惡心的事,我給一個客人洗頭時(shí),他摸了我的屁股。</br> 我都不明白,屁股有什么好摸的?難道他自己沒有屁股嗎?這些男的怎么都這么惡心下流?這一次我沒哭,而是大聲地罵了他。</br> 因?yàn)槲蚁肫餖哥哥了,我要勇敢!又不是我的錯,有什么好哭的?</br> 不過最后我被師父罵了,他說那個客人是他的老顧客,這么一來人家可能再也不會來了。</br> 我和師父說對不起,心里卻很高興,這種爛人,永遠(yuǎn)別來最好。</br> 201X年10月24日23:10</br> 私密文字不能評論</br> 黎衍:</br> 【小俏俏,你也是挺倒霉的,為什么總是會遭遇咸豬手呢?是因?yàn)槟憧雌饋砭秃芎闷圬?fù)的樣子嗎?</br> 讓我翻翻日歷,想想這段時(shí)間我在干什么。</br> 啊……10月23日是霜降節(jié)氣,24日,是我注冊筆名那一天,昨日霜降——我的筆名就是這么來的,很簡單吧?</br> 當(dāng)時(shí)出院回家已經(jīng)一個多月,我沒死心,在網(wǎng)上投了一些簡歷,同時(shí)向?qū)Ψ秸f明我的身體情況,當(dāng)時(shí)我想得挺好,如果能找到工作,我就在公司附近租一間一樓的小房子,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br> 可是后來你也知道了,投了那么多的簡歷,我從來沒收到過面試通知。</br> 于是我開始想辦法要怎么活下去,不能靠我媽養(yǎng)我啊,所以,我就想到了寫小說。</br> 我居然在家寫了三年多的小說,還真的賺了一些錢。俏俏你知道嗎?其實(shí),我一直喜歡寫東西,小的時(shí)候還得過市里作文比賽的第一名,高考時(shí)語文成績也很好。</br> 如果不是因?yàn)榧依锝?jīng)濟(jì)條件需要改善,我可能真的會選文科,然后去讀一個和文學(xué)有關(guān)的專業(yè)。不過現(xiàn)在也挺好,我也算是嘗過文藝青年的滋味了,雖然寫的東西成績不怎么樣,好歹也養(yǎng)活了自己好幾年。】</br> 擱下筆,合上筆記本,黎衍轉(zhuǎn)頭看向窗外。</br> 又是一年秋天,十月,是他和周俏相識的月份。去年十月兩人躲在被窩里說悄悄話的場景仿佛還在眼前,而現(xiàn)在,他的周俏已經(jīng)在新加坡待了九個多月。</br> 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軌跡上努力地、按部就班地生活著。</br> 周俏在西餐廳工作過幾個月后,又在酒店康樂中心待過一陣子,現(xiàn)在成為了一位負(fù)責(zé)會務(wù)的服務(wù)生。</br> 黎衍依舊每天上班、下班、回家做飯、鍛煉,睡前和周俏視頻聊天。</br> 他過了CFA二級,三級要次年六月考,已經(jīng)報(bào)名,但還沒急著復(fù)習(xí)。</br> 宋樺上著班,沈春燕享受著悠閑的退休生活,打打麻將,跳跳廣場舞,有時(shí)候白天就去宋晉陽的新房幫他督工、開窗通風(fēng),周末則去黎衍家,給兒子做頓大餐,幫他打掃一下衛(wèi)生。</br> 宋晉陽和楊瑾頌的新房在九月裝修完畢,通風(fēng)三個多月,等待著元旦后喬遷新居。</br> 周俊樹在A大快快樂樂地學(xué)習(xí),因?yàn)樵阱X塘有“靠山”,小伙子一改高中時(shí)沉默寡言的脾氣,人緣還不錯,參加體育活動也積極,業(yè)余時(shí)間還會打打零工做做家教。每個月,周俊樹會挑一個周末來黎衍家住一晚,陪陪姐夫,幫他做個大掃除,走的時(shí)候帶上黎衍和沈春燕為他準(zhǔn)備的零食和日用品。</br> 秋去冬至,十二月初的一天,錢塘下著淅淅瀝瀝的冬雨,黎衍殘肢疼得厲害,堅(jiān)持著練完站后,他洗過澡,早早地鉆進(jìn)被窩里休息。</br> 還沒到和周俏視頻的時(shí)間,黎衍拿著一本小說靠在床頭閱讀。小說是他自己去圖書館借來的,自從有了小黃蜂,他能去的地方真的多了許多。</br> 這時(shí),手機(jī)鈴聲響起,黎衍一看,居然是張有鑫。</br> 八月那次碰面以后,黎衍和張有鑫就沒再見過面,平時(shí)只在微信聊幾句。</br> 黎衍接起電話:“喂,三金。”</br> 張有鑫那邊起先沒聲音,黎衍又叫了一遍:“三金?”</br> 過了好一會兒,張有鑫終于出了聲:“衍哥……”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