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有鑫的聲音像是含在喉嚨里,黎衍聽出他不對勁,問:“三金你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br> “沒事,我喝了點酒……”張有鑫呵呵呵地笑起來,“就……突然,想打電話和你聊聊天。”</br> 黎衍有些擔心,還是耐著性子說:“好,你想聊什么?我陪你聊。”</br> “衍哥我和你說,前幾天……我們家,給我那兩個弟弟辦了一場……周歲,生日宴。”當話說長了,黎衍能明顯感覺到張有鑫的醉意,“來了好多好多人!我爸,我媽,高興壞了!”</br> “其實我也挺高興的……我還滿喜歡小孩子的,他倆,一個叫張有健,一個叫張有康……你說搞不搞笑?”張有鑫笑個不停,“我爸給我取名字的時候,就想發財,現在有了倆兒子,不要發財了,只要求他倆健康!”</br> 黎衍說:“我看到那天你發的朋友圈了,生日宴是辦得挺隆重的,倆小孩和你長得很像,你不是還抱著他們拍照了嗎?”</br> “是,拍照了……”張有鑫話鋒一轉,“可是那天,有個傻逼和我說,我現在也是能當爸的年紀了,我爸媽歲數大,生這倆小孩是為了以后能照顧我,我爸媽走了,我不至于沒人管。那傻逼還說……我反正不會有自己的小孩,就該把這倆小孩當自己兒子養,現在我幫著我爸媽養他們,以后老了,他們就能來養我……哈哈哈哈哈哈……”</br> 黎衍還沒來得及開口,張有鑫突然大吼起來:“我操他媽的沒人管!我是廢物嗎?!我生活不能自理嗎?!我要他們來養我了嗎?!呵!誰說我不會有自己的小孩?老子可是留了種的!二十出頭就留了!質量好得很!別說雙胞胎了,三胞胎四胞胎我也能生!”</br> 黎衍:“……”</br> 張有鑫音量又低下來:“最煩這些狗逼,狗眼看人低,癱了又怎么了?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再說了,是我想癱的嗎?那車也不是我在開啊!別人撞我車我特么有什么辦法?車上其他人都沒事,就特么老子運氣不好腰骨撞斷,我都沒說什么!那群狗逼天天在我媽面前念,好像老子已經沒救了,活著就是個拖累!是不是就想要我去死啊?!死了我爸遺產也沒那群狗逼的份啊!”</br> 黎衍明白了,張有鑫估計是在弟弟們的生日宴上遭遇了極品親戚,被刺激到了。不過那已經是一個多星期前的事,張有鑫的朋友圈很正常,他坐在輪椅上,一左一右抱著兩個小男孩合影,笑得還挺開心。</br> “三金,你冷靜一點。”黎衍勸他,“這些人說的話你不用放在心上,每家都會有這種親戚的,我家也有,不理就是。你爸媽不會這么想你,你媽多寵你啊,你剛上大學那會兒,她天天去陪讀,你去復健她也都陪著,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了,別被那些傻逼影響。”</br> 張有鑫又呵呵呵地笑起來:“衍哥你不知道,那是以前……我媽很早就不上班了,就是個家庭主婦,每天美容美甲打麻將,管不著我爸心思自然是花在我身上。我出事以后……你是沒看見,我爸聽說我可能生不了孩子了,臉都黑了!我媽和我說,就怕我爸在外面找女人生孩子,所以她才這么大年紀還拼了命要生,懷不上就做試管,現在終于有了倆兒子,倆健康兒子!以后能跑能跳能傳宗接代的!還有我什么事兒?”</br> 黎衍:“三金你別這么想……”</br> “老子知道自己就是個累贅!”張有鑫幾乎是咆哮出來的,“讀大學也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從小學畫畫,學書法……學了一大堆現在又有什么用?工作也找不到,找到了我的身體也堅持不了,女朋友……女朋友……草他媽的女朋友!呵呵呵呵哈哈哈哈……”</br> 黎衍在床上坐起來,大聲說:“三金!三金你冷靜一點!你先聽我說!你現在喝多了,別再喝了!去洗把臉早點睡覺,明天我下班到你那兒去和你聊聊,外頭在下雨你背不疼嗎?別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你自己都說了,你手上有本事,會畫畫會書法,現在還會設計,就算不去上班你也可以單干啊,怕什么呀?我以前也頹,頹了好幾年,現在不也好好的嗎?真的你別喝了,柯玉呢?你找她了嗎?”</br> “別和我提柯玉!!”張有鑫又大叫起來,“我和她絕交了!再也不和她聯系了!讓她有多遠滾多遠!媽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沒了她老子不能活啊?還有你!”</br> 張有鑫突然冷笑了幾聲,“別總是用一副過來人的語氣來教育我,什么以前頹現在好好的?都特么是放屁!你就是在我面前臭嘚瑟!秀優越感!笑話我!你和我能一樣嗎?在我眼里你根本就和普通人沒!兩!樣!你自己也知道的對不對?對不對?”</br> 黎衍有點火了:“張有鑫你說什么呢?你真特么是喝多了,我什么時候在你面前秀優越感笑話你了?我把你當兄弟,你把我當什么?!”</br> “你哪兒沒有秀優越感?”張有鑫大著舌頭說,“你每回都要在我面前站起來拍照……人五人六的,什么意思啊?看看你朋友圈里的照片,站這兒拍,站那兒拍,就沒一張是坐著輪椅拍的!我早就想吐槽了,怎么了?坐輪椅怎么了?這么見不得人啊?!切!你也就是自欺欺人!誰不知道你兩條腿都是假的呀?你這就是照騙!騙人的騙!有本事你走幾步給人看看啊!也就只有站著才像個樣子了!哈哈哈哈哈……”</br> 黎衍簡直氣得七竅生煙,殘存的理智告訴他張有鑫喝多了,心情巨差,所以不能和他計較,不能再刺激他。黎衍冷著聲音說:“張有鑫,你剛說的話我不往心里去,你現在趕緊去睡覺,酒醒后我們就還是兄弟,你要是再敢說一句過分的話,那咱倆以后就別聯系了。”</br> “嚇唬誰呢?”張有鑫冷哼,“不聯系就不聯系,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柯玉也和我絕交了,你也和我絕交好了,Idon'tcare!今天給你打電話,就是要和你說說我的心里話!以后沒機會再說了,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一個有錢小少爺,不愁吃不愁穿,開個大寶馬,經常去旅游,平時看著特有范兒,其實就是個屎尿屁都管不住的可憐蟲!我哪能和你比啊衍哥,你都是有老婆的人,可以抱著老婆啪啪啪,能射!能爽……”</br> “張有鑫!!”黎衍真是聽不下去了,“你特么給我閉嘴!!”</br> “我為什么要閉嘴啊?我還要說呢!黎衍你這人真討厭!怎么那么煩人啊?”張有鑫嘟囔著,“我最煩你的一點就是不愛坐輪椅了,老他媽站著,站你妹啊!輪椅有什么不好的?你喜歡我這架輪椅嗎?我送給你吧……定制的,咱倆身材差不多,我站起來也能過1米8呢!真的,你別嫌棄,我的確在上面尿過褲子,你換個坐墊就行,過幾天來拿吧,我不要了……”</br> 他語無倫次,黎衍已經不想和他廢話了,聲音極為冷硬:“你說完了沒有?說完了我掛了。”</br> “衍哥你也嫌我煩了?”張有鑫像是突然清醒了一點,語調平緩下來,“我就知道,我是招人煩,我爸媽煩我,柯玉煩我,還有小柔……呵呵呵……小柔不是煩我,小柔是惡心我……兩年多了,她那么惡心我還要和我一起吃飯看電影,也真是難為她了……”</br> 黎衍語氣很不耐煩:“你知道自己招人煩,就特么少喝點酒!發什么酒瘋呢?誰惹你了找誰算賬去!老子自認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別到我這兒來刷存在感!你活得難,老子難道活得容易嗎?!張有鑫我最后再說一遍,我要掛電話了,大晚上的沒空陪你發瘋!”</br> “……掛吧。”張有鑫的聲音里帶著笑意,“衍哥,認識你很高興,你和周俏……要好好的啊。”</br> 黎衍一愣,張有鑫已經把電話掛了。</br> 看著手機,黎衍靠在床頭發了一會兒呆,爬上輪椅去陽臺抽煙。</br> “操。”想到三金這通莫名其妙的電話,他心里不禁浮上一層怪怪的感覺。</br> 之前的怒意漸漸平息,黎衍抽著煙,開始思索張有鑫說的每一句話。</br> ——還有我什么事兒?</br> ——以后沒機會再說了。</br> ——你喜歡我這架輪椅嗎?我送給你吧,我不要了。</br> ——衍哥,認識你很高興,你和周俏……要好好的啊。</br> 黎衍越想越不對勁,越想越覺得瘆得慌。他趕緊摁滅煙蒂回房,拿起手機回撥電話,發現張有鑫關機了。</br> 黎衍有點慌,第一反應是找柯玉,才發現自己沒有柯玉的任何聯系方式,他打微信語音電話給姜瑞鳴和郭哥,兩人都沒有柯玉的電話和微信。</br> ——冷靜一點,冷靜一點。</br> 黎衍對自己說,突然想起周俏,周俏說她買輪椅是咨詢的柯玉,周俏可能有柯玉的微信!黎衍立刻給周俏發出語音申請,響了一會兒后,周俏接起來了。</br> “阿衍?”</br> “周俏你先別說話,聽我說。”黎衍仔細地交代著,“你有柯玉的微信嗎?”</br> 周俏說:“有。”</br> 黎衍的語氣很鎮靜:“你現在聯系她,打她電話,別發文字,告訴她三金有點不對勁,讓她趕緊到三金家里去。我現在也趕過去,聯系上她后,你把我手機號給她,讓她直接給我打電話,聽明白了嗎?”</br> 周俏沒有多問,簡單回答:“聽明白了。”</br> “我要出門了。”黎衍的聲音有些發抖,“周俏,別擔心,我沒事,我就是怕三金有事。”</br> 周俏說:“你去吧,路上小心,今天錢塘下雨呢。”</br> “嗯,我會小心的。”黎衍說。</br> 掛掉電話,黎衍快速地換衣服、穿假肢,坐著輪椅拿起手機和鑰匙就出了門。</br> 小黃蜂沖出車庫時,他才發現雨下得很大。</br> 此時心急如焚,早已忘記腿上的刺痛,黎衍看著擋風玻璃外被雨水沖刷過的朦朧街景,感覺到一顆心跳得又快又急。</br> 他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事,對方還是三金。</br> ——不應該啊,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br> ——三金的心態向來比他好,受傷五年多,他又是上學,又是出游,還積極參加輪椅俱樂部的活動。他不缺錢,沒有生活壓力,長得帥氣,穿著時尚,個性開朗,很受女生歡迎。他家庭幸福,獨生子,爸爸媽媽從小把他當寶貝養,受傷后帶他去看最好的醫生,進行最先進的復健,從來沒有放棄過他。</br> ——還有柯玉,柯玉一直都陪著他,就算三金不喜歡柯玉,這份友情也是千金難換的!</br> ——所以,不應該啊!!</br> 黎衍不知道張有鑫父母的聯系方式,唯一能求助的只有柯玉,可是半路上周俏給他發消息,說柯玉一直沒有接電話,給她發了文字也沒回。</br> 【小傻子】:阿衍,我會一直聯系柯玉的,不停打不停打,你先過去,不要著急。</br> 看到消息后,黎衍果斷撥打110,民警聽他說清事情原委后也覺得不對勁,立刻就出了警,最后和黎衍的小黃蜂在張有鑫住的那棟樓樓下碰了頭。</br> “一單元901室,你們先上去!別管我,我下車比較麻煩。”黎衍指著單元門大叫。</br> 中年民警沒明白過來,黎衍大聲說:“我是殘疾人!你們先上去!”</br> 兩個民警立刻進了門。</br> 暴雨如注,黎衍打開車門搬出輪椅,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抖。輪椅很快被雨水淋得濕透,他也不管,組裝好后把自己挪到輪椅上,鎖上車門、轉著輪椅進了單元門。</br> 兩個民警站在901室門口等待鎖匠過來破門,看到黎衍坐著輪椅從電梯里出來,對他說敲了好久門,里面沒動靜。</br> “他肯定在里面。”黎衍渾身濕淋淋,說,“我剛看到他的車了,還在樓下停著,沒有車他出不去,不能直接把門弄開嗎?”</br> “這種門,弄不開的啊!”民警說,“我們喊了開鎖的也喊了消防,鎖匠開不了就讓消防破門,再等一下,很快就來了。”</br> 說著又開始不停敲門喊話。</br> 黎衍給周俏發微信問消息,周俏說還是聯系不上柯玉。</br> 沒多久,消防先到了,動靜挺大,周圍的鄰居們都開門出來看。</br> 黎衍急道:“破門吧!有什么經濟損失我來承擔,趕緊破門!我覺得我朋友真的很不對勁!”</br> 民警和消防商量了一下就開始破門,幾分鐘后,“砰”的一聲巨響,大門彈開,所有人都一起往屋內看去。</br> “臥槽!真出事了!”第一個開口的是民警,語畢就沖了進去,黎衍起先因為坐著輪椅被擋在外圍,聽到這句話后心里一涼,等到民警和消防都進去后,他才真正看到屋里的景象。</br> 一片狼藉。</br> 張有鑫躺在地上。</br> 輪椅翻倒在一邊,他的兩條腿奇怪地扭曲著,淺色褲子上襠/部濕了一片,黎衍看到他的臉,灰白色的臉,雙眼緊閉,嘴邊都是白沫,腦袋下面也有一灘不明液體。</br> 酒瓶子、藥盒子、水杯……都在地上。</br> 黎衍渾身抖得厲害,差點沒法轉輪椅進屋,哆嗦著進去后,看到民警已經撥打120,消防員把張有鑫翻了個面,手指摳到他喉嚨里想給他催吐。</br> 但他深度昏迷,整個人癱軟著,嘴里只滴滴答答吐出一點液體,對于刺激已經沒有反應。</br> 房子外面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黎衍居然聽到一陣手機拍照聲,他回過頭,一個大媽還沒來得及收起手機。</br> “不許拍照!給我刪掉!”黎衍紅著眼睛手指向她,厲聲喝道,“你刪不刪?!不刪老子弄死你!”</br> 大媽嚇了一跳,旁邊的人小聲說:“刪掉刪掉,這種有什么好拍的,萬一沒了,多不吉利。”</br> 大媽嘀嘀咕咕地把照片刪掉了。</br> 民警把張有鑫的手機開機,用他的手指解鎖手機,找到他父親的電話撥打過去。</br> 黎衍看到地上的空藥盒,是止疼片,他懂藥,下雨天張有鑫會背疼,他不像黎衍那么會忍,疼了就吃藥,所以家里一直都有藥。</br> 圍觀鄰居們的聲音斷斷續續飄進他耳朵里。</br> “哎呦,干嗎想不開要在這里……啊,一定要救過來,要不然這房子不是變兇宅了?整個樓房價都要跌。”</br> “這個房子七月份才賣掉,這個人是八月份搬進來的,搬進來我就覺得怪怪的了,年紀輕輕的小伙子坐個輪椅,平時也不上班。”</br> “這是他朋友啊?也不能走路啊?……嘖嘖嘖,好年輕,長得還挺帥。”</br> “殘疾人腦子多少會有點問題,想不開了也正常……”</br> “小點兒聲,人家聽得見的。”</br> “……120怎么還不來啊?要救回來呀,年紀還那么輕,可惜的呦。”</br> ……</br> 黎衍這時候已經沒什么可以做的了,他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用最快的時間讓張有鑫被人發現。</br> 但他心里還是很自責很自責,想到張有鑫的電話,想到自己還在電話里對著他不客氣地說話,罵他發瘋,招人煩,刷存在感……</br> 黎衍無力極了,雙手捂住臉,深深地彎下腰。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漸漸淡去,變成一片“嗡嗡嗡”響在耳邊,他知道自己在發抖,從進來以后就一直在發抖,都不敢去看張有鑫。</br> 張有鑫就那么靜靜地躺在地上,年輕的臉龐了無生氣,沒人知道他能不能救回來,如果他救不回來,黎衍想,自己該怎么辦?該怎么辦?!</br> 120終于來了,醫生簡單檢查了一下,說:“呼吸有,脈搏有,趕緊送去醫院洗胃!”醫生帶上空藥盒和酒瓶,醫護人員把張有鑫抬上擔架就下了樓。</br> 民警問黎衍:“你去醫院嗎?”</br> “去。”黎衍說,“最近的醫院我知道,我自己會去。”</br> 民警點頭:“那我們先跟過去,你一會兒來了要給我們做個筆錄,別擔心,剛聯系他爸了,他爸正往醫院趕呢!”</br> 鄰居們散去了,破拆的房門虛掩上,黎衍看了一眼張有鑫翻倒的輪椅,過去把輪椅搬起扶正,坐電梯下了樓。</br> 他冒著大雨來到小黃蜂邊,救護車、警車和消防都離開了,只有小黃蜂孤零零地停在單元門外不遠的空地上。</br> 黎衍打開車門,把假肢放下地,任憑冰冷的雨水澆到自己身上,把羽絨服都澆癟了。他撐著駕駛室的座椅想往車廂里挪時,一陣心悸,手臂忽然發了軟,人一下子就往下栽。</br> 他手臂死死扒住座椅,沒摔到地上,想用雙臂力量把自己撐起來,但是身子還在抖,原本做過無數次的動作在這一刻竟然變得無比困難。黎衍堅持了一會兒,咬著牙給自己鼓勁,可是身下歪屈了的假肢已經沒法再讓他支撐,他絕望極了,低低地叫:“周俏……”</br> 喉嚨里已經透著嗚咽聲:“周俏……周俏……”</br> “我要摔跤了……”</br> 他再也支撐不住,突然就想放棄,雙臂一卸力,整個人就摔到了雨地里。</br> “周俏,我闖禍了……怎么辦啊……”他撐著地艱難地將自己翻了個身,背脊靠在小黃蜂的車身上,兩條假肢已經摔得松脫,隔著褲子在大腿根處顯出明顯的脫開形狀。</br> 黎衍又一次用雙手捂住臉,在大雨中痛哭出聲,雨水蓋住了他的聲音,也混合了他眼睛里洶涌而出的液體,他的肩膀抖得根本停不下來,一遍一遍地說:“周俏……我闖禍了……我害了三金……周俏……”</br> 冬夜暴雨中,小區里幾乎無人路過,黎衍抬頭看天,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他臉上,周圍的高層住宅陌生又魔幻,一扇扇亮著的窗就像一只只眼睛在看著他。黎衍抬手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又一次低下頭去,喃喃自語:“周俏……是我害了三金……”</br> ——</br> 這一晚,周俏幾乎什么都沒干,就悶著頭給柯玉撥語音電話。一直撥到半夜都沒人接。</br> 她給柯玉發了許多條文字信息,把黎衍的微信和手機號碼都發過去,具體出了什么事周俏并不知情,不過她想,只要柯玉看到是和三金有關,她一定會去聯系黎衍的。</br> 凌晨4點多,周俏和衣在床上睡著了,睡前,她也給黎衍撥了語音電話,也發了文字消息,黎衍沒接電話,倒是回了一條微信。</br> 【黎衍】:我沒事,別擔心,不用再聯系柯玉,這邊聯系到三金爸爸了,你早點睡吧,今晚辛苦了。</br> 周俏原本想問三金怎么了,一想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大半夜的,那邊有專業人士處理問題,三金的爸爸也聯系上了,黎衍肯定已經很累,還是第二天再和他聯系吧。</br> 周俏并沒能睡多久,早上6點多時,她被語音電話聲吵醒,室友們還在睡,鄧君叫了一聲“搞什么呀”,周俏趕緊接起電話走到陽臺。</br> “柯玉?”周俏長舒一口氣,“你終于看到消息了?”</br> 柯玉低低地“嗯”了一聲,說:“我在醫院,周俏,謝謝你。”</br> 周俏很奇怪:“為什么要謝我啊?”</br> “我看到你的留言和那些未接電話了,三金……暫時沒事了。”柯玉說,“幫我謝謝衍哥,如果不是他報了警,三金估計就……”</br> 她再也說不下去,周俏聽到一陣啜泣聲,柯玉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三金的爸爸讓衍哥今天不用來醫院,我們在就行,衍哥差不多搞到天亮,剛走沒多久,現在可能在睡覺,你一會兒關心關心他,我怕……他心里不好受,他是第一個看到三金出事的人。”</br> ——三金真的出事了。</br> 周俏心里一陣狂跳,阿衍是第一個察覺的人,也是第一個看到的人,是他報的警,他還趕去三金家里……</br> 阿衍沒事吧?</br> 周俏感到很不安,非常非常不安,結束和柯玉的電話,她也不管黎衍是不是在睡覺,直接撥去語音電話。</br> 黎衍沒接。</br> 撥了好幾個,都沒接。</br> 周俏立刻給宋晉陽打電話,宋晉陽還在睡覺,一聽周俏說完整件事,他就說:“我現在去他那兒,到了我和你說。”</br> 接下來就是等待。</br> 一個小時后,周俏接到宋晉陽的電話。</br> “我暫時……沒發現問題。”宋晉陽說,“敲了好久的門才開,說自己在睡覺,剛回來沒多久。我稍微和他聊了幾句,他說困死了,要我走,還說自己今天會休個年假,實在沒力氣去上班。”</br> 周俏說:“好,我知道了,謝謝你晉陽哥哥。”</br> “不客氣。他那個朋友……什么情況啊?”宋晉陽問。</br> “我也不太清楚。”周俏說,“不過我聽說已經沒事了。”</br> 宋晉陽松了一口氣:“沒事就好,那人沒事,黎衍就不會有事,咱們要相信他。一會兒我下班了再過來看看他,給他弄點吃的,你放心吧。”</br> 一直到下午,無論周俏給黎衍發微信還是撥電話,他都沒反應。</br> 周俏直覺他并沒有在睡覺。</br> 下午3點時,他回了一條文字。</br> 【黎衍】:我沒事,好困,今天不視頻了,想安靜一下,你別擔心。</br> 周俏:“……”</br> 她坐在衛生間隔間的馬桶蓋上想了好久,突然就做了一個決定。</br> 周俏找到自己的主管,說想要請三天假,回一趟國。</br> 外籍主管驚訝極了:“Cherie,現在不是休假的時候。”</br> 周俏用英語說:“我知道,不過我先生應該碰到了一些困難,我對他太了解了,他現在一定處在一個很艱難的時刻。他平時需要依靠輪椅代步,這么說不是想讓您覺得他可憐,而是我希望您能理解我的心情,我非常擔心他,他碰到的可能會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如果我不能去到他身邊,我擔心會出現更嚴重的后果。所以,請您批準我的休假可以嗎?謝謝。”</br> 主管最終答應了周俏的休假申請,問她:“Cherie,你打算什么時候走?”</br> 周俏說:“我查一下機票,如果今晚有飛機,今晚就走。”</br> 她買到了當晚紅眼航班的機票,落地錢塘時將是半夜兩、三點。</br> 周俏帶上證件、背著一個雙肩包就離開了酒店,去機場的路上給宋晉陽發微信,讓他去見黎衍時好好觀察一下他的狀態。</br> 晚上7點多,周俏在機場里接到宋晉陽的電話。</br> “絕了,這次連門都沒讓我進。”宋晉陽說,“我給他打包了吃的,他拿進去了,直接讓我走。我真就看了他沒幾眼,頭發亂蓬蓬的,像是睡了一整天。”</br> 周俏說:“行吧,謝謝你晉陽哥哥,我現在在機場,大概半夜到錢塘。我有家里鑰匙,明天不用麻煩你過去了,我會陪著他的。”</br> “什么?”宋晉陽反應不過來,“你要回來?現在?”</br> “對。”周俏說,“晉陽哥哥你先回家吧,他暫時不會有事的,我到了我會陪著他,放心吧,我了解他。”</br> 登上飛機后,周俏透過舷窗看向窗外。</br>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時沖動,不是小題大做。三金到底出了什么事,現在對她來說都還是個疑問。但她明確地知道,是黎衍第一個察覺三金出事,那么就意味著,三金出事前的最后一個聯系人很有可能就是黎衍。</br> 這件事可大可小。</br> 如果黎衍愿意接她電話,好好地把事情經過告訴她,那也就算了,問題在于他回避語音通話,只是一味地讓她不要擔心。</br> 沒有這么簡單的,周俏明白,與其在這邊心亂如麻,不如直接去他身邊吧,有些事兒不做會后悔,后悔了就來不及了。</br> ——</br> 黎衍整個人都躲在被子里。</br> 幾乎二十四個小時了,除了上廁所和喝水,他就沒出來過。</br> 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宋晉陽打包來的食物還原封不動地放在餐桌上。</br> 他知道自己情緒垮了,就不想動,什么都不愿想,不想見人,不想說話,心里很清楚自己該做什么,可就是不想做。</br> 這樣的情況以前也發生過,情緒問題出現得來勢洶洶,他都是靠時間、靠自己慢慢去調節。</br> 三金暫時沒事了,可三金的事只是一道閥門,久遠的痛苦記憶一股腦兒地又涌了上來。</br> 車禍發生的一瞬間他還清醒著,當時甚至都沒感覺到疼痛,只感受到溫熱的液體從撕裂了的身下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br> 還有在醫院里的記憶,復健時的記憶,別人惡意的話語,路人驚異的眼神,人力資源總監在幾百人大會上的發言,摔跤時的狼狽不堪,走路時的怪模怪樣,丑陋的殘肢,剩下幾乎半截的身體……</br> 三金為什么會做這樣的事?</br> 這樣的事……</br> 黎衍也曾經想過的,想過好多好多次,呆呆地望著601的陽臺,心中會涌起一股股的沖動……</br> ——想周俏。</br> 他死死地揪著被子。</br> 唯一想見的人就是周俏。</br> 唯一見不到的人也是周俏。</br> 周俏不在錢塘,周俏不在國內,黎衍不想和她視頻,不想只通過冰冷的手機聽到她的聲音,不想看到小小屏幕上周俏的臉,他覺得自己當場就會崩潰。</br> ——周俏,周俏,周俏。</br> 窗外依舊在下雨,黑暗中,雨聲分外清晰。</br> 黎衍麻木地側臥著,一只手揪著被子,另一只手撫在一邊殘肢上。突然,雨聲中似乎出現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黎衍豎起耳朵,有人進來了?有人在放東西?腳步聲?</br> ——是誰?宋晉陽嗎?</br> 他渾身僵硬,一動都不敢動,整床被子裹在身上,背脊深深弓起。</br> 有人走進房間,腳步輕輕的,最終停在床邊。</br> 那人在他身邊坐下,他能感受到床墊一陷。</br> 是真的,不是幻覺。</br> 一只手隔著被子撫在他的背上,黎衍的心臟已經停跳了,大氣都不敢出,他聽到一個聲音,柔柔地叫他:“阿衍,阿衍,是我,我回來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