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有鑫受傷以后雙下肢癱瘓,對于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來說絕對是嚴酷又沉重的打擊，不過在家人、傷友、心理醫生的幫助下，他逐漸接受了自己只能依靠輪椅生活這個現實。</br> 然而接受歸接受,生活瑣事各方面發生的改變還是會令他感到煩惱,首當其沖的就是大小便失禁問題。</br> 受傷之初，張有鑫在醫院都是用的導尿管,但導尿管很容易發生感染，晚上睡覺翻身下肢痙攣還容易被導尿管損傷尿道,所以出院后他開始用成人紙尿褲。</br> 可能是個人習慣不同吧，有些傷友對紙尿褲接受度很高,有些人則非常排斥，張有鑫就屬于排斥的那一類。他總覺得身上穿著紙尿褲,尿了以后會聞到一股味道,老爸老媽都說沒有,可他就是聞得到。</br> 張有鑫年輕，又是低位受傷，關于小便問題,他曾經向主治醫生傾訴,說自己會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小腹處有隱隱的下墜感，意識清醒時努力去感知,這種感覺虛無縹緲,非常細微,有時還會伴隨寒顫、手臂起雞皮疙瘩等癥狀,當這種感覺過去后沒多久，他就會發現紙尿褲里有小便了。</br> 醫生知道這是每個截癱患者不同的身體反應之一,即便張有鑫是完全性損傷,小便時也沒有感覺,但他的這種反應說明他有殘存的尿意。于是，醫生便建議張有鑫進行反射性自主排尿訓練，爭取在白天時可以擺脫導尿管和紙尿褲。</br> 張有鑫聽說以后積極性大增，真的開始訓練，幾個月來訓練效果不錯，算好時間去上廁所，總是能把小便排出，接下去就又能輕松兩、三個小時。</br> 柯玉其實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見到張有鑫，因為他一直在家備戰高考，柯玉就沒好意思去打擾，平時只靠微信聯系。這時候張有鑫考完了，第一次來她的小公寓做客，柯玉怎么都沒想到，自己還要面對張有鑫尿尿的問題。</br> 還有一個小時，柯玉感到發愁。</br> 張有鑫倒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坐著輪椅轉了一圈后回到沙發邊，問：“柯柯，你最近拍了些什么照片？拿來我看看？”</br> 柯玉就去搬來筆記本電腦，打開一個個文件夾給張有鑫看照片，有些是采風，有些是商業拍攝，張有鑫看過她在棚里拍的模特兒后，欣喜地說：“你拍這些能賺錢吧？賺得多嗎？”</br> “還行，積累了一些客戶。”柯玉懶洋洋地回答，“我在存錢買車，買輛二手的，駕照去年就考過了，干這行沒車實在太不方便。”</br> 張有鑫笑著說：“我以后也要考駕照，買個車，柯柯，我還是可以開車的！”</br> “我知道。”柯玉關著電腦上的文件夾，問，“你現在還鍛煉嗎？”</br> 張有鑫的笑容消失了，似乎不太想聊這個話題：“每天會站一會兒，壓著屁股，鎖著膝蓋，挺無聊的。”</br> 柯玉抬起眼皮看他：“走呢？還練嗎？”</br> 張有鑫有些心虛：“我這不是一直在復習嘛，就沒怎么練。”</br> 柯玉的視線刮到他的腿上，張有鑫也低頭去看，手指不由自主地抓了抓褲子：“腿細了是嗎？這是沒辦法的，肌肉肯定會萎縮，我這都一年半了。”</br> 柯玉心里一陣煩躁，起身去雙肩包里掏出一盒煙和打火機，對張有鑫說：“你先坐會兒，我去陽臺抽根煙。”</br> 張有鑫呆呆地抬頭看她，問：“你什么時候學會的抽煙？”</br> “開始兼職以后。”柯玉眼神淡淡地看著他，“干嗎這么看我？抽煙很奇怪嗎？”</br> 張有鑫眨眨眼睛，搖搖頭：“不奇怪。”</br> 柯玉沒再說話，獨自一人去了陽臺。</br> 一根煙抽到一半，張有鑫也來了，伸手拉開陽臺移門，轉著輪椅來到陽臺上。</br> 和開著空調的室內不同，陽臺很悶熱，蟬鳴聲也變大了許多。</br> 柯玉隨手關上門，問：“出來干嗎？外面很熱的。”</br> “給我一根煙。”張有鑫向她伸手，“我也想抽。”</br> 柯玉無聲地望著他，拒絕：“不行。”</br> “為什么？我也想抽！”張有鑫倔強地仰著頭，“你就算不給我難道我不會自己去買嗎？我又不是小孩子了！”</br> 柯玉說：“你最好別學會，這不是耍帥的事兒，我學會是因為經常性連續工作六、七個小時，太累了，抽著可以提神。你是乖仔，別學這個。”</br> 張有鑫很懊惱：“我怎么就耍帥了？怎么是乖仔了？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乖仔的？”</br> 柯玉指指自己的眼睛：“兩只眼睛都看到了。”</br> “柯柯，我快二十了。”張有鑫語氣很認真，“咱倆是兄弟不？問你要根煙都這么難嗎？你不會還把我當病人看吧？我不是病人！我就是受了傷，我……我還是個男人！”</br> 柯玉感到奇怪：“我又沒說你是女人。”</br> “不是……”張有鑫也煩了，“你就說你給不給吧？”</br> “不給。”柯玉依舊拒絕。</br> 張有鑫：“……”</br> 她不給，他也沒辦法，雙臂交疊趴在窗臺上生悶氣。</br> 柯玉抽完一根煙，說：“進去吧，熱死了，再過會兒你就要尿尿了。”</br> 張有鑫一愣，這時候才感覺到不好意思，尿尿這么一件所有人都要做的尋常事，到他這里就變成了一個麻煩，居然還要柯玉幫忙。</br> 時間到了，兩人一起進到狹小的衛生間，柯玉的語氣依舊平淡：“怎么幫？你告訴我。”</br> 她沒有和張有鑫一起生活過，也不知道他現在的生活方式，兩人熟歸熟，之前總也沒接觸過這樣的事。柯玉說服自己用平常心對待，心想張有鑫反正不把她當女生看，那她就干脆不把他當人看得了。</br> 張有鑫臉紅紅的，小聲說：“呃……你得把我抱起來，然后……我要脫褲子……你就別看，把我放到馬桶上就行。我上完了……再叫你。”</br> “……”柯玉很懵，“你不能坐上馬桶再脫褲子嗎？”</br> 張有鑫看看柯玉家的馬桶，一邊什么都沒有，另一邊就是淋浴房的玻璃門，洗臉臺是在馬桶斜對面，伸長手臂才能夠得到。</br> “不能。”他實話實說，“你這兒要是有扶手，我就能坐著脫，要不然……坐著，你想嘛，我怎么脫啊？沒東西扶，坐都坐不穩。”</br> 看柯玉一臉為難，張有鑫沖她甩甩手：“哎算了算了，你把我抱上去吧，一會兒我撐著輪椅脫。”</br> “就按你說的來吧，我不看就是。”柯玉已經做好心理建設了。</br> ——這貨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br> 張有鑫的臉更紅了，也沒再糾結，向著柯玉伸出雙臂。柯玉站在他面前，伸手環抱住他腋下，慢慢地把他的身體提了起來。</br> 他們從沒有擁抱過。</br> 雖然是“好兄弟”，張有鑫潛意識里還是知道柯玉是女生，柯玉更加不會主動去和他身體接觸，所以這樣類似擁抱的姿勢，對兩人來說都是頭一次。</br> 張有鑫的下肢完全不能用力，在膝蓋沒打直前，抱著會覺得重，但等他站直、低聲讓柯玉用腿頂住他的膝蓋，柯玉就覺得壓力驟減。</br> 她已經很久沒有用這樣的角度去感受張有鑫，他是比她高的，高八公分，兩年前高三開學體檢，他是1米82，后來有沒有再長一點，就沒人知道了。</br> 男孩子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柯玉眼睛望著天花板，心臟砰砰跳，不看張有鑫的臉，更不敢往下看，說：“你趕緊脫。”</br> 不用她講，張有鑫已經用手去夠自己運動褲的褲腰，聲音越來越低：“好了。”</br> 把他往馬桶上放，絕對是對柯玉的挑戰，又要不看見，又要放得準，只能依靠她平時積累的對自家馬桶位置的判斷：“你自己看著點，坐好了告訴我。”</br> “嗯。”張有鑫低頭觀察著，坐好以后趕緊把褲腰又拉上來一些，再伸手拽過輪椅支撐，“好了，你出去吧，一會兒我叫你。”</br> 柯玉仰著頭，目不斜視地就出去了。</br> 坐在馬桶上，張有鑫一手抓著輪椅車架，一手在自己下腹部輕柔地按摩擠壓，還輕叩了幾下，兩、三分鐘后，他終于聽到自己小便的聲音。</br> 至于小便的感覺，那是從受傷以后就再也沒體會過的了。他神色很平靜，按照心理醫生的話不停地對自己說：這就是你現在的生活，不要急，慢慢地做，每一天都要經歷很多次，每成功一次就是進步。</br> 把生活節奏放緩，坦然地面對生活里這些細枝末節的事。以前一分鐘就能做完，現在可能要花十分鐘，沒有關系的，十分鐘就十分鐘，只要能獨立完成，就要給自己點個贊。急也沒有用啊，急了只會把事情辦糟，辦糟了后面就會更麻煩。需要別人幫忙時不要害羞，一切都要以自己身體為重。</br> ……</br> 只是，再怎么自我安慰，坐在柯玉家的馬桶上，張有鑫還是會感到郁悶，又一次羨慕起黎衍來。</br> 衍哥就不會有這些煩惱，他可真走運。</br> 張有鑫一邊排尿，一邊繼續按摩小腹，終于，他知道自己排干凈了，時間已經過去七、八分鐘。</br> 他沖掉馬桶，對著外頭喊：“柯柯！我好了！”</br> 柯玉又是仰著腦袋摸進門來，還抬手擋著眼睛。</br> 張有鑫笑了：“你要不要這么夸張？”</br> “閉嘴。”柯玉摸索著又用力把他給抱起來，張有鑫手里拽著褲腰，提上來后，示意柯玉把他放回輪椅上。</br> 任務結束。</br> 張有鑫把兩只腳放上輪椅踏板，拽拽自己的褲子，和柯玉一起松了口氣。</br> 中午兩人吃外賣，張有鑫吃得很素。據他說，他現在的飲食比較講究，米飯吃雜糧飯，蔬菜水果吃得比較多，肉類只能適量攝入。</br> “不用我解釋是為什么了吧？”他憋著笑看柯玉，“吃飯時說這個話題真不太好。”</br> 柯玉埋頭扒飯，不想理他。</br> 見她一直不說話，張有鑫叫她：“柯柯。”</br> 柯玉抬起頭來。</br> “你會覺得我現在很奇怪嗎？”張有鑫問，“我挺久沒回學校上學了，也不知道到時候開學，人家看到我會是什么反應。這一年，俞瑄他們從來不主動找我聊天，每次都是我去找他們，但我發現好像很難再和他們聊起來。他們……會有顧慮，可能是覺得我和以前不一樣了。”</br> 他夾了一筷子蔬菜吃進嘴里，“你呢？你現在對我是什么感覺？我知道你們都沒和我這樣的人相處過，我自己以前也沒有。癱瘓……真的，這種感覺自己沒體會過，是絕對想象不出來的。我現在有交新朋友，都和我一樣是輪椅族，有人是截癱，有人是截肢，和他們聊天就比較聊得起來，感覺大家都是一樣的。柯柯，如果你不喜歡再和我來往，你……和我直說就行，我不會勉強你的。”</br> “為什么要這么說？”柯玉看著張有鑫的眼睛，他的眼神很干凈，就像他這個人一樣，簡單純粹，沒有心機。她說，“三金，是我哪兒做得不對，讓你覺得不舒服了嗎？但我真的沒有任何你以為的想法，我沒其他朋友，認識的那些攝影師都只是同行。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只有你一個朋友。”</br> “我就是……隨便想想。”張有鑫笑得有些勉強，嘴邊的酒窩淺淺顯露，“我擔心你會煩我，怕我。我來之前的確沒考慮周全，就剛才上廁所的事，之前覺得應該沒有問題，大不了就讓你搭把手，不過真的事到眼前，就……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過分，畢竟你是女生，你不會覺得我在耍流氓吧？”</br> “不會。”柯玉又低頭扒飯了，“三金，咱倆認識七年了，有些話就敞開說吧，我不會煩你，更不會怕你。我知道你現在會和以前不太一樣，但我真的沒把你區別對待。比如剛才的事，我其實是因為不太懂，以后可能還會有別的事，你教我就行。你不是打算在這兒租房子嗎？那以后我們就會經常見面，你依舊是我唯一的朋友，記住，不是最好的朋友，是唯一的朋友。”</br> 張有鑫有很多朋友，學校里的，學校外的，現在受了傷，還認識了一些輪椅族朋友。比如黎衍，他就覺得是自己很要好的朋友之一，盡管出院后就沒見過面，但因為兩人都是年紀輕輕就致殘，在微信上聊天就很輕松自在，有時還會互相說說生活中面臨的困難，吐槽自己這倒霉的人生。</br> 可是柯玉說，他是她唯一的朋友。</br> 張有鑫想起這一年半來自己翻天覆地的生活，想起以前每天都和柯玉打打鬧鬧，想起他們已經半年多未見……柯玉都上了一年大學了，還在外頭兼職拍照，她的社交圈理應擴大許多，可她依舊那么篤定地說，他是她唯一的朋友。</br> 張有鑫有點想哭，又覺得自己淚點真的太低，這種時候哭算怎么回事？是覺得委屈了嗎？還是被柯玉感動了？</br> 委屈肯定是委屈的，怎么可能不委屈？</br> 坐輪椅，又不是坐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哪怕說坐一年兩年都沒事，可他是要坐一輩子！</br> 下半身再也沒感覺了，他都還沒滿二十歲呢！</br> 老爸最關心的事情是他還能不能結婚生孩子，醫生說結婚當然能結啊，至于生孩子嘛，一下子也說不準，之后就建議張有鑫趁著年輕去凍一下精/子。</br> 張有鑫知道老爸老媽最近在咨詢什么，他們打算再要一個孩子。老媽四十二歲，身材保養得不錯，希望還是很大的。父母不敢把這個話題講給張有鑫聽，但他又不是傻子，老爸有一次讓他幫忙弄下電腦，他看到了搜索記錄，沒讓老爸發現，悄悄地點了叉。</br> 此時面對柯玉，張有鑫的眼眶控制不住地泛紅，柯玉被嚇到了，問：“三金，你干嗎？我是不是又哪里說錯了？”</br> 張有鑫搖搖頭，很努力地吸了吸鼻子，把眼淚憋回去：“我沒事，你記得幫我去問房子的事，現在你也知道了，廁所里我得改裝一下，八月底前都要弄好，可以住人。房租貴點沒關系，離你這間越近越好。”</br> “我知道了。”柯玉說，“趕緊吃吧，都要涼了。”</br> 吃完飯，張有鑫告辭離開，柯玉送他下樓。</br> 他轉輪椅已經很熟練，到了一樓空曠點的地方，還給柯玉表演翹輪，前輪離開地面，身體保持平衡，只靠后面的兩個大輪子支撐。</br> “有幾個朋友可以翹輪下樓梯，特別厲害！我還不會，要接著學。”張有鑫似乎已經忘記吃飯時略微沉重的話題，神情變得輕松，眼睛也亮亮的，“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呢，有些朋友受傷位置比我高，年紀還比我大，他們能學會，我覺得我也行。”</br> 他的輪椅在原地轉了幾圈，抬頭看向柯玉，又一次笑起來：“這么看你，你好高啊，跟個竹竿兒似的，我和你在一起老要抬個頭，會不會得頸椎病？”</br> “你老是低頭打游戲，這不正好中和一下嗎？”柯玉也笑起來，看向門外，“你司機來了，回去吧，房子有消息了我通知你。”</br> “好，下次見。”張有鑫轉動輪椅往外去，又當著柯玉的面表演了一遍自己上車，坐好后，向著柯玉揮揮手，“柯柯，我走了，以后咱倆做鄰居啊！”</br> ——</br> 柯玉很上心，沒多久就幫張有鑫找好了一間公寓，和她同一層，中間隔著幾戶，已經是能找到的最近的一間。</br> 房子一樣帶精裝、家具和家電，老張用比市場價高不少的價格直接租下四年，立刻對衛生間進行了無障礙改造。八月底臨近開學，張有鑫開開心心地搬到這套小公寓里，和柯玉成為了鄰居。</br> 老張給張有鑫配了一位司機兼護工兼廚師，姓趙，四十多歲，每天的工作就是負責開車、按著課表接送張有鑫上下學。</br> 大學里每堂課都要換教室，趙哥要陪張有鑫去不同的教室，看他在位子上坐好才會離開，課間還會陪張有鑫去衛生間方便。幸好這所大學是民辦三本，教學樓當初的設計理念就是和國際接軌，每層樓都有無障礙衛生間，張有鑫入學后才沒碰到過尷尬的情況。</br> 張媽媽不放心寶貝兒子，也會來陪讀，頭幾個月張有鑫還隨她去，等到自己完全適應大學生活，朋友漸多，老媽再陪在身邊，他就感覺不自在了，勸了幾次終于把她勸走。</br> 中午，趙哥會把張有鑫送回公寓，給他做飯，讓他休息，幫他按摩雙腿。</br> 晚上，張有鑫有時會回家，有時則在公寓過夜，趙哥就給他做好晚飯，等他洗完澡再離開。</br> 張有鑫在不在公寓過夜其實取決于柯玉。</br> 柯玉晚上如果有工作，回來得比較晚，張有鑫就會回家。柯玉要是沒什么事，張有鑫就會叫她去他屋里吃飯，吃完了兩人一起打會兒游戲，或者看個電影，柯玉還會監督張有鑫鍛煉。</br> 老張在這套公寓里也裝了一組站立架，叮囑張有鑫每天都要練站。</br> 張有鑫嘴上答應，私底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只有柯玉在時，他躲不過，才會聽話地被綁起來練站。</br> 他站著的時候，柯玉也不會坐，就倚靠在窗邊靜默地陪著他。</br> 年輕的女孩子身高體瘦，五官輪廓鮮明，配著男孩樣的短發，冷冽的視線，氣場很強大。</br> 張有鑫站得無聊，哭喪著臉求她，柯玉才不會答應，板著臉看過時間，告訴他還有幾分鐘才結束。</br> “沒有用的，柯柯。”張有鑫望著她，一雙黑眼睛深不見底，“腿就是會萎縮，截癱的都這樣，這純粹就是浪費時間。”</br> “閉嘴。”柯玉抱起手臂，“信不信你再啰嗦一句，我就把你嘴貼起來。”</br> 張有鑫不敢說話了，只能苦著臉繼續乖乖站著。</br> 有時候，他倆會一起出門轉轉。</br> 張有鑫不怕出門，不怕路人的目光，在人行道上轉著輪椅，他還挺驕傲。要是有人朝他看，他就會對對方露出一個笑，笑得人家都不好意思再看。</br> 柯玉雙手插在衛衣衣兜里，兜帽戴在頭上，慢悠悠地走在張有鑫身邊，問：“天冷起來了，你一個人過夜沒問題嗎？”</br> “能有什么問題啊？”張有鑫笑，“睡一覺起來，趙哥就來了。”</br> “晚上翻身呢？你以前不是要定鬧鐘的嗎？”柯玉現在對張有鑫的生活習慣已經越來越了解。</br> “已經有生物鐘了，不用鬧鐘，自己會醒。”張有鑫得意地說，“翻完身立馬睡著，一點兒不影響睡眠。”</br> 來到附近一個小公園，兩人停下，這是他們每次散步的終點。</br> 柯玉會在一張石凳上坐下，和張有鑫聊會兒天，聽聽他說這一天學校里發生的事。</br> 張有鑫性格活潑逗趣，長得又帥，家里還有錢，即使坐輪椅，在學校里人緣都算不錯，不僅交了幾個同性好友，還勾搭到幾個對他產生好感的妹子。</br> 每次說到關于女孩子的事，柯玉就靜靜地聽，不發表意見。</br> 張有鑫伸長手臂做幾下拉伸，語氣有些遺憾：“可惜，都不是我喜歡的類型。”</br> 他又伸了一個懶腰，大聲說，“啊！好想談戀愛啊！”</br> 柯玉默默地垂下眼睛。</br> 這時，張有鑫從運動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煙和打火機，在柯玉略微震驚的目光中抽出一支，又把煙盒遞給她：“要嗎？”</br> 柯玉：“……”</br> “不要嗎？抽不慣這個？”張有鑫點燃煙，吸了一口，笑得有點痞氣，“干嗎這么看我？抽煙很奇怪嗎？”</br> 柯玉伸手拿過他擱在腿上的煙盒和打火機，也抽出一支點燃，沉默不語。</br> 小公園里有些市民在鍛煉，有些中老年阿姨在跳廣場舞，還有家長帶著小朋友出來玩，孩子們跑來跑去，叫個不停。張有鑫和柯玉坐在最角落里，隱在黑暗中，一邊吞云吐霧，一邊看著另一頭的熱鬧風景。</br> “三金，你現在還畫國畫嗎？”柯玉抽著煙，問。</br> 張有鑫搖頭：“很久沒畫了，也很久沒練字了。”</br> “學了這么多年，丟下了挺可惜的。”柯玉轉頭看著他，“下個月就是我二十歲生日，你能送我一幅畫或一幅字嗎？”</br> “哈？”張有鑫很意外，“為什么呀？我都沒想過要送你這個。”</br> 柯玉說：“不為什么，就是想要。”</br> “你可真是為難我，筆墨紙硯，家里只剩下硯了，其他的都沒了。”張有鑫刷刷搖頭，“還是算了吧，我送你別的，真懶得再去買，買來了就用這一次，多浪費啊。”</br> 柯玉聳聳肩，眉目間有些失望：“好吧，當我沒說。”</br> 張有鑫哈哈大笑：“別這樣！我的字和畫不值錢，送你別的。你怎么想的呀？居然要我的字畫，我這都兩年沒動筆了，手生得很。”</br> “都說了當我沒說！”柯玉起身把煙蒂摁在垃圾桶上的煙灰缸里，拉起兜帽，雙手又插進衣兜，“走了，有點冷。”</br> “哦。”張有鑫轉著輪椅跟上她，見她不太開心的樣子，不停地解釋，“柯柯，真不是我不愿意給你畫，你知道的，我現在站不起來，很難去畫國畫，你就饒了我吧！哎，別生氣啦，我保證送你一份你喜歡的禮物，好不好？柯柯……”</br> 柯玉沒再理他，知道自己的確是在為難張有鑫，也知道他的確不是不愿意寫字或畫畫，可她心里還是免不了失望。</br> 這么多年了，他倆每年都會互送生日禮物，從最早不值錢的文具、書籍，漸漸變到價格成百上千的鏡頭、服飾、電子產品……這還是柯玉頭一次向張有鑫提出要求，明確地說自己想要什么。</br> 但他并沒有答應。</br> 在趙哥的陪伴下，張有鑫的大學生活過得平靜、順遂，甚至可說是風生水起。</br> 他似乎沒有受身體條件太多影響，參加社團，參加比賽，和同學們關系處得不錯，在校外，還加入了輪椅俱樂部，經常去參加活動。</br> 因為有護工悉心照顧，張有鑫自己也注意，他沒有受太多并發癥的困擾。大學兩年沒得過褥瘡，大小便狀況一直不錯，但還是因為不小心泌尿系統感染，被送進醫院輸液治療三次。腿上皮膚因為鍛煉或睡眠時不注意而摩擦破損，養了一陣子才好。痙攣發作不多，即使發作了也不那么疼，腿抖起來還能當做被動鍛煉。至于雙腿肌肉萎縮、足尖下垂這種截癱患者無法避免的癥狀，張有鑫只能努力去延緩，沒法阻止它們持續性地發展。</br> 柯玉也很繁忙，兼職工作排得滿滿當當，攝影水平也越發精進，在圈子里已是小有口碑。</br> 高考以后，她和父母的關系一直微妙，很少回家，只有逢年過節時，柯媽媽才會給她打電話讓她回去吃個飯。</br> 柯玉知道家里的親戚在背地里是如何議論她，總歸不是什么好話。但她不打算解釋，就算解釋，別人也不會信。</br> 她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獨來獨往，認真完成每一份工作，不開工的日子就回到公寓，陪張有鑫一起吃頓晚飯，監督他練站，最后回家睡覺。</br> 兩個人有時也會吵架。</br> 張有鑫對外其實脾氣很好，柯玉對外連話都很少，可是他倆面對彼此、意見不合時，也會吵得不可開交。</br> 通常，都是以張有鑫撒嬌道歉結束，這人很是能屈能伸，仗著自己身體不好去黏柯玉，黏得柯玉一點辦法都沒有。</br> 后來柯玉大學畢業，正式成為一名自由攝影師。她的業務量已經很穩定，收入不僅足夠養活自己，添置一些器材，還存下不少。</br> 她準備買車，又因為工作關系，不能再住在大學城，就搬去了市里的一間小公寓。她搬走后，張有鑫升上大三，很少再在公寓里過夜，幾乎每天都會回家去。</br> 他們還是時常見面，有時在張有鑫的公寓，有時在柯玉的公寓。</br> 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一起看電影。</br> 柯玉有空的時候，還會陪張有鑫去參加輪椅俱樂部的活動。</br> 出門在外，張有鑫總是對別人介紹說柯玉是他的“兄弟”，柯玉則惜字如金，始終安安靜靜地陪著他，義務幫大家拍照，在張有鑫需要幫忙時幫他一把。</br> 他們之間已經很有默契，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會知道對方的心思。張有鑫意識到自己過于黏柯玉，卻又不想改變。</br> 和朋友們坐著輪椅聊天時，他會情不自禁地轉頭往邊上看，看到那個瘦瘦高高的短發女孩端著相機在取景，心里就會感到很安心。</br> 郭哥的妻子文姐曾經開玩笑般問過張有鑫：“三金啊，你是不是喜歡柯玉？”</br> 柯玉在不遠處坐著發呆，聽不見這里的對話，張有鑫大聲笑起來，搖手否認：“怎么可能啊！都說了她是我兄弟！”</br> “怎么不可能啊？”文姐笑嘻嘻的，“柯玉其實五官長得挺好的，很漂亮，你沒發現嗎？”</br> 張有鑫一臉震驚：“文姐，柯玉只能用帥來形容吧？”</br> “傻小子，你懂個屁！”文姐伸出食指戳了戳張有鑫的腦袋。</br> 張有鑫和柯玉平靜的生活在張有鑫二十二歲生日前夕發生改變。</br> 彼時他念大三，在一次社團活動中，他認識了大二女生唐穎柔。那是個有著一頭飄逸長發的女孩，長著小尖臉，大眼睛，櫻桃小嘴，廣義上的膚白貌美，身材婀娜多姿，據說是她就讀學院里的院花，性格溫柔可愛，追求者數都數不過來。</br> 張有鑫見到唐穎柔后，對她一見鐘情，很快便陷入情網不可自拔。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