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夏天,路遙高小畢業(yè)并順利地考上了延川中學。當他興沖沖地把錄取通知書拿回家后,迎接他的卻是“一盆冷水”:大伯大媽不讓他上學了,要他回家來好好“過光景”。
這個決定在現(xiàn)在的人看來簡直不近情理,但在當時的陜北農(nóng)民看來,不但合于情理,而且切合他們這樣的家庭的實際,是過日子人應有的考慮。現(xiàn)在,讓我們看看他大伯是怎么考慮問題的。
就在路遙整天想入非非的同時,他大伯卻在考慮著完全不同的問題。那時陜北人普遍早婚,許多孩子在十四五歲前就訂婚了,一到十八歲就該結婚了。俗話說,“老人欠兒子一個婆姨,兒子欠老人一口棺材”,王玉德最著急的正是這件事情。年輕人到了這個年齡還沒有訂婚,做家長的在人面前就抬不起頭。王玉德那年四十多歲,路遙也十四歲了,村里同齡孩子都訂下了婆姨,唯獨路遙還沒有,這使王玉德感到很大壓力。在他看來,念書是個小事,能認識自己的名字,能算開賬就行了。好好修一院窯洞,給路遙娶個婆姨才是大事,才是“活人過日月的正道”。
他反復把這個道理講給路遙聽,意在“以理服人”;可是路遙就是不聽,兩個人越說越遠,有時甚至爭了起來。這時他動搖了,不是覺得路遙說得有道理,而是害怕自己的方法不對頭。于是,他放下手里的莊稼活,連著趕了幾次集,把親戚、朋友拜訪了一遍,聽取了各方面的意見。“三個臭皮匠,合一個諸葛亮”,在這個大問題面前,他表現(xiàn)得慎而又慎。
他能找到的人都是窮人,日月過得比他更緊巴,這些人的看法是“窮不供書,富不教學,吃飯穿衣得看家景”。他們以為,像王玉德這樣的家境去供孩子上學簡直就是笑話,并告誡他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孩子不懂事,大人要做主。可不敢誤了孩子的前程。”這話一下子說到王玉德的心坎上了,不但堅定了自己的看法,反而覺得自己的態(tài)度還不夠強硬,因為他覺得路遙“說起來‘精’著哩,其實‘憨’得什么也不懂”。如果任其下去,會“城里的誤了,鄉(xiāng)里的也誤了”,鬧不好,還會慣成個 “二流子”。“力出當墑牛,事出冤家口”,這個主意得自己來拿。
王玉德本來就不多說話,打定主意后話更少了,路遙提起這個事,他只是打哈哈,直到開學那天才說了實話:“這學肯定不上,天王老子說了也沒用。”說完遞給路遙一把小镢頭和一條羊毛繩,要他上山去砍柴。路遙一下子愣了,默默地接過小镢頭和繩子,一到山里就掄圓了扔進溝里,然后獨自進城去了。
路遙給我說過那次進城時的心情,他說:“感覺特別孤獨,就像一只小羊羔獨自處在茫茫雪原上那樣孤獨。”為了上學,他找過所有要好的同學,許多同學都支持他,情愿幫他籌集報名費,有一個同學還帶他見了家長,希望家長出面幫助。那位可敬的家長也很同情路遙的處境,但卻不同意路遙背著家里人報名的想法,擔心以后的事不好辦,“上學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必須把基礎打好”,他建議路遙去找村里的領導,爭取當?shù)攸h組織的支持。路遙接受了這個建議,返回村里直接找村里的領導。當時村里的領導叫劉俊寬,是一個十分有眼光且很仗義的人,他當即答應了路遙的請求,并借給他二斗黑豆,讓他換成錢去交報名費。當路遙前去學校報名時,已經(jīng)過了最后期限,學校不再接受,那位可敬的農(nóng)村領導又幫他過了這一關。
這件事在路遙的一生中影響巨大,不僅僅是上學本身,更重要的是在關鍵時候,路遙通過自己的人事關系把住了命運之船的航向。從這時候起,路遙已經(jīng)成了一個獨立的人,而不再是一個平常的孩子;他已經(jīng)離開大伯為他設定的人生軌道,走上了自己的路子。通過這件事,大伯在他眼中的權威感消失了,他覺得關鍵時候要自作主張,“自己的事情自己辦,自己命運自己安排”。當同齡孩子都把身子緊緊地依偎在父母的懷里時,路遙已經(jīng)開始主宰自己的人生。這似乎是悲涼,反過來看也不乏豪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