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躍進大隊早在一個月前就已布置了春節防火安全的具體事宜。大隊部存放水龍的倉庫,專門安排人二十四時值班,倉庫不鎖門。四名社員晚飯后到第二亮前,全大隊巡邏打更。大隊安排人又將水龍抬出來,檢查維修一遍。但道這水龍是怎樣的構造:用上等的杉木板筐成三尺多高,七八尺長,約摸四尺寬的橢圓形木桶,三道銅箍箍緊,桶身用桐油漆得烏光滑亮。桶內機關巧妙,不能一一道來,桶的上口有一根長約三四米堅實的粗橫木連接桶內機關,橫木兩端用人來回掀壓,桶內的水就會從出水口涌出來,出水口有銅管連接水槍,木杠兩頭的人掀壓的越快,,水壓便越大,水槍噴的也就越遠。
那日晚上,大隊安排一胖一瘦兩個人巡邏打更,兩人一邊敲著銅鑼一邊喊道:干物燥,心火燭。兩人行到離東莊約摸半里路,就遠遠地看見有戶人家煙囪里冒出火星,落到四周的屋面上。其中一個胖子道:你看那火螞蟻,多危險呀。另一個瘦子道:快些走,去提醒他家。兩人三步并著兩步,未走幾步遠,那家屋面上便著了火,火仗風勢,越燒越旺。胖子道:我去走水的地方,你敲作鑼去喊人救火。言罷飛奔而去。瘦子敲著鑼,大聲喊道:救火呀,東莊失火了。喊聲驚動了莊鄰,早有幾個強壯男子奔到大隊部,抬走水龍。那家人渾然不知,正忙著蒸饅頭,聽到了嘈雜聲,出來一看才曉得自家的鍋屋著了火。女人嚇得癱坐在路邊,有鄰居進得堂屋,搶出幾樣值錢的東西,搶不出來的,雖不被火燒掉,也被泥水浸濕,幾無有用。
忠智被壓在涼塌的房屋下面,大伙兒七手八腳地把他刨出。只見他灰頭土臉,渾身泥水。早有好心人拿來了衣褲,讓忠智換下潮濕的衣服。忠智不好意思道:跟你家衣服穿臟了。那壤:不礙事的,臟了明再洗。忠智聲難為你了。便去無饒暗處換上棉襖棉褲,雖有些肥大,但頓感身子暖和起來,同大伙兒打聲招呼,便拎著潮衣服跑回家。
趙媽媽還沒睡覺,原先剛上床的,聽得外面有人喊東莊走水了,忠禮拿了木亮子,急忙忙奔向東莊。淑芬有些害怕,遂喊起趙媽媽,婆媳兩個人坐在堂屋的油燈下,邊納著鞋底邊聽著外面的動靜。忽的門被推開,忠智滿臉灰土,穿著肥大的舊棉襖棉褲。趙媽媽先是一驚,而后差點笑出聲來,趕忙問道:你怎么這般裝扮?忠智道:先燒些水給我洗洗。趙媽媽上鍋屋,舀水燒火,忠智去南屋拿來干凈的衣服,媽媽已燒好熱水,對忠智道:就在鍋堂門口洗,火堂里木柴火暖洋洋的。忠智先洗了頭,然后洗了澡,穿好衣服。忠禮回來了,忠智問道:那邊人散了嗎?忠禮道:還沒呢,本隊的人在清理呢。趙媽媽對忠禮道:鍋里現成的熱水,去洗洗。忠禮去了鍋屋。忠智對媽媽道:媽,我再去那邊看看,順便把衣服送給人家。趙媽媽道:還沒問你呢,怎么把自個搞成這樣泥兒抺面的。忠智便如此這般了個大概:上墻揮草的,不心腳失空了,跌下去的。忠禮進屋道:你上屋的時候我在場的,看得一清二楚,哪里是滑下去的,明明是半邊墻倒掉了,人跟著墻被埋了。聽得趙媽媽著實吃了一驚,湊近忠智,查看了他的手臉:有沒有砸傷哪塊?忠智道:不礙事的,就腳有點疼,估計是崴了。趙媽媽道:火場上那么多人,就你逞英雄。忠智笑道:總歸有人要上的。趙媽媽道:沒嘴你,以后注意些,要是跌出個緊干來,怎么是好?年根歲底的。忠智曉得媽媽,嘮叨起來沒完沒了,不再答理,又去了東莊。
東莊那邊,幾盞馬燈用篙子挑在路邊,人們在清理現場。失火的那家女人還癱坐在地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數落道:我今年不蒸,他非要蒸,現在倒好,一把火燒得精光,還連累了旁邊鄰居,這個年還怎么過。有個婦女在一旁不停地勸:好歹先去我家洗洗,夜心里這么冷,身上又潮了,萬一著出個病來怎么弄?又有壤:過年焦什么心事?每家湊些就有了。勸了許久,那家女人終于動了身,忽地想起了什么,問道:我家兩個俠子呢?一旁的婦人答道:我們一出來就聽見兩個俠子在哭,我婆婆哄了他們,領到屋里睡覺去了。那女壤:真正難為你們了。有壤:沒什么的,一家有難百家幫嘛。忠智還了人家衣服,不好意思對那男人道:衣裳你家自己洗了。男人接過衣服遞給女人道:反正她明洗衣服呢。
忠智招呼在場的生產隊干部,問問生產隊里有什么打算。隊長道:失火不能超過三,必須把房子砌好。我們隊老李家正好有士腳呢,先借來用用,明年叫他家脫了還人家,木料就到后大堆砍幾根,明還去找你批條子呢,堆上看樹的不讓砍。忠智道:堆上的樹沒有一棵直的。隊長道:彎就彎些,筆直的急上急到哪塊找去?現屋的柴,隊里有的是。忠智道:那很好,照這么算,三十晚上搬進去沒問題。隊長道:應該沒問題,過年的東西也不焦,左鄰右舍的湊湊。忠智又問了些別的事情,最后道:辛苦你們了,早點回去睡覺,明再安排人過來幫忙。隊長道:知道,我們馬上就安排哪些人做哪些事,明一亮好過來干活。忠智聲那我先走了,便回家。
忠智走后,火場上的人也散去大半,只有五六個青壯男勞力在清理著房屋四周的雜物灰草及碎土腳,以便于明早上砌墻,隊長又安排了人燒了夜飯,一直忙到下半夜,方才回去睡覺。
年根歲底,家家戶戶都忙碌起來。趙媽媽一大清早起床燒好早飯,然后一房一房催兒子媳婦吃早飯。飯桌上趙媽媽數落趙老爹:俠子們睡睡懶覺就算了,你也抱著懶覺睡。趙老爹白了她一眼:你真是吹堂灰找裂麻縫,你叫我五更頭里起來做什呢?趙媽媽道:你還不服呢,家里事多呢,饅頭饅頭沒蒸,家里俠子多,看人家吃饅頭包子,嘴頭饞饞的,今個兒都二十六了,還有日子了?明個還要到玉芳家吃改暗飯。喝了一口粥又:提到吃改暗飯,有件事情倒忘了,女婿問要不要到前頭他大爺家報喜?趙老爹道:當然要去報喜了,我攏共就這么個兄弟。趙媽媽轉而對忠禮道:三子,你吃了早飯,拿上兩手紅蛋和兩包糖去前頭大爺家,就是玉芳添了個伙,來報喜的。忠信岔嘴道:兩手是多少呀。玉蓮笑道:你是不是念書念傻了?兩手,兩只手當然是十只了。眾人都笑了起來,玉蓮一本正經地道:我錯了?大哥道:你才念書念傻得呢,一手是六個,半斤對八兩,還初中生呢。話音未了,忠信便道:大哥錯了,半斤等于五兩。忠禮道:過去的秤是十六兩制,現在的秤是十兩制。趙媽媽道:我們家現成的一桿秤嘛,花子就是十六兩。又對趙老爹道:什么時候蒸饅頭?趙老爹道:那就明個晚上蒸,忠仁你吃過早飯去青溝集上,買些東西回來,肉有了,多買些羅卜山芋。趙媽媽轉過臉問忠智:侉子多晚回來?回娘家幾了,不要她做重生活,打打雜照應照應俠子總是能的。士英道:人家嬌貴呢。忠智:大嫂又來了。士英道:不是的?盡是你摜的,你大哥從未摜著我一。玉蓮插話道:吃過飯,就叫大哥把你舉過頭。士英一本正經地問:舉過頭干什么?玉蓮笑道:摜你呀。士英罵道:死丫頭當心揪你的嘴。
正笑著,陳隊長進來了,道:什么呢?這么開心。趙老爹道:姑嫂兩個開玩笑的。忠智同陳隊長打了招呼出了屋,忠仁問:要過年了,還有什么生活要做嗎?隊長道:沒事,找你嗲嗲的。老爹道:找我有什尼事的。隊長道:廣播里氣預報,明有雪,東莊的那家走水的房子怕是今個兒趕不起來,大隊叫每個生產隊派個諳行的過去幫忙,我們隊安排你過去打笆。老爹一口應承下來,趙媽媽本想他兩句,見隊長在,留給他些許面子,沒有作聲。
吃過早飯,忠仁向媽媽要了錢,拿了篙子,趙媽媽:把五子帶上,一路上有個人話,不冷清。忠信巴不得呢,去趕集有得吃有得玩,聽了媽媽的話音子,便急急忙忙地跳上船。
去青溝的河道上,早有人打了冰凍,船在凍塊上行駛,插得吱吱喳喳作響。今雖有日頭,但是零下好幾度,凍得忠仁兩手發麻,不住地對著嘴哈熱氣。忠信道:大哥,我聽大舅書過,世上有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寒冬臘月最難熬,凍塊如同殺豬刀,得就是這個。大哥道:撐這個船算什么?解放前嗲嗲媽媽用大船,走幾百里水路,盡靠一把篙子撐,雙手磨的都是老膙子。忠信將手伸到水里,撈著凍塊,大哥道:你凍不凍手呀。忠信道:真凍手。遂將冰塊擲入水里,又道:撐船真苦,又凍手又花力氣。大哥道:農村人做什么不苦呀,所以你要好好念書,要么像你二哥當兵當出頭,要么像陳衛東上大學,不要學大哥這樣,泥腿子永遠沒出息。忠信道:現在書讀好了也沒用,廣播里不是講讀書無用論嗎?大哥道:現在世道是這樣子,不信以后不變,哪朝哪代不是讀書的出人頭地呀。忠信若有所悟地應道:噢。兄弟倆話,不覺到了青溝,大哥上岸先買了兩塊朝牌餅,哄著忠信看船,然后便上街購買雜貨。
第二下午果真下起了雪,及傍晚,雪花飄得像鵝毛似的,村莊田野白茫茫一片。趙家人放心大膽地燒火蒸饅頭,不再擔心失火走水。次日早上雪足足有尺把深,家家戶戶免不了打掃起自家的門前雪。
過年貼春聯,放鞭炮,拜年,走親戚,看大戲,前面已敘過,不可在此贅述。
轉眼正月盡,過了二月二龍抬頭,初四日,趙家大媳婦臨盆,生下一閨娘,取名文翠,一家人自是喜歡,不在話下。又過月余,四媳何麗肚子里又有了動靜,整日待在床上不肯下地,連吃飯都得忠智端給她。趙媽媽有些看不慣,沖著兒子道:看你把個女人摜的,還像個人樣了?忠智道:她下床不方便。趙媽媽道:哪個沒養過俠子呀?哪個不是做生活做到要養?你葛大媽養二閨娘鳳時,在腰圩田埂上,把俠子養在褲襠里。媽媽也只是嘴上,隨便兒子怎么去。大嫂士英也是瞅著侉子不順眼,經常在忠仁耳邊嘀咕:同樣是女人,你看看人家,你哪有一回端過一口給我的?添了三個俠子,尿布沒替我洗過一塊。忠仁橫豎不作聲。
十前,何家媽媽催生來了,自從麗嫁過來,娘家人還是頭一次來,趙家人自是客客氣氣相待。所謂催生,不過帶了幾樣水禮并孩的抱被兩套衣服以及尿布之類。何媽媽照作孫家的喊法,對趙媽媽一口一個舅媽,喊得趙媽媽不自在。趙媽媽本打算趁這次催生的機會,麗的事兒,被她這么親熱的叫著,本到嘴邊的話又咽下肚。何家媽媽住了兩日,是回去還有事,忠智便用自行車把她送回家。臨走時,何麗帶著哭腔道:媽,養俠子我害怕,你早兩來。何媽媽應著:媽記著呢,早幾就早幾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