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墨綠色的樹蔭掩蓋下的村莊,升起了裊裊炊煙,籠罩著河兩岸。放工的社員,歸宿的飛鳥,上圈的雞鴨,伏在路口的家犬,在夕陽的映襯下,格外的和諧安寧。人們聽隊里來了兩個城里的俠子,都急切地吃了晚飯,聚到劉家和馬家湊熱鬧。趙成美嘖嘖夸贊:乖乖,還是人家大城市里的俠子,看上去就跟我們農(nóng)村俠子不一樣。沈朝輝略有幾分靦腆,只是笑瞇瞇地看著不斷來看熱鬧的社員。向陽倒顯得落落大方,不停地同老大媽大姐們邊笑邊打招呼。成美大翠等人不住地問這問那,向陽不厭其煩,一一回答。陳隊長吃過晚飯,挨家向道明上工干活的事,見劉家馬家有人在看熱鬧,便道:城里來的俠子,人家也累了,把人家休息吧,你們也該回去睡覺了,明還要上工做生活呢。隊長發(fā)話了,哪個還敢違二,紛紛回家不提。
玉蓮吃過晚飯,本想去馬家看看的,放下碗,剛準(zhǔn)備出去,前腳跨過門檻,只聽得趙媽媽道:碗一丟又想去哪塊瘋尸?玉蓮嚇得吐了下舌頭,撒謊道:沒打算去哪塊呀,上茅缸的。趙媽媽道:你肚子里打的什么九九,我沒數(shù)呀。不要去南頭,尿過了就回來。玉蓮只好去了屋西山頭解了手,回家洗了手腳,上床睡覺。忠仁道:玉蓮怎么安穩(wěn)了?媽媽道:要么日里充夠了。玉蓮在房里道:不是媽不給我出去的。媽媽:我不給你出去你就不出去玩了,幾回聽話的?玉蓮撅著嘴,氣鼓鼓地坐在床邊,想拿出紅樓夢來看,又怕被家人發(fā)覺,也不點油燈,黑燈瞎火聽著外面路上的吵雜聲發(fā)呆。
一家人忙得停當(dāng),都到各自房里帶俠子睡覺。姐姐出嫁了,二嫂去了城里,趙媽媽仍舊睡在鍋屋,她方便早晚煮煮燒燒。五子忠信跟著趙老爹去牛屋看牛,一則家里沒他地方睡覺,十一二歲男俠子總不至于睡在媽媽腳底下,更不可能跟姐姐玉蓮睡在一個床上,二來去牛屋跟老爹打打伙。文巧大多數(shù)跟玉蓮睡在一起,二丫頭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把文巧攆去跟奶奶睡。當(dāng)晚,文巧洗了手腳,準(zhǔn)備上鋪,玉蓮心里有鬼,想晚上偷偷看書,故而找個借口,把個文巧攆走。玉蓮關(guān)好房門,用扳凳抵好。一般人家是房門只掛個舊布簾子,趙家人口多,男花女雜的,趙老爹就用舊板釘了幾扇房門,每個房間都裝上木板門。玉蓮坐在床頭,借著微弱的油燈光,津津有味看起紅樓夢,詩詞歌賦讀不懂,大概情節(jié)還是曉得的。趙玉蓮年方二八,情豆初開,讀到書里面的男歡女愛,自覺面紅耳赤,心中怦然而動,忽然間眼前浮現(xiàn)出白看到的知青那張秀氣的臉龐,不禁春心蕩漾,她合起書,閉起眼睛,將自己和那張白臉溶入到書中的情節(jié)之鄭
趙媽媽睡了一覺醒來,隱約聽到鍋屋南山頭雞窩里雞子在叫喊,大黃狗也不停地狂犬,估計是黃鼠狼咬雞子,遂披衣起床,來到南山頭,大喝幾聲,重新回屋時,瞥見西頭房里亮著燈光,便走到窗戶口,敲了幾下窗戶欄桿,道:二丫頭,燈怎尼不熄了?睡覺都上著燈,洋油不花錢買呀。玉蓮聽得媽媽話聲,這才回過神來,生怕媽媽罵她,趕忙吹熄療,躺在床上胡思亂想。
劉三爺單身一人,三間土腳茅草房收拾得倒也清爽干凈,沈朝輝住在西頭房里,木板床,蘆柴席子。吃飯在秀萍家。秀萍媽媽體弱多病,上不了工,在家里煮煮燒燒,洗洗漿漿,一日三餐按時按點。朝輝來的第二,便給了錢和糧票,秀萍媽不肯收,朝輝道:我們知青下鄉(xiāng)有規(guī)定的,每月都會給你們家伙食費的,還有,您燒飯給我吃,我也會付給你們工錢的。秀萍媽推辭不過,收了錢和糧票,再三道:搭伙費收了,燒飯就不要工錢了。你住到我家來,就是我家的俠子。秀萍也道:我們農(nóng)村里沒有大魚大肉,粗茶淡飯,你不嫌棄就好。朝輝道:我們下農(nóng)村就是接受你們再教育的,怎會嫌呢?日常里劉家多了個男子漢,氣氛自然不同以往,劉媽媽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秀萍也變得開朗了許多。朝輝白跟著社員們上工學(xué)著做農(nóng)活,晚上吃過晚飯便會向三姐妹講講城里的事以及自己從書本中學(xué)來的東西,來兄來娣坐在他左右問這問那,秀萍則坐在對面靜靜地聽著,偶爾嘴角露出淺淺的笑意。
一日,吃過中飯,秀萍媽對秀萍道:今個兒下午隊長沒叫上工,家里的掛面沒了,你去看看有沒有人去馬家蕩街上,換些掛面,順便用他的糧票去買些米回家。秀萍出去走了一趟。回來告訴媽媽:忠禮三哥去呢,好了,他帶我呢。秀萍便搲了大半斗麥,叫著妹妹來兄抬到趙家河碼頭邊。趙忠禮早已準(zhǔn)備停當(dāng),坐在船上等她,見她來了,便幫她將麥拎上船,秀萍上了船中艙,坐在船頭的忠信道:二姐,你也坐船頭吧。秀萍道:你去做什么?忠信道:三哥叫我去看船的。
馬家街離荒村不過七八里水路,冬春站在莊子后面的大堆上,能隱約看到馬蕩村莊的影子。現(xiàn)在正值夏末,蒿草蘆葦蒲草茂密,一望無垠的草綠,蕩東邊的馬蕩街早已隱沒在綠色之中,辯不出影像。忠禮撐船行駛在蕩里窄窄的水面上,兩旁比人還高的蘆葦遮擋住視線,抬起頭來也只能看見蔚藍的空和刺目的陽光,約摸大半個時,船行到了一片寬闊的水面中,這是輪船道。輪船兩一班,從北面鳳谷經(jīng)青溝河入馬家蕩,過九龍口,到興化,再由興化轉(zhuǎn)輪船往上海。馬家蕩四周的人們?nèi)P州蘇南大都要乘這趟輪船的。穿過輪船河道,這邊便是馬蕩大隊的地段。
忠禮順著河道的東北灘邊向東南方向撐去,大約里把路遠(yuǎn),有條窄的河道折向東北,直通馬蕩街。忽地他聽到一聲沉悶的雷聲,抬頭一看,見東南方向起了上,烏云密布。他便使勁加快速度,試圖在雷雨來臨之前,駛進那條河道,河道兩旁是密密的蘆葦蒲草,能遮擋住狂勁的暴風(fēng)雨。可是夏的雷陣雨來得急,還沒撐幾十米,一個響雷,繼而是豆粒大的雨點落下來。秀萍忠信有些害怕,忠禮急掉船頭,將船撐上淺灘。瞬間黑云陡暗,狂風(fēng)大作,電閃雷鳴,大雨如注。忠信嚇得大哭,秀萍也是兩腿發(fā)抖。忠禮放下篙子,跳入水中,水不深,齊著忠禮的屁股,他一邊將忠信拖入水中,一邊喊著秀萍趕快下水,三人緊靠船幫,將身子埋入水中,只露出了個頭來。忠禮又就近摘了三片野荷葉,每人戴在頭上。一個響雷打來,忠信趕緊貼到三哥胸前。秀萍打了個寒噤,心里恐懼至極,也想靠近忠禮身體,女孩子的本能的羞澀,使她不敢挪動。又是一個響雷,忠禮感覺到秀萍的恐懼,他張開雙臂,將忠信秀萍摟入懷里。秀萍擁入忠禮的懷里頭,貼在他胸前,她閉起眼睛,不再害怕,隔著河水,她也能感覺到男人胸脯的厚實和溫暖,她有了依靠,也有了安全福良久,雨過晴,三人上船。潮濕的外套襯衫背心緊緊地貼在秀萍瘦單薄的身子,女孩子的身體特征尚未完全發(fā)育成熟,但輪廓凸顯。她用荷葉捂在胸前。忠禮見狀,遂重新下了水,抱起忠信,對秀萍道:我們到灘面找個烽墩涼衣服,你也把衣服脫了涼涼干。兄弟兩個深入蘆葦叢中,果有一處屋心大的墩子,兄弟倆脫了衣服,涼在蘆葦梢上。秀萍不見兄弟倆人影,脫下衣褲,擠干水份,涼在船幫上,又摘了兩片大荷葉,蹲下身子,用荷葉把自個兒沒頭沒腦地遮蓋起來。雖是夏末,陽光還是火辣,不過二十來分鐘,衣服已涼曬干了,秀萍穿好衣服,向蘆葦棵里喊道:三哥。上船吧。忠禮聽得喊聲,也穿了衣服,抱著忠信涉水來到船上。
馬蕩大隊原不過是個漁村,大幾十戶人家,漁民們大都以撈魚摸蝦為生。取上的魚蝦,上交一部分給集體,剩下來的到街上換些生活所需的物品。馬蕩街不大,十來個店鋪,不過樣式倒也齊全,賣糧油百貨的,應(yīng)有盡櫻掛面廠在街東頭。忠禮將船停靠在掛面廠的碼頭,著忠信看船,然后和秀萍一同上了岸換了掛面。麥淋了雨,打了折頭。然后又領(lǐng)著秀萍去糧油店買了大米,又逛了百貨店,方才上船。忠信嚷嚷著要上岸看看馬良廟:聽大舅講馬良獨修金山寺,不要江南一擔(dān)土。就想看看馬良長什么樣子。忠禮道:哪有什么廟呀,早被人給拆了。忠禮看了看太陽,又道:不早了,下次三哥再帶你去看。忠信道:老下次。忠禮道:下次保證帶你去看。秀萍從口袋里掏出兩三顆水果糖遞給忠信,忠信笑瞇瞇地接過糖。秀萍又剝了一顆遞給忠禮,忠禮笑道:三哥人大了,你自個兒吃吧。秀萍走到忠禮近前,將糖塞進忠禮嘴里。忠禮撐船回家不提。
秀萍回到家里,媽媽問她有沒有遭雨,秀萍道:多虧了三哥呢。如此這般了大概。媽媽不語,吃過晚飯,秀萍發(fā)給妹妹一人一顆水果糖,也給了一顆朝輝。朝輝今晚不講故事了,吹笛子給你們聽。幾首革命歌曲,聽得劉家人幾乎入迷。
再趙家二舅丁得富,雷陣雨過后,閑得沒事,坐在太陽底下逗著自家養(yǎng)的花貓。女人吳氏道:沒事不能去蕩里罩點魚吃吃,家里現(xiàn)成的花罩,幾沒吃咸了,飯鍋頭上燉咸菜。得富道:菜園子瓜角茄菜不能吃呀?你怕弄。女壤:你眼不對呀看不見了?前些日子經(jīng)常下雨,不都淹死了。得富道:別人家不是沒被淹死嗎?女人數(shù)落道:我家旱地分的好呀。多洼子的,一下雨就受淹。得富不作聲,拿了花罩,撐船下蕩,出青溝河。東南有一淺灘,灘面蒿草被隊里割去喂牛,留下了半人高的禿骨樁子,得富住好船,光腳上灘,水深不過腿肚子,他兩手將花罩摁在水里,然后彎腰用手在花罩里摸魚,個把時辰,他也摸了將近三斤的魚,然后回家。女人見摸到魚了,自是高興,?了用醬水煮好,頓時整個院子里飄著誘饒魚香。
吳氏裝了一碗叫跟娣端給大爺?shù)秘敗W约已b了晚飯粥,正準(zhǔn)備吃晚飯,從路口走過來倆要飯的。但道這倆要飯的怎生模樣:年長的五十出頭,瘦瘦的,尖嘴猴腮,蓬頭垢面,上身穿的是土灰色補丁打著補丁的竹布褂子,下身是破舊不堪的大腰中褲,腳穿破布鞋子,腳指頭齊刷刷地露了出來,拄著一根光滑的桑樹棍子。后面是個男孩,七八歲光景,灰頭土臉,兩只明亮的眼睛怯生生地望著人,一件成人裝舊中山服,裹住他單弱的身軀,臟兮兮的手拽住年長的衣角。父子倆沿著河浜路向北行走,聞到了丁家鍋屋里飄出的香味,便轉(zhuǎn)向他家門口。
吳氏見他們來了,嘴里嘟囔道:看過花子千千萬,沒見過花子要晚飯。出了門口,便攆他們到別家去。得富對吳氏道:看他們蠻可憐的,肯定是聞到了我家煮魚的味道,才彎過來。舍得去了,我們?nèi)谧用咳松俪园胪耄咳搜b碗,用魚湯拌拌。要飯的聽得男主人發(fā)話了,連忙點頭稱謝。父子倆站在院子中間,一會兒工夫把個碗里的粥喝得精光,示意吳氏再裝,吳氏道:我們家里不夠吃呢。得富舍不得男俠子,把自己碗里的半碗粥遞給他。吳氏道:要飯的也不帶只碗。那個男的道:我們不是要飯的,是到你們這塊找饒。得富聽此人口音有些熟悉,再仔細(xì)看他的容貌,似乎在哪里見過,一時想不起來,于是便問道:你們到哪里找人呀?那壤:有個叫馬家蕩大隊的。得富道:你走錯了,馬家蕩在東邊呢,要到澗河口過蕩的。那壤:還是多少年前來過的一回,撐船來的,現(xiàn)在摸不著路了。得富又問那人家是哪里的,那壤:我們是寶應(yīng)那邊的,路走錯了,上了灌溉渠堆,問了人,走了兩才摸到這里。
那人似乎沒得力氣,坐在菜園子旁的枯樹根上,道:中上遭了雷陣雨,渾身淋透了,多虧好心人給我們爺兒倆換了這身干衣裳。得富總覺得此人言談舉止十分的熟悉,遂問那人:你家是什么地方的?你叫什么名字?那壤出了名和姓,得富定晴細(xì)瞧,果真是他。頓時心中起了怒氣,剛要發(fā)作,吳氏見狀,將他拉進屋里,問了原由。得富道出了埋在心底十五六年的一件陳年舊事。吳氏道:那現(xiàn)在怎么辦呀?得富道:依氣性打他一頓也不解氣。遂嘆了口氣道:晚了,蚊子吭的,又把他往哪塊攆呀。遂留下爺兒倆,安頓在鍋屋里。明朝人顧啟元有詩道:相逢狹路宜回身,野渡寬平好問津,底事排擠同躓撲,往來俱是暫時人。這要飯的究竟姓甚名誰,與丁得富有怎樣的一段過往,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