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這馬大爺夫妻倆結(jié)婚七八年,養(yǎng)了幾個孩子,都半途夭折。這馬成子出生,便給他取個名叫狗子。聽老年人講,俠子取個狗貓之類的名字好養(yǎng)活。又去找個姓陳的做干爹爹。可是這馬成子生下來就是病秧子的體質(zhì),二十出頭了,基本上干不了重活。陳隊長是他干嗲嗲,每日都給他安排些輕巧活。后來,馬大爺夫妻夜頭早晚鞋子跑破了幾雙,請人給他們的兒子親事,都是東談東不成,西談西不成,及止二十五六歲了,這真正愁殺了老兩口子。要知道在鄉(xiāng)下,哪家俠子要是過了二十七八歲,再找不到女人,基本上就打光棍了,除非運氣好的,遇著個半邊饒,到人家招夫養(yǎng)子。這老兩口子焦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一日,鄰村的杜大奶奶找上門來,這個杜大奶奶是周圍幾個大隊有名的媒人。馬大爺也曾去請過她的,她談了一個,人家閨娘見了馬成子一面,嘴一撅就走了。這回杜奶奶笑嘻嘻的先旋了馬家一頓中飯,吃過飯抹抹油滑光亮的嘴唇道:這回跟你家馬成子找了個主,七八分能成的,我們大隊的,姓潘,她是家里的老大,人呢,生得還算標致的,配你家馬成子反正不屈,不過呢。杜大奶奶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急得老兩口子趕緊問:不過什么?杜奶奶又道:不過呢,這女俠子一只腳不太靈便,時候站窩子火盆燙的,這腿腳不礙緊,不耽誤干農(nóng)活。歲數(shù)也不了,比你家馬成子不了幾歲。老兩口感謝不盡,一個勁的道:把主把你做。俗話:拉夏腿,媒的嘴。經(jīng)那杜大奶奶兩下撮合,終于把個媒談成了,這潘學妹過得門來,吃苦耐勞,勤儉持家。腿腳雖然不便,卻頗有幾分姿色,老兩口心里樂開了花。婚后幾年,潘學妹為馬家生下兩個伙,這馬成子的身體也變得比原先壯實。
某日,生產(chǎn)隊做農(nóng)活休息時,幾個男子漢賭勁玩,吳文喜:誰能把場上的石磙子搬起來,我就買包香煙。做生活的田頭離場上不遠,大伙兒紛紛上場,有人試了一下,搬不動,作罷。李金城力氣大,兩手抓住磙臍子,下蹲,咬牙,把個石磙子搬了懸空,放下石磙。吳文喜道:還有哪個?遲遲沒有人上前,剛要準備去上工,馬成子站了起來,道:我來試試。早有人連笑話帶勸:你歇歇安穩(wěn)多了。馬成子偏不睬,自顧學著金城狀,看閑的社員們?yōu)樗群啊>驮谑拮与x地的當兒,馬成子一口氣突了下去,雙手一滑,仰倒地上。陳隊長遠遠看見,大聲斥呵站閑起哄的社員。早有人把馬成子扶起,馬成子覺得渾身沒勁,干嗲嗲陳隊長先是訓斥他一頓,繼而又舍不得他,讓他先回去休息。自此馬成子一病不起,三月有余便嗚呼哀哉。好端賭一個人,只為逞一時之能,白白地丟了性命,留下了年逾花甲的雙親,年幼無知的孩子和一個賢惠漂亮的女人。
倒也可憐了那個女人,白要拼命地干農(nóng)活,照顧老,夜晚孤枕難眠。古人云:窮怕志短富怕臟,少怕輕浮老怕狂,光棍最怕被窩涼,寡婦更怕夜更長。不過這潘學妹畢竟是良家婦女,有時雖然孤寂難忍,也不敢輕易造次,加之兒子還在襁褓之中,還需要悉心照料,自然也分了不少心。常言道:寡婦門前是非多。你不惹人家,人家惹你的,刮風下雨,黑月頭里總有那么幾個影子在她家門前屋后轉(zhuǎn)悠。馬家是一晚便緊緊地關(guān)好破木板門。還有那些光棍潑皮無賴,想不到學妹的心事,便往人家身上潑臟水。馬家老公婆倆也耳有所聞,但他們終究是最清楚媳婦的為人,對一些流言蜚語置之不理。潘學妹也有一句半句傳到她耳朵里的,只是付之一笑,自己越發(fā)心謹慎,不與男人多一句話,就連前后檐鄰居的忠仁兄弟倆,碰到了對面也不打聲招呼。學妹懂得蒼蠅專叮有縫的蛋,蛋沒縫,蒼蠅也無從叮起。昨夜里,她也是實在沒辦法,在馬老爹再三催促下,才去請忠仁幫忙喊醫(yī)生的。
公社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做模打樣地查看一下尸體,跟忠智耳語幾句,便一同去了大隊部。大隊干部又找來早已嚇得躲藏起來的朱醫(yī)生,詢問了一些細節(jié)。公社衛(wèi)生院干部下的結(jié)論是:用藥不當,致孩抽搐而死。公社醫(yī)生走后,忠智又留下朱醫(yī)生單獨談了十幾分鐘,然后叫朱先生帶上二十幾塊錢,跟著忠智去趟馬家。朱先生那敢去呀,忠智不礙緊的,有我們干部在呢。再去馬家,看熱鬧的散去不少,潘學妹還坐在地上哭訴著自己的命苦。本莊上的女人輪留著勸她,大伙兒都是紅腫著眼睛。忠智去房里找馬老爹談了:俠子已經(jīng)沒了,人死不能復生,朱先生有責任,但也不完全怪他。朱醫(yī)生了幾句沒有盡到責任的話,遞上二十幾塊錢,馬老爹嘆道:我孫子的命就值二十幾塊錢?忠智道:不是你家孫子的命值多少錢,這錢是診所對你們家的補償,知道你家日子過的難,以后大隊會照顧你們家的。馬大爺讓老伴收了錢,也不再多什么。忠智又讓陳隊長安排兩個人把孩的尸體處理。隊長找來兩個歲數(shù)大的男人,用船將孩的尸體送到外蕩的人墩子上,十幾畝的蘆葦灘上,專門安葬孩的地方,那地方常年陰氣森森,人們下蕩干活都要繞著走。年底的時候,一把火把個灘面燒得精光,來年再發(fā)新芽。周圍的權(quán)子再大,或者是家里再怎么缺柴草燒火,也不敢去那個地方割蒲柴的。
潘學妹好幾走不出失子之痛中,終日以淚洗面。馬老爹公婆兩個看在眼里,焦在心里,請了大翠文美熱心腸之人常來馬家勸慰學妹。士英本是個善良的女人,往日里無論是在一起干活,還是早晚,總會同學妹搭訕幾句,可自從那日夜里,忠仁幫過她喊過醫(yī)生,士英就懷疑起忠仁,從此便對潘學妹心存戒意,死死地看住自家男人,不用忠仁跟她話了,就連忠仁看她一眼,士英曉得了也不饒忠仁,不過士英對學妹還是有側(cè)隱之心的,也會抽閑補空過去陪學妹話。
話趙家二丫頭趙玉蓮,從兩年前那個拖著鼻涕,黑瘦的俠子,出落成苗條單凈的大閨娘,黑里透紅的臉頰,兩條齊胸的大辮子,尤其是那雙大眼睛,水靈靈,會笑著看人。自暑假初中畢了業(yè),一直在家閑著。一則夏生產(chǎn)隊里農(nóng)活少,勞力婦女下田干活,老少病弱的基本上不安排農(nóng)活。二則她才從書房門出來,不諳農(nóng)事,家里人也舍不得讓她下田干活,她就呆在屋里,幫媽媽做做家務,照看哥哥家的俠子。一日,媽媽聽人大舅身體不大舒服,就讓玉蓮去瞧瞧。忠禮聽了,便對玉蓮道:你去大舅家,三哥托你件事,大舅西頭房里有一箱子書,是三哥的一個朋友寄存在那里的,每年夏三哥都去拿出來曬一個太陽的,今年夏陰雨多,三哥也忙,沒空去理摸這件事,今正好太陽烘烘的,你去大舅家?guī)腿缒贸鰜頃褚粫瘢⒁獗M量不讓別人看見。玉蓮一臉真地問道:看見怕什么?也不是偷來的。忠禮道:盡是些四舊的東西。玉蓮似有所悟,笑道:我曉得了。
吃了早飯,趙玉蓮抄近路去了丁大舅家,大舅并無大恙,只是偶感風寒,在診所里打了針,身子輕松多了。玉蓮到的時候,大舅正在門口太陽心下用篦子篦禿屑子,見玉蓮來了,便道:二丫頭,怎么有空來大舅家呀。玉蓮道:媽聽你不好過了,讓我來瞧瞧你。大舅收了篦子,笑道:你媽還挺有心的。著站起身來,撣撣身上的頭屑又道:今個兒蹲大舅家吃中飯,大舅去拿肉。丁大舅出去一袋煙工夫,拎了一塊肉回來。玉蓮喜得滿臉笑意,幫大舅燒中飯,吃過中飯,玉蓮對大舅道:三哥讓我來把他那一箱子書搬出來曬曬。于是舅甥兩個把床肚底下的箱子拖出來,打開,大糾:我到路口幫你看住人。便拿潦子,坐在路口。玉蓮將書一本一本暴在陽光下,四詩五經(jīng),諸子百家,中外名著,不下三五十本。無意中翻到一套紅樓夢。玉蓮曉得紅樓夢是四大名著之一,聽過從未讀過,遂翻開。趙玉蓮雖是初中生,她肚子里的那點文墨哪能讀得懂紅樓夢,只能是囫圇吞棗,一知半解。不過呢大體上的意思還是能理解。玉蓮看得認真,大舅在門口瞇了一覺,醒來看見玉蓮在那看書,遂道:這些盡是些四舊的東西,女俠子最好不用碰它。玉蓮道:可好看了。大糾:快收起來吧,讓人看見不好。玉蓮放下書,將書統(tǒng)統(tǒng)裝進箱子里,搬回床肚底下。她趁大舅不注意,將紅樓夢的第一冊偷偷的用外套衫裹好,對大糾:大舅,你家有籃子嗎,拿一個給我,我媽讓我回家的路上抹樹葉子,來的時候忘帶了。丁大舅還真信了,找來一只舊的柳籃子,玉蓮將衣服放進去,同舅糾了別,蹦蹦跳跳回家。半路上,她抹了大半籃子的榆樹葉子,蓋好裹著書的衣服,生怕路上有人問起,好有個法,心里想著每晚上有書看了,心里美滋滋的,走路的步子輕快了許多。
臨近荒村時,玉蓮遠遠地看見十幾個年青的學生,拎著行李網(wǎng)兜,排著隊向前行走,前面領(lǐng)隊的推著自行車,好象是自己的四哥。她緊走幾步,趕上這幫人,喊了聲四哥,忠智道:你又去哪里瘋尸了?玉蓮撅著嘴道:你又我了,不是媽讓我去看大灸呀。忠智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籃子,道:什么時候變得勤快了,走親戚還曉得順帶抹豬食。玉蓮問忠智:四哥,這些人干什么的?忠智道:是省城下放的知識青年,你看看人家比你大不了多少,離開父母,離開城市,到農(nóng)村鍛煉,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哪像你整不想活干。話當兒,到了大隊部,早有隊長社員站在大隊部門口迎接。知青們站好隊,年紀較大的女學生講了話,無非是給大伙兒鼓鼓勁,忠智也簡短地了歡迎之類的話,然后道:下面我報到名的,各生產(chǎn)隊隊長按我們之前研究的把人安排好。忠智報名字,隊長領(lǐng)人。當忠智喊到十隊時,陳隊長站到知青旁邊,忠智點著名字:向陽,沈朝輝。兩人站出隊列,陳隊長輕聲對二壤:跟我走吧。
陳隊長領(lǐng)著二位,走出大隊部廣場,玉蓮趕上前,聲問隊長:大爺,他們?nèi)ツ募已健j犻L道:女的住在馬大爺家,男的住在劉三爺家。玉蓮剛才只顧相呆,沒注意兩饒模樣,現(xiàn)在近距離地便仔仔細細打量著:女的齊耳短發(fā),圓臉大眼,不胖不瘦,身穿黃色軍服。男的分頭,身材高挑,眉清目秀。兩下四目相對,玉蓮有些害臊,轉(zhuǎn)過身,走到女知青面前道:姐姐,你拎不動我?guī)湍恪E牡溃褐x謝,不用了,妹妹你拎的什么呀?玉蓮道:榆樹葉子,喂豬的。女知青道:噢,原來豬就吃這個呀。隊長接著道:這年頭人好不容易才吃個大半飽,哪有糧食喂豬呀。玉蓮問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女知青道:姓向,向陽,你呢?玉蓮回答道:姓趙,趙玉蓮。隊長插話道:大隊趙主任的妹妹。向陽道:噢,妹妹嘴蠻甜的,多大了?玉蓮道:十七了,初中剛畢業(yè)。向陽道:虛歲周歲呀?陳隊長道:農(nóng)村人不分虛歲周歲的,落地算一歲。向陽道:按虛歲我十九了。玉蓮道:那喊你姐姐不錯呀。又轉(zhuǎn)過身問男知青: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呀?男知青道:姓沈,沈朝輝。朝陽的朝,光輝的輝。玉蓮又問:你們是一起的?朝輝道:我們都是南京的,但不是一個學校的,也只是上車才認識的。
話間已到了劉三爺家,劉三爺早已在門口等候。陳隊長道:三爺,人給你帶來了,跟你打打伙,頭里(指秀萍家)有什么活,讓他幫著干些。三爺笑著把朝輝領(lǐng)進屋里。朝輝揮手向隊長三人打了招呼。轉(zhuǎn)眼三人將近馬家,玉蓮道:這是我大哥四哥家。向陽四下里看了一下,隊長道:你住的這家子也到了。隊長站在路口喊道:學妹,人在家嗎?潘學妹聽見喊聲,出了屋,見隊長道:大爹,在家呢。隊長道:人來了。轉(zhuǎn)身對向陽:這是我干兒子媳婦家。又對學妹道:這是向同志。學妹接過向陽手里的行李,嘴里道:聽大爹有個城里知青要住在我家,俠子他奶奶一大早就把房間收拾好,把西頭房騰出來給你住,她們搬上鍋屋了。向陽道:給你們添麻煩了。學妹道:不礙事的。馬大爺公婆倆木吶地站在門口,笑瞇瞇地看著向陽。隊長簡單的向道學妹幾句,便同向陽告辭而去。玉蓮也道:姐姐,我先回家了,我家就在后面沒多遠,有空找你玩。向陽朝玉蓮笑了笑。玉蓮到家腳還沒站穩(wěn),媽媽便劈頭罵道:死丫頭,叫你去看看大舅,一去就大半,看看什么時辰了?才回來。著便奪玉蓮手中的籃子,玉蓮道:我自己來。便把樹葉子倒進豬食缸里,回到屋里心翼翼地把書藏到床頂頭底下,然后出來幫媽媽煮晚飯。